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面之詞，或關于歐洲的風影（組詩）

溫　潔

漢學的德國

從法蘭克福到圣奧古斯丁鎮

這是一段美得眩目的旅程

沿途都是萊茵的黃金

晃哦晃，晃花了我一雙中國人的眼睛

這史詩般的黃金，照耀我空空的腦袋

傲慢的心，像我這樣的過路人

永遠分不清哪一段風景屬于波恩

哪一段屬于法蘭克福

不懂一個民族的歷史和雄心

也不懂瓦格納的歌劇

只是一顆永不滿足的心，

迷惑于美得眩目的黃金

在奧古斯丁鎮上的中國中心

我見到的德國人講著滿口中文

研究中國的小說

寫作中國的社會學史

他們對中國如數家珍

我覺得他們比我更像中國人

“我的前身是否是一個中國人?”

德國漢學家穆勒，敲打著他黑頭發的腦袋

迷戀一去不復返的年代

“也許我不該生在這里，

也許我生錯了時代”

內心的疲憊堆積在臉上

走過秦朝的宮殿，走過漢代的庭園

他漫長而遙遠的回家旅途

已走過了中國多少朝代

一個古代的中國人

卻長著德國人的臉

“我已走遍了中國的萬水千山，娶了

中國太太，穿著對襟衫和布鞋

翻譯《道德經》，注釋《搜神記》

詩經，楚辭，史記

早已爛熟于心

唐詩，宋詞，元曲

歷來手不釋卷

但在文字中重建漢字的王朝

這并不是我真正的心愿

夏商周，元明清，這么多朝代改來換去

竟沒有我的落腳之地?

起義，革命，政變，這么多熱血四濺的事件

為什么獨獨漏掉我一人?

怎樣才能回到我的世紀，我的年代

讓虛構成為歷史，美學成為真實

用幻想的翅膀飛遍我夢中的家園

在中原大地上煞費苦心地周旋

與南蠻和北夷都握手言和

在崇山峻嶺間自由自在地穿梭

當一個俠骨柔腸的江湖豪杰

在豪宅深宮里運籌帷幄

為敵我雙方設下永不相逢的妙計

在竹籬茅舍中賦詩填詞

像李白和崔顥，死去多年，總是陰魂不散

對酒當歌，為歡樂而旁征博引

醉生夢死，為放縱而不擇手段

為美色肝腦涂地

為知己拋灑熱血

為至愛親朋馳騁沙場沖鋒陷陣，

豪情萬丈，作一個的真正的中國人?”

德國漢學家穆勒，想痛了他的腦袋

挪威之歌

當我去挪威使館辦理簽證

接待我的是一位剪著時髦短發的中國女人

她臉上帶著中國人慣常的表情

心不在焉地告訴我

管保險柜的先生沒有來

保險柜沒法打開

這種在中國慣常發生的事

也在挪威使館發生

小巧的挪威王國

也染上中國病

我只好住在百花旅館

等那管著保險柜的人

站在百花旅館俗氣的陽臺上

我回想著一部挪威電影

它描寫了我喜愛的作曲家格里格

以及斯堪的納維亞的風景

看過這部名叫挪威之歌的電影

我就想去挪威看一看美得幾乎失真的風景

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

這部名叫挪威之歌的電影

喚醒了我年少無知的憧憬

年少無知的心，適合盡善盡美的開端

纏綿悱惻的愛情，忠貞不易的等待

一幕幕出場，盡是癡心少女破碎的紅顏

和風流薄幸的浪子，那樣一種唯美的悲劇

不是使人絕望，而是令人神往

那些悲傷而誠摯的旋律，翻山越嶺

安慰過我多少熱淚橫流的日子

以純潔的冰雪布景，以浪漫的姿勢

吸引了我少年時代全部的熱情

而今我年歲漸長，閱世已深

知道優美的風景很少，

美滿的愛情很少

幸福的生活很少

好幻想的少年時代既傷心又短暫

知道真實的生活

常常需要站在百花旅館俗氣的陽臺上

等著管保險柜的人

比利時下午的陽光

光的變化如同詞藻

它賦予了我所看見的事物

不同的形象

下午六點半，從阿恒出發去廬汶

晴朗的天空下，明亮的風景肆無忌憚地閃耀

到處都是賞心悅目的陽光，到處都是

我慣于黑夜的雙眼承受不起的

燦爛陽光，它們從我妄圖摟抱的雙手

急速下滑，像失手的玻璃

拋撒得遍地都是，像我失手的命運

碎得再也無法收拾

我曾有過很多的下午，很少的陽光

廣闊的陰影覆蓋了我的往昔

青鳥的翅膀掀開陰影

要在陽光中飛行

一只幸福的鳥兒，卻有著烏鴉的嗓音

烏鴉是一種曖昧的生靈

有一種黑白相間的能力

讓風暴席卷了我的大半生

讓一個詞在手中粉碎

烏鴉，烏鴉，你所邀請的黑夜已經來臨

對于六點鐘已經黑盡的天色，

九點半依舊明媚的陽光多么罕見，

多么令人驚喜

忍受過太多陰暗的氣候

晴空萬里的天氣令我心懷感激

整個比利時

我只取一點陽光

整個世界

我只取一塊碎玻璃

倦怠之美

阿爾卑斯山的美，一直向東延伸

從容不迫地進入維也納城

無緣無故的美，無緣無故的風雨

造就了這樣一段唯美而茫然的旅程，

阿爾卑斯山，一晃而過的青春之愛

延續到老年陡峭而白頭的山頂

溫柔的繾綣之情和倦怠，

換成了凄涼的晚景

這樣的變化自不待言

但你無法說出越升越高的寒冷

這樣的疲憊夾纏著我邁不動的雙腿

充滿了說不清的理由和無辜的汗水

維也納的美，鋪張地攤開在

我的周圍，富足得就像

秋天的累累碩果可以隨手采摘

繁復而瑣碎，像數不清的紙張

鋪展著無限的狂想和激情

那樣一種令人痛心的奢侈，

那樣一種揮霍不盡的狂喜

好像別人用不完的幸福

你也可以輕易獲得

一個女子像展品在街道上巡回

一個女子在展覽她模棱兩可的神色

一個女子曾在這個城市痛哭

一個女子曾在這里失去她的幸福

巨大的壁畫里，一個男子木然坐在窗前

他大理石的臉上，鑲著兩顆馬賽克眼淚

而我對面坐著一群年青的女孩

她們珠圓玉潤的腰身使我自慚形穢

我所熱愛的事物，已離我很遠

我所懼怕的結局，就在眼前

肆無忌憚的美，威脅著我蹣跚的步履

繁盛的街心花園，沖破了我虛構的苦心

嘹亮的青春之歌，吹奏起歡樂的遠景

殘酷無情的漫漫長歲

葬送了我所期待的完美前程

面對這樣的真實就是面對真實的人生

它讓你身心俱毀

面對美，就是面對自身的破碎

有限的身體，走不完無限的路程

有限的人，受不了無限的美

比如崇高的事物，失去的愛

天堂，不斷到來的晚年

黃昏時的光線

和我所經歷的維也納城

讓我留住做夢的能力

讓我的夢與維也納相輔相成

讓倦怠之情傳遍我

讓美傳遍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