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王建,今年31歲,是內蒙古阿拉善左旗人,家里有羊,但是并不富裕。我總是想出來看看,不愿將一輩子交給沒完沒了的放羊生涯。
1995年6月17日,是我的生日。在家鄉,過生日是件很重要的事,家里支了酒場,請來了親朋好友痛飲像火一樣的“駱駝酒”。酒過三杯,我對大伙宣布:“是爺們兒就要出去闖一闖,在家里窩著算什么?”當時大伙兒都以為我喝多了,笑著不以為然,沒想到第二天我真的卷起了鋪蓋要走人。50多歲的爹急了眼,他前些日子把婚事都給我說好了,準備“十一”就辦,可我卻要走。“走,往哪走?你這灰松(罵人的話)?”爹急了眼,將我鎖到屋里哪也不讓去。我不敢和爹發生正面沖突,就在半夜里翻窗躍墻而去了。
來到寧夏回族自治區的首府銀川市,我找到了一個原來的同學,姓周。周前些年就來銀川了,回去后就說那兒是多么多么的好,如何如何能掙錢。我來銀川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周的影響。
周見到我很意外,他沒想到我真的會來找他。周其實在銀川并沒多大發展,只是回鄉后喜歡吹吹牛而已。我真的來了,他卻沒有任何能力幫助我。
周請我吃了一碗面,又幫我安排了一個住處,當然要我自己付房費。最后他對我說,這里的買賣不好做,想去西安闖一闖。我從此再沒見過他。
房租很貴,每天要15元,我住不起,就拿起鋪蓋卷想先找個管吃管住的地方再說。可一連四天都未能如愿,我只好白天吃干餅子,晚上睡在南門廣場上。眼見出門時帶的100來元錢快花光了,我心里的急就別提了。回家罷,不行,這樣回去會被別人看成軟蛋,決不能回去。
在那個陰雨天里,我交上了好運。那天,我正在街頭決定放棄打工念頭的當口,突然有人叫我,順聲望去,一個女人在沖我揮手,女人的身后站著兩個小伙子。原來,女人買了兩車地瓷磚,雇了兩個蹬三輪車的幫她拉回家,可到了樓下,兩個小伙子提出要加價錢才肯向上搬,女人認為他們沒有信用,不愿多出錢。于是兩個小伙子就說搬不搬你隨便,不行你就自己動手吧!他們認為這是個“索錢”的好機會,正當女人為難之際,卻看見了我。我好幾天沒洗臉,衣臉也是又臟又舊,一瞧便是個打工的,女人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把兩車瓷磚搬上去,給你50元行不行?”女人試探著。
50元,我心里一急,怕沒聽清,忙用濃厚的方言問:“甚?……你說多少?”
女人以為我嫌少,忙加價:“60行不行,不能再多了。”
“干了!”我回答。60元,不就是搬磚嗎?這么容易就掙到了。
兩個小伙子狠狠地瞪了我幾眼,卸下貨走了。我開始一箱一箱地往4樓上搬(我開始連樓層也沒問),將兩車瓷磚都搬了上去后,我幾乎是爬著下來的。
來到一個飯館,我要了一盤菜,一碗面,美美地吃了一頓。肚了吃飽了,力氣也恢復了,身體這個本錢我還是有的。摸著汗水溻濕的60元錢,我像是看到了希望。如此干下去,我就可以在這個城市真正地落腳了。
于是,我每日里都在居民區里尋找體力活,每天多則四五十元,少則一二十元,總是有所收獲。這樣,再也不用睡廣場了,我在銀川郊區紅花渠邊上找到了一個出租房,里面住的都是打工的,房租大家一起攤,每人每月也就是20多元。
正當日子一天天平穩下來的時候,意外的事還是發生了。那天,我在安居工程的家屬區里給人家出苦力時,被一伙人圍住了。他們是當地人,在銀川辦了個家政服務公司,專為居民干些力氣活。我的出現,被他們認為是來搶財源的不受歡迎的人。我理直氣壯,說你們干你們的,我干我的,干你們甚事了?對方領頭的一看這個小蠻子還挺“橫”,就不再多說,干脆將我狠揍了一頓,讓我嘗點苦頭并且爬不起來。
當我醒來后,看見身邊圍了不少人,一雙雙眼睛里只有兩個字——“漠然”。這時,一股冷水澆到了我的臉上,那是一個中年漢子,手中有一只被磨白了的軍用水壺。中年漢子問:“沒事吧,兄弟?”我點了點頭,渾身頓時痛得火燒火燎。中年漢子將我扶起來,走出人群,幫我上了他的三輪車。我在迷迷糊糊中被帶到了一個土房中,中年漢子給我喝了些水,并讓我放心睡覺。
中年漢子叫劉水友,江西人,他無兒無女,早些年來銀川蹬三輪,混得個有吃有喝。他為人友善,心腸也熱,看我這個打工的小伙子被人欺侮,就忍不住幫一把。
我對萍水相逢的劉水友感激不盡,劉水友說:“都是出門人,沒什么的。”從這以后,兩個來自不同地方的人走到了一起,成了一對好朋友。
劉水友在銀川某家具城為顧客拉家具,是個老手,在同行和顧客中的口碑很好,同行愿意與他合作,顧客愿意請他幫忙。劉水友見我到處“打游擊”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就讓我去家具城和他一起干。我和劉水友在一起,收入終于穩定了。
劉水友很正直,凡事總是講個良心。那次,一個顧客付給我們70元錢,都是10元的,吃飯時才發現多了一張。劉水友要送回去,別人都說算了,不就10元錢嘛!可劉水友不依,飯也不吃,蹬上車就給人家送錢去了,我也只得跟上。到了那家,人卻不在,我們就在人家門口等著。我沒吃上飯,就說了幾句抱怨的話,卻被劉水友白了幾眼。錢到后來還給人家了,可劉水友卻幾天沒理我。我自知說錯了話,就有事沒事地和劉水友湊近乎。劉水友終于開口了:“做人不能拿別家的一針一線,這點兒要是做不到,不如去當強盜來得痛快!”雖像是自言自語,我卻聽出了弦外之音,臉紅到脖根上了。
還有一次讓我終身難忘,那回我和劉水友給顧客拉家具,顧客先前講好連拉帶搬上樓一共是40元,但這位顧客不誠實,把比較遠的路說成是“很近”,到了樓下我倆已是氣喘噓噓了。我悄悄對劉水友說:“這小子不老實,我們給加點價,不然便宜他了。”劉水友一聽這話,眼睛瞪得老大。我說:“老哥你也太死板了吧?多要點也是應該的。”話音還沒落,劉水友一巴掌煽到我的臉上,“你就這么個沒信用的人!我是不是瞎眼了?”一巴掌煽醒了我,我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并且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剛來銀川時的情景,想起了那個被兩個小伙子“將”住的女人來。倒是那位顧客不好意思了,在我倆干完活后,主動加了10元錢。
劉水友的言傳身教時時感染著我,可以說,在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是劉水友教會了我如何去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的人格里從此融入了劉水友的靈魂。后來我們終于到了分別的一天,他將他的三輪車送給了我,我蹬著那輛舊三輪車出沒于缺少人情味的城市中。
每天干著同樣的活,別人聯合起來抬高運費,而我卻覺得合適就干,這樣,就有些同行來找我的麻煩,他們警告我,說再這樣干下去有我好看的,甚至還打過我兩次,可我依舊我行我素。
于是,我在得罪同行的同時卻得到了顧客的喜歡,收入也相應地更多了。
1997年的春節我回了趟家,給家里帶回去了5000元錢,這錢都是我平日里每天吃掛面省下來的,我覺得爹娘不容易,理應孝敬他們。家人原為我當年不顧結婚一事出逃而氣憤,但看到我混得不賴,且有孝心,也就寬恕了我。
過完年,我又來了銀川,依然干老本行。這次是全家人送我來的,老爹站在車下對我說:“常打電話……”再沒有別的。同來的還有我的弟弟王軍,他高中畢業后閑在家里,這次是想讓我帶著一塊兒去掙點錢。
日子依舊過,車依舊蹬,且越蹬越好。每天的收入都有八九十元,好的時候一天就掙了200元錢。
打工的時間越來越長,我也就漸漸地看出了門道。這一行掙的是辛苦錢,但由于大家都是“散兵游勇”,所以掙錢又非常困難。有時候顧客要運的貨物比較多,一兩輛三輪車拉不了,去叫別的車夫,被叫來的車夫就會借機“獅子大開口”,最后硬是把生意給嚇跑了。
就此,我想改變這種情況。我決定聯合一些“志同道合”的車夫,成立一個聯合小組,以合理的價格,便利的服務去把運貨這塊餅做大。我找到了一起干活的幾個工友,把想法說了,還初步制定了一個原始而又實在的“約定”:大家一起接活干,互相幫助,統一價格,統一收費,然后以個人搬動貨物的總數來分發“工資”。
起先響應的只有寥寥幾人,但我們就按說好的干了,其他人對此之一鼻,認為我們的“組織”是不會長久的,都等著看笑話。但我們以誠為本,價格公道,保質保量,很快就贏得了顧客們的喜愛。我們的分工合作使得掙錢變得“容易”起來,如果遇到因分錢引起的爭議時,我就主動拿出自己的來滿足他人的,長此以往,其他人就覺得不好意思,再不為一點點錢而爭執不休了。
我們之外的那些車夫,見到這邊如此開心地掙錢,都忍不住了,紛紛前來央求我,想來“入伙”,就連從前那些搭著伙開高價的也不例外。我對此是歡迎的,但有約在先,掙錢第一,團結也是第一,不充許任何人破壞“約定”。
從此我們的人越來越多,大家每日里拼命地干活掙錢,有了矛盾都來找我評判,此行業的風氣好了許多。各家具城的老板在賣掉家具的同時都會對顧客說一聲:“自己有車么?沒車的話去門口叫‘車夫公司’的人幫忙,他們好著呢,保管你不吃虧!”
這個“組織”漸漸發展壯大,后來分成5個小組,每個小組平時自干自的,“獨立核算”,遇到大“生意”時就會聚到一起來,錢越掙越多了,我也感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活得很帶勁。
但有時我也常想到將來,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因為這里畢竟是別人的城市,我只是一個過客而已,在這里,沒有我的家,沒有我的愛情,這里只是給了我磨練的機會和掙錢的信心。我知道自己不是蒲公英,落到哪里就可以在哪里生根。我很清醒地看到,隨著城市的發展,三輪車運輸的行業早晚會被取締,所以我打算趁這幾年多掙些錢,然后回家鄉去辦一個羊絨加工廠,去干更大的事情,如果這幫工友們愿意跟我,那就一起去。
不是我不喜歡這個城市,而是我不愿再以打工者的身份來到這里,在這里,我曾受過白眼和痛打,我曾看著兒時的女同學去當“三陪”,我被人搶劫過,被暫住人口管理所抓過,還被市容隊的人踹過一大腳,對方口口聲聲地說:“我是你老子!”
這些,我都可以忍受,但我仍然希望自己有一天不再以卑微的角色來到這里,我的根據地在家鄉,不是這兒,我現在有著遠大的抱負,并且深信這抱負不是空想,我每天都在做一個夢:夢見我這個爺們兒終于混出了人樣。
(后記)2000年11月21日王建對記者說,他和弟弟已經有了9萬元的積蓄,等到當年一完就回家辦廠去了,有七八個工友決定和他一起走,到時再想點辦法可以將資金湊到60萬元左右,辦一個小規模的廠子足夠了。說這話時,他的臉上全是自信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