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不乖

艾　舟

我出生在川西農村的一個大家族，在同輩中最小。同齡人皆是侄輩，大都對我敬而遠之。生我時母親體弱多病，不得不到縣醫院接生。稍懂點事后，我和其他孩子一樣想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父母的回答和別的家長的回答也是同樣——撿的，只不過我是從城里撿的，而其他小孩全是在河邊撿的。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把我同他們區分開來。

大人們總是要我做好表率，總是呵斥那些在嬉戲中冒犯我的子侄。漸漸地，我也接受了這種觀點——我與他們不同，是他們的長輩，是從城里撿回來的。我格外地聽話，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非分之想”，掩飾童心，十足一個道貌岸然的小大人。夏天，我不同他們到小河里戲水田里捉蜻蜓，因為家長要罵；冬天，我不同他們斗雞抽陀螺，因為老師不許；我沒有一個“哥們兒”，因為他們都是我的侄兒；我不能同他們一樣“六十分萬歲”，因為我是城里撿來的孩子。其實，在我內心里還是渴望像他們那樣無拘無束，但我克制著自己，為“乖”的盛名所累。長大后才漸漸明白，為迎合這個“乖”字，我失去的實在太多。

七歲那年暑假，伙伴們大概都去游泳了，我一個人在林中閑逛，無意中看見五老爺園里的李子樹的枝梢亂搖，走近一看，七八個侄兒正在偷李子，見了我慌忙用衣角兜了些過來：“幺叔，給你！”看著那黃澄澄的玉皇李，我心中一陣激動，五老爺家的李子可是全村最好吃的。但一想到嚴肅的五老爺，我立即縮回了手，他老人家不是給我講過“志士不飲盜泉之水”么，我咽著口水拒絕了他們的“賄賂”。小伙伴們一溜煙跑了。我有些后悔，望著滿地的落葉，竟沒有剩下一個果實，我惱羞成怒，決定告發他們。當大人們為此表揚我時，我有一種受騙的感覺，因為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傷心地哭了，明白自己原來如此羨慕他們、嫉妒他們。

此后，侄兒們和我徹底絕交，做他們的一員成了我深埋心底不可企及的夢。羨慕和嫉妒讓我變得自卑，我受不了鶴立雞群時的尷尬。既然要生活在雞群中，就讓我做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雞好了。我的脾氣逐漸怪異起來，同學們背軍挎書包，我決不用人造革的；課堂上，選A的同學多了，我決不說自己想選B。我甚至不愿穿新樣式的服裝，不愿意當班干部。我對特立獨行有了越來越嚴重的恐懼。

……

妻子的呵斥聲把我從回憶中驚醒，滿身泥水的兒子正低頭認罪，小家伙又到樓下玩去了。這兩年院子里來了不少暫住戶，郊縣的、山區的、南方的、東北的都有，白天大人們忙著出去干活，稍大點的孩子能跟著做個幫手，太小的既沒事可做，又沒大人管，便在院子里瘋玩兒。兒子和后者年齡相仿，一不留神便混熟了，每天和他們一起玩得像個泥猴似的才回家。妻義正詞嚴地警告了他幾次，可收效不大，兒子還是屢教屢犯。妻今天可動了真格的，飽訓之后，自然是哄。戴高帽這招對每個人都靈，何況是小孩。“我們羊羊多聽話，可不像那些野孩子……”

我忽然發現歷史驚人地相似，見兒子正偷偷給我做鬼臉，忙輕聲對他說：“別上她的當。”

責任編輯/段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