葛紅兵 黃 梵
時間:2001年4月16日至18日
主持人:葛紅兵
地點:上海(葛紅兵)南京(黃梵)
方式:網上對話
說明:因為不是即時的網上對話,雙方采用的是書面語。
葛紅兵:看了《病人之書》。這個小說寫得非常好,里面的吳京滔這個人物讓人感興趣。世界文學史上,人們塑造了一系列成功的癲狂者典型,果戈理、魯迅、馬爾克斯等等在這方面都有過杰出的表現,思想史上對癲狂采取肯定態度的有??频?,??凭驼J為癲狂是一種反抗力量,它是對正統的疏離和挑戰。南京的另一位作家魯羊在《1993年的后半夜》中也塑造過一個癲狂者,那是一個具有末世特征的人物,在“狂歡達到高潮并且開始疲憊”的夜晚他莫名地就端坐在大柴垛上了,從此他再不下來,只是高高地仰望著蒼穹長久地處于冥想之中。你的小說中我看到這樣的段落:“各種歇斯底里的聲音包含了世間罕見的真切,那樣的炙烈我只曾短暫地擁有過,別人認為幾分鐘就能辦妥,可以了無痕跡從精神上擺脫的事,他們卻必須以激情相贈。在這個熠熠生輝的真實的世界,我想到了有兩類激情只具有形式上的不同,記憶中的愛情,以及彌漫在病房空中的歇斯底里?!蹦闶欠裣胩接戇@個時間段上人們所經歷的某種特殊的精神境遇?比如說人們的“激情狀態”?
黃梵:是的。我們似乎有一種忽略個人的精神境遇的傳統,有的只是普適的“人類精神境遇”,而我相信只有處在你說的“激情狀態”下,后一種提法才有意義,或者說兩者才有重疊的可能。每個人在其一生中都會有扮演這種“少數人”的時候。正是在這些時刻,即他們處于“激情狀態”的時刻,世界才失去“進步”的時間感和意義,世界的要害才會更加突現,也只有在這些時刻,他們對世界的質疑才顯得真切。我甚至固執地認為,在文學中,個人的精神境遇與世界的關系,必須得到重建,而不是擯棄。平時,我喜歡把視線投向幫會歷史、秘密教門、圣者或病態人物的別傳等,我相信人處在那類境遇中,他不會關心“進步”這類字眼,充其量把它視為一種貧乏的信仰,而我們通常所說的“前途”、“命運”,在他們眼里則是與“進步”相伴的富貴病。
葛紅兵:你的小說中有一個暗含的主角??金錢,細節上我看到了“一只開一次就多兩個夾層的錢包”,情節上有“母親”賣紙,楊領做生意,張小璐經營消防器材廠,吳京滔訂貨單有去無回等等,你是否試圖就此表明“賺取金錢”是人們的最重要的“激情狀態”之一?
黃梵:你的這種解讀讓我很感興趣。我并沒有故意設置這樣一個主角,但我相信存在這樣一條線,因為在目睹了近十年“賺取金錢”的種種瘋狂后,下意識中我已經無法繞開金錢這個現實。人們在“賺取金錢”中的各種表現表明,他們不是偶爾地參與,似乎人人都在調整身姿,以確保方向一致,這本身就很荒謬,也瘋狂,大概這是“激情狀態”中的常態吧。
葛紅兵:有個細節,老倪幫助“我”尋找消逝的戀人,但是,背后卻遭到“出納會計”的出賣,這個細節似乎表明“金錢”的力量正在使人們失去人和人之間交往的傳統要素,如友誼、忠誠、義氣等,而到處都在拆遷的城市圖景似乎是一個象征:傳統的東西正在一天天崩潰,我們處于無盡的廢墟之中。然而人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圖景的可怖面目,而是為拆除、變賣、兌現感到歡欣鼓舞。
黃梵:因為金錢導致的背叛,這已經是常識。問題是,由此導致的人的孤獨是否有意義?依我看,這徹底違犯了人的社會性,但它是在“進步”的凱歌聲中產生的。它構成了反社會的基礎,既反專制,也反民主,它的意義因此游移,不確定。另外,金錢似乎在展示一種神跡,即世界永恒宿命的征兆:它推動著“進步”,這“進步”反過來又摧毀一切,從而使人們的歡欣鼓舞顯得笨拙,毫無道理和虛幻。
葛紅兵:人們迷失于廢墟之中。“我”和老倪在“城堡”中尋找,但是,他們注定要失敗,他們面對的并不是什么城堡,只是城堡的廢墟,是頹敗之后的殘垣斷壁,你賜予“我”以特殊的感覺能力,讓“我”透觀這個蒸蒸日上的世界的“廢墟”景觀是否有某種寓言的意味?
黃梵:你說有寓言意味我不反對,畢竟小說暴露出貧乏不是好事。我喜歡讓人產生更多聯想的表述,喜歡把一些事情懸著,佯裝不知。小說中的超現實部分,因為出自吳京滔這個精神病患者之口,反倒有了現實感。它與讀者經歷的現實,在時空上構成了相互腳注似的對應。城堡也許代表人類心靈中不能兌現的色澤,一旦我們在現實中強行制造,失去的恰恰是迷人的色澤。似乎每個人努力投入的工作,到頭來發覺價值全無,連犯罪也不如。
葛紅兵:我在想,你這部小說的真正主題其實是“隔膜”,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狀態”,“母親”和鎮上的親戚鬧翻,妻子和母親之間的隔閡,我和張小璐之間永遠在接近,但是又永遠接近不了的狀態,直到最后“我”進精神病院,進入和整個世界的更加嚴格的“隔膜”之中,這是怎樣一幅隔膜中的圖景呢?
黃梵:這是你的看法中我最沒有異議的地方。寫這篇小說時,我的確是懷著這樣一種隔膜的心理。從前,我曾在龐大的家庭中扮演過吃力不討好的“調解員”的角色。每當母親與奶奶發生沖突,我便從奶奶、母親、兩個姑姑、嬸嬸嘴里聽到完全不同的說詞,每種說詞在我聽來都很有道理,有時一天我要經歷五六種立場,最后陷入是非難辨的境地。后來,我對這個角色十分厭倦,因為我在調解中說的話,也會變成五六個爭鋒相對的版本。大概知道交流的虛妄,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當然個人主義的好處,是能抵御集體的干預,不過它的壞處也不言而喻。
葛紅兵:“城堡”式的隔膜,你只能寄信,但是永遠收不到信,你裝上了電話,但它從來沒有響過,或者話筒中傳來的永遠是對方憤怒的“打錯了”的吼聲,城堡處于絕然的孤立之中,人們發出的呼告永遠沒有回音,人們渴望的應答永遠不會來臨,他們只能在孤獨中忍受無援的生活,而且這生活還處于“郵電局長”的瘋狂監視之中。這是現代生活非常典型的精神景象,你的這個寓言非常好。你能進一步談談嗎?
黃梵:我相信,小說中的受害者也是精神的勝利者,我把最后的尊嚴給予了他們。除了無奈中的永恒的憤怒,他們似乎也沒有別的出路。不過,在這個漂亮物品一眨眼就淪為垃圾的世界,這無言的憤怒或許比上帝還要持久、有用。所以,如果著眼精神景象的話,我相信與小說相比,眼睛所見的享樂現實倒更像是虛構的。
葛紅兵:但是,人們依然愿意遷居到城堡去,僅僅因為那里的“住房”畢竟要比搖搖欲墜的“老屋”好些。人們似乎是自愿地選擇了隔絕的生活?你的這一觀察是否太過悲觀,現代人對城堡難道就沒有反抗嗎?如何可能將城堡改造得更適宜于人的“居住”呢?
黃梵:個人的自覺、智慧并不足以改變人類的盲目。人們選擇新住房,是排除了個人智慧的群體意識??赡芪业谋^想法是,無數智慧的個人匯成了盲目、無知的人群。誰想反抗嗎?就像海浪在永遠徒勞地反抗大海。
葛紅兵:你所書寫的“隔膜”是非常本質的,令人絕望的,這隔膜來自于相像,而不是不像,是來自于同一,而不是來自于分裂,如果這隔膜是來自于意見不合尚有彌合的可能,而恰恰相反,你所意識到的隔膜是來自于相同。例如“我”和張小璐的愛,正是因為我們共同地“愛”著,所以我們才會走不到一起,例如,母親和妻子的關系,小說中你寫道:“這種自戀似的崇拜,是她那鋪天蓋地怨言的緣起,也是我的妻子害怕見到婆婆的原因。她害怕見到和自己相像的女人,何況還是一個老女人。問題出在她們各自覺得必須和我相像,無法察覺是我導致了她們之間的怨恨。妻子給我買的那些清秀雅美的衣服,一直遭到母親的鄙視。我知道妻子這么做,實在是在打扮她自己。知道了問題的這些癥結,我便從言行、裝束到用品 ,時刻警惕種種女人氣。這個方式雖無特別之處,但對解決婆媳矛盾也許是有益的。盡管女人之間的戰爭因你而起,但你不可能被它言語激越的外形所打動,在這樣的婚姻中,是非之見真的成了一道屏障,那些拉你的手也在盲目地推你,直至你跌落到更深的孤獨中……”你的這種觀察讓我非常佩服。“相同”、“相通”有的時候并不能導致親近,相反它導致隔膜和仇恨,有的時候親人之間的仇恨要勝過敵人之間的仇恨,我們甚至能理解一個敵人卻恰恰不能理解一個親人。
黃梵:這一切我是從家族生活中領悟到的。在我家鄉黃州那個龐大的家族中,幾乎每天成員間的關系都有所變化相當微妙,如果某人不能及時調整說詞、姿態,他便會腹背受敵,或者感到難受。相反,他們與家族外的其他朋友的關系倒較穩定。我的確想弄清那些由血緣、愛導致的仇恨的真實原因。我感到在“胡同”中反愿意被異己吸引,可能是重要的心理原因。而敵人與你的差異明擺在那里,他足以激起你理解的愿望。所以,一個人被好意扼殺的程度,有時的確遠甚惡意。
葛紅兵:《病人之書》在寫作上是非常個人化的,用了一種非常特殊的獨白語言,一種自成一格語調,你能談談你在這方面的探索嗎?
黃梵:我不會單單被故事或被文體吸引,我對兩者都有貪心的要求。對我來說,故事不是腹中成形之物,它是根據語言夢想所作的旅行。你說的那種語調,一開始只在小說中的某些段落存在,而且令我沮喪的是,由于斷斷續續寫了三個月,初稿寫完,有五六種語調彌散在小說中。大約放了一年,我鼓起勇氣寫第二稿,終于找了遣句的興奮點,把某些段落中的適度語調擴展到了全篇。關于語言,其他作家說出的見解已經夠多,我只想說兩點不同的。一,我認為,現代性使浪漫主義的拿腔作勢,有了實質性的內容;二,思想表達的詩意、描寫的色調,同故事一樣,是想象力的運動形態,所以我認為,白描是更雕琢而不是更樸素的語言方式。
葛紅兵:我理解的《病人之書》是一部寓言小說,盡管它的方式是非常個人化的,但是,它卻探討了這個時代我們所面臨的非常巨大的社會問題,拆遷、廢墟、尋找、漫游、隔膜、城堡……等等要素構成了你對我們這個時代的總體指認,這些意象非常富于意味,你寫出了我們這個時代某種混亂的、疏離的、坍塌的、無望的生活真實,這是你非常敏銳的地方……
黃梵:我知道寓言是許多青年作家正在全力抵制的,但如果我說這不是一部寓言小說,似乎又不太誠實。它的幻想性質、癲狂人物,都與寓言難脫干系。但是,我又不愿把全篇都變成社會的陪襯品,這決定了書寫非常個人化,承認這點也意味著,我不甘于分享別人的發現。我們的生活中正在融進的東西,是否足以把我們帶到浪漫的目的地?這部小說似乎給出了一個暫時的解答,就像心理醫生讓患者回顧過去,當他們一同找到記憶中的瑕疵,也意味患者離健康近了一步。不過,我對神秘的敬畏,可能使我的解答方式、描寫、思想表達有些特別。畢竟,那意蘊悠遠的境界是我極力想抵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