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的”已消失在北京的街頭,成為歷史。對于開了整整四年“面的”的我,看著它的出生,望著它的消失,依依戀情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四年來我風里來雨里去,駕駛著心愛的“面的”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車廂里的各色人等不計其數,甜酸苦辣、喜怒哀樂盡在其中。
初遇吸毒者一天中午,在北太平莊一30歲左右的男子打車去工體西路。此人上車后,掏出一塊口香糖,將糖扔掉后,把包糖的錫紙在大腿上拂平,而后掏出一個小白紙包,小心翼翼打開,紙包中是一種灰白色的粉面。男人瞥了我吃驚的神情后是滿臉的不屑神情:“我一直都是打夏利,從不坐面的,今天也邪了,等了半天也不來夏利,只好坐面的啦。我吸這個夏利穩當,不像面的搖搖晃晃。”
車行駛在二環路上,平穩了許多。男人用一個精制的小勺將灰色的粉末舀在了錫紙上,又將小紙包仔細包好放入懷中,而后用打火機在錫紙底下點燃,又用一個小紙筒將錫紙上粉末燒成的煙盡收鼻中,他靠在背椅上閉目沉默了幾分鐘后說:“你知道我這包東西要多少錢?”我傻乎乎地搖頭,他得意地說:“這一包要400元,我一天就要一包呢!你開一天的車賺的也不夠這包粉的錢。”我慚愧地趕緊點頭稱是。
到達目的地后,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他是一個很精神的男人,精力充沛,穿戴整齊,尚看不出吸毒的跡象。如今3年多過去了,不知他現在是什么樣子?
“女人真麻煩”
晚8點左右,剛剛散場的奧華影院門前,一對男女打車去月壇南街。上車后,兩人如同初戀的男女般依偎著喃喃細語,大有已經分別了一個世紀之感。車到月壇南街后,男的送女的下車站在路邊親吻了好半天后才戀戀不舍地分開,男人趴在車窗上對女的說:“今天燒烤吃得不對你的口味,明天我再來接你,咱們去吃昌黎海鮮好嗎?”
“那你早點來接我。”女的撒嬌般癡癡地望著男的,男的用手掐了下女的臉蛋:“一定的!等我電話吧,拜拜。”“接著往前走。”男的轉過臉來對我命令道。
探身窗外的男人向女子揮手告別,而后縮身回來急忙取出手機撥號:“喂,親愛的,是我,飯都做好啦?我馬上就到家了,玲玲都餓壞啦?告訴她爸爸就回來,咳,這兩天公司的事特別忙,今天忙了一天都沒忙完,頭兒讓明天接著加班,我和頭兒說孩子發燒這才讓我早點回家,從公司出來我就打車往家里趕呢,現在馬上到了。明天估計比今天還要忙,到家再說吧,親愛的……我是答應玲玲出去吃飯,可這兩天實在太忙了……到家再說吧。”
放下手機,男人對我神秘一笑,現出一臉的無奈道:“女人真麻煩。”
寵物一個50多歲的婦女抱著一只白色的長毛狗上了車,小狗蜷縮在女人懷中,無精打彩一副可憐的模樣,婦女撫摩著小狗,并不時親著小狗那濕潤且微翹的鼻子說:“貝貝,咱們一會兒就到家了,媽媽到家就給你做飯,別著急啊。”
“您這是帶它回家?”我問道。
“是啊,我帶我們的小貝貝來看病,它昨天吃得不合適了。這狗是我兒子他們從我那里抱走的,他們只知道玩,病了也不管它,我今天去他家才發現,這小貝貝可通人性了,見到我嗚嗚叫著訴委屈,我這心里別提多難受啦,這狗也和女兒一樣,你沒給她找到好人家就要受罪。當初我兒子他們從我這抱走小貝貝時,我是千叮嚀萬囑咐,生怕它受委屈,可他們只拿它當玩物,并不好好對它,這狗同人一樣是有感情的動物,誰對它好,誰對它差,它心里跟明鏡似的,只是不能說出來。昨天到今天小貝貝就沒吃東西,我去了才知道,馬上帶它打車來看病,這都好幾個小時了,連看病帶打點滴,花了150多元錢。我這女兒沒找到好人家可受了罪了。”婦人將臉貼著小狗親著。
“這小狗真漂亮。”我的夸獎令婦女很高興,她將小狗朝向我道:“叫舅舅。”
貝貝看了我一眼并沒有叫舅舅的意思,只是將臉向婦人的懷里鉆,像個害羞的小姑娘。
目的地到了,婦人將貝貝的小爪抬起,對我做著再見的動作說:“和舅舅再見!”
我手握方向盤,一時無語。
碰瓷12月的一天傍晚,朝陽區關東店街,我由西向東行駛,忽聽車后“砰”的一聲響,車如同被人踹了一腳,接著車后有人大叫:“撞人啦!”
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扒著我的車門道:“你撞人了,知道嗎?”
“撞人啦,我?”在莫名其妙之中,我惶惶然向車后走去,一男子痛苦地捂住腰部在另一男子的攙扶下蹣跚著向我走來。
“你撞我啦!哎……呦……”
“我?我怎么撞你啦?”
“你用車兜了我,哎……呦……疼死我了!”兩個男人將捂腰哼哼的男子攙到我的車上。“大哥,走吧,去醫院。”
我將車開了起來,直奔積水潭醫院。
“大哥,您這是去哪?”
“積水潭醫院。”
“您真是的,開車也不注意點,碰了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哎……呦,你開慢點,我這腰可受不了!”
“大哥,您知道到醫院要花多少錢?照幾個片子就得花去您幾百元錢,還不算別的檢查費用。”
“花多少錢咱也得先治病啊。”
“大哥,您看,我們哥幾個為你著想,你看咱們能否私了?”
“私了?”
“對呀,您是干出租的,通過交警隊,首先您的駕駛證要被吊扣,扣您3個月您受得了嗎?再說看病要花多少錢也說不準,您看是不是私了好?”
“可怎么私了呢?”
“這好辦,您給我們哥幾個1000元錢,這傷我們就自己去看了,您走您的,甭管再花多少錢,我們自己兜著,您先把車靠邊,咱們商量商量怎樣?”
聽完他們的這些話,我的心反而踏實下來,我明白我“碰瓷”了(碰著敲詐的了),我根本就沒有撞著他們。
車已行駛在了二環路上,我將車速放慢,開始尋找巡警,并在心里默念著:“有困難找巡警。”這是經常看到的標志,但愿此時他們能馬上出現。
“大哥,往右轉,往右轉!”車快到東四十條橋時,三個人叫喊著讓轉彎。
我將車拐上橋,向東緩慢行駛著。三人叫我靠邊停車商量,我敷衍著這里不叫停車,拖延著時間,仍然盼星星盼月亮一樣找著巡警,終于一輛巡警車從后面開了上來,我得救了!我伸手向巡警車示意需要幫助,巡警車及時地停在了我的車前。
我拉開車門跑了下去。迎面下來一個高大魁梧的巡警,黑里透紅的臉膛上散布著稀疏的麻坑,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散發著逼人的光芒。
“怎么啦?”
“我車上的三個人敲詐我,我根本就沒有撞著他們,可他們硬說我撞了他們,和我要錢,他們這是敲詐,您要幫助我……”話沒說完,那三個人已經互相攙扶著從車上走了下來對警察說道:“警察同志,他撞了我們這個兄弟,你可得給我們這個兄弟做主,他腰疼得走不了路啦。”
“我根本就沒有碰到他們,他們是……”
“什么都別說啦!”大個子警察看了看那三個人道,“你這算交通事故,應該找交通警察。”
“可我……”
“你先帶他們看病去,完了再去找交警隊處理!”大個警察嘴里說著已經走向警車,另一個警察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臉來,麻木地望著窗外發生的一切。警車很快就開走了。
下一步我該怎么辦,見到警車時的喜悅隨著警車的離去而消失的無影無蹤。我一個人,他們三個人,警察都不管,更不要指望其它的幫助了。“大哥,怎么著!是去看病還是拿錢呀?趕快拿個主意,我們可沒那么多耐性,警察你也找了,是去看病還是拿錢?給個痛快話!”
“我身上只有180元錢,我還要加油,你們說怎么辦吧。”我不知如何是好,去醫院我賠不起,去交警隊更不知結果如何?
“就180元?這樣吧,你給我們哥幾個150元,我們自己去醫院看看,就別耽誤您的工夫了。”
事已至此,我只有將身上的150元錢拿了出來,三個人拿著錢揚長而去,腰疼的也早將捂腰的手拿掉。
中國有句老話,破財免災。我用這句話安慰著自己,眼見著自己一天的辛苦白費了,可不如此,誰知你又會受到什么樣的傷害?
無月的夜一個無月的夜,已是11點多了,在三里河的一片樓群中,我將一個小姐送到了目的地。該結賬了,小姐卻遲遲拿不出錢來,她將手中的皮包翻到第三遍時,終于抬起頭來望著我說:師傅,真對不起,我的錢找不到了,你等我一下,我回家去給您取好嗎?”在無月的夜色下,小姐甜甜地微笑著。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小姐,三個多月前的經歷不料歷歷在目。那天也是這樣一個無月的夜晚,時間比現在還要晚,已經近12點了,我從白頤路收車回家,路邊一個穿著毛裙梳著短發手拿冰棍的女孩伸手打車,女孩上車后說去華都飯店。
車外已是初冬的天氣,刮著西北風,樹枝上幾片殘留的樹葉在寒風中瑟瑟抖動。望著吃冰棍的女孩兒,我問道:“這天吃冰棍,不涼呀?”
“不涼!我心里熱著呢!”女孩咯咯笑著,“我和朋友們打了一天一夜的牌,我是先輸后贏,您說我能不樂嗎?”女孩將車窗搖下,將剩余的小半截冰棍丟出窗外,而后轉過身來:“師傅,這么晚了,您還不回家呀?”
“送你到地方,我也就該回家了。”
“開出租可真不容易,您信嗎?我還開了一年多的出租車呢!”女孩快樂的臉上多了幾分自豪。
我似信非信地點點頭道:“男人開出租車就很不容易了,你一個女孩子要干這個行業可就太不容易了。那你為什么不干了?”
女孩臉上的陰影代替了快樂,她用手抹了抹額頭,好像要拂去些許不快,而后她將臉轉向車外,許久才轉過臉來道:“那是一個下午,三個人打我的車去通縣,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在通縣郊外,他們拿刀把我的尋呼機及身上所有的錢全搶走了……我心里堵得慌,在床上躺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爸爸媽媽勸我想開點,說只要人沒事比什么都強,可我心里就是不舒服,開出租車的有時就是在拿命換錢,都說開出租的掙錢多,可這錢都是拿命和辛苦換來的,您說,靠搶、騙這樣得錢的人還有良心嗎?……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干出租這個行當了。”
聽著女孩的話,仿佛我們的距離拉近了,開出租車的就是這樣,一天到晚坐在車上,身邊有個乘客與你聊天,你能平添許多快樂,減少些許疲勞。可并不是所有的乘客都聊天,有的乘客一言不發,也有的惡聲惡語,還有那不知在哪里受委屈,上車就哭的乘客。
深夜的三環路上,汽車已經很少了,只是多了許多拉煤的大貨車,女孩接著說她現在在華都飯店當服務員,因家里住的地方太小,所以她住在飯店的宿舍里,說話間汽車已經駛上了三元西橋,女孩掏出一盒三五牌香煙,抽出一只點著遞給我,我笑著搖了搖頭告訴她我不會吸煙,女孩遺憾地說:“開出租車的不會吸煙?太少了。”
她不再說話,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吸煙,捏著煙卷的手在向嘴邊送煙時竟有些輕微的抖動。汽車停在了華都飯店東側的一個大門旁,女孩迅速拉開車門跳下車,手扶著車門望著計價器道:“師傅,我身上的錢不夠,您稍等,我馬上就給您拿來,請等我一下!”沒等我回答,女孩已經關上車門,向大門內跑去,我本想追出去,可一想她剛才在車上說的那些話,又即刻對自己的多心而自責了,人有時應該多一些相互之間的信任而少一些猜疑。
已經夜里1點10分了,時間還在一分一秒地增加,而我對自己的信任卻在一點點地下降,40分鐘以后,我開始嘲笑自己的輕易信任,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騙。為了證實,我向大門走去,門衛問明了情況后告訴我,旁邊還有一個出口,我在這里的等待已經是沒有意義的了。
我回到車里坐下,回想著剛才女孩子所說的一切有多少是真的?20多元錢對于我一天的收入來講可以說是微不足道,可讓我心里發堵的是我被人騙走的不光是錢,而是我對人的信任和同情。
此時此刻,面對著的又是一個我不知該不該信任的女孩子,望著女孩急于離去的眼光,我該如何回答呢?
“師傅,我真的沒有錢,我家就住在這棟樓里,我馬上就給你取回來!”
我望著前面一片黑洞洞的樓群道:“可你總得給我留點證件什么的。”
“師傅您真是的,我沒有證件,不就10元錢嗎,至于嗎?”
“這樣吧,你把包留下,取完錢后我還你。”
“哼!我走了,你要把我包拿走了,我上哪找你去呀?”
“這里是我的服務監督卡,你也可以記車號,在哪里都可以找到我,可你要是不回來,我去什么地方找你呢?”
“沒工夫和你廢話,不就10元錢嗎,給你!”女孩奇跡般地不知從什么地方拿出10元錢來,擲在車座上,將車門“砰”的一聲關上,而后就消失在夜色中。等我目瞪口呆地將眼光從10元錢上移到車外時,女孩早已不知去向。夜幕中的車窗外是一片朦朧的霧色。
編輯/王凱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