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幅成功作品的背后,必然會有一個感人的故事;《李約瑟博士像》的誕生亦是如此。
今年年初,我們收到了父母親從北京托人帶來的郵品—李約瑟博士像的郵折和小型張。這套郵品是由中國科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為紀念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李約瑟博士而共同制作、北京郵票廠印制的。小型張上印有國家主席江澤民的題詩:“明窗數編在,長與物華新”;和由父親繪制的李約瑟博士肖像。小型張的設計者是中國集郵公司著名工藝師張石齊先生。
望著這套印制精美的郵品,當年我們與李約瑟、魯桂珍博士在劍橋交往的一幕幕往事,又仿佛呈現在眼前。
訪問李約瑟
那是1990年的夏天,我們結束了在英國國家檔案館查閱有關資料的工作,來到劍橋大學東方學院做訪問學者。恰巧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何紹庚研究員、上海交大的劉祖慰教授與我們同住一樓。當時,他們二人正在劍橋李約瑟研究所做短期訪問和參加由該所舉辦的學術討論會。在閑聊中,他們得知丹陽的父親就是著名的人物肖像畫家李琦,于是便提出了請丹陽父親為李約瑟博士畫像的建議。此想法幾乎與我們不謀而合,只是不知道李約瑟博士本人的意見如何。我們找出了英文版《中國建設》上刊載的一篇介紹父親的文章和父親所畫周恩來總理像的明信片,請他們轉交李約瑟、魯桂珍博士。很快我們便得到了回音。李約瑟、魯桂珍夫婦對能請到像父親這樣的肖像畫家為他畫像非常高興,并邀請我們前去他們家挑選照片和為李老拍照。
記得7月29日是一個晴天,下午兩點我們準時趕到了李約瑟博士家。魯桂珍博士十分熱情地把我們迎進門,隨即將我們引到坐在餐廳右側桌旁等候的李約瑟博士面前,魯桂珍博士身材瘦小、頭發花白,穿著樸素。雖然當時她已年過八旬,但思路清晰,動作敏捷,說活爽快,似乎還帶有幾分童心。李約瑟博士則長得十分高大 、魁梧。他面容嚴肅、并不多語。在我們握手寒暄后,魯桂珍博士告訴我們,他們已看過那篇由《中國建設》記者鄧樹林采寫的專訪——“肖像畫家李琦”的文章。和在那期雜志中刊登的幾幅父親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斯諾、史沫特萊、斯特朗和白求恩所畫的肖像,這使他們對用中國畫水墨技法來表現西方人物,有了進一步了解。魯博士還告訴我們,他們夫婦特別喜歡父親的那幅用簡筆大寫意的手法所畫的周恩來總理像。
在我們交談之際,李約瑟博士開始起身,準備帶我們到他的工作室。這時,我們才發現這位九旬老人已經行走不便了。李老的工作室較餐廳要低兩個臺階,為了便于他行走,已請人把臺階處修成了緩坡。在緩坡兩旁還立有欄桿,以便于老人家能扶欄而行。餐廳與工作室相通,若是一個健康人從餐廳走進工作室坐在辦公桌前,只需要二十秒鐘便足夠了。可對李約瑟博士來說則是一段艱難的路程。看到老人行動不便,我們倆都想上去攙扶一把,但是老人家堅決不干,他借助手杖和扶欄,堅持一人走到辦公桌前然后坐下。我們注意了一下時間,整整十二分鐘!李老這無言的行動已充分向我們表明了他那執著和不屈不撓的性格。
李約瑟博士的工作室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品及舒適的家具。一面明窗、三壁圖書,兩張并排的大寫字臺上擺滿了各類書籍和手稿。在屋子的中間另外加放了一張桌子,上面也同樣攤滿了資料書。一間三十幾平米的工作室,由于擺放了太多的書籍,令人感到連走路都嫌地方狹窄。這就是一位大學者的書房。
在李老的寫字臺上擺放著父親所畫的周總理像的明信片,李老發現我們正在注視著總理像,于是指著畫像對我們連說三聲:“Very good!”早在抗戰時期,在重慶任英國駐華使館科技參贊的李約瑟便與中共代表周恩來有過交往。建國后,總理曾派宦鄉大使專程去劍橋探望李約瑟博士。之后,李老多次來華訪問,受到總理的親切接見。李老對畫像的喜愛不僅表達了他對總理的尊敬與懷念,同時也是對父親所畫總理像的充分肯定。
父親擅于以簡筆大寫意的手法畫現代人物
從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父親一改以往的畫風,開始嘗試用簡筆大寫意的手法來畫現代人物。中國傳統的繪畫工具在表現人物形象上因無法修改而遠比用西方油畫工具來畫人物難度大。所以,這項嘗試從一開始就具有極大的挑戰性。記得當時我們曾建議父親畫一些誰也不曾見過的古代人物,這樣可以憑借自己的想象力去創造人物的個性與形象。要知道,用中國畫的工具來畫現代人物這已經給自己出了一個難題,而選用簡筆大寫意的手法畫現代著名人物和領袖人物則是給自己出了一個難上加難的課題。然而父親對我們的建議,往往是抱之一笑,并耐心地對我們說,他身體不好,精力有限,因此,他只能集中有限的時間去做好一件事。
嚴格地講,父親屬于自學成才。延安時期,他師從石魯。沒有紙筆,便用樹枝在地上畫,沒有石膏像,便對著石魯和王朝文用泥巴做成的雕塑苦練素描。1946到1948年,他曾有機會在華北聯大藝術系學習。剛解放,他便走上了中央美院的教學崗位。從廖靜文女士的回憶文章中,我們知道父親還曾得到過徐悲鴻大師的熱心指點,并與之有著極深的友誼。雖然他不像某些人那樣受到過系統、正規的訓練,但他非常注意提高自己的繪畫修養,付出往往比別人多幾倍的功夫勤奮練功。父親在決定探索新路之時,深知自己畫這類畫的功力還不夠。于是加強了自己的書法練習以尋找最佳的線條表現力。同時,他還畫了大量的人物默寫像,探索如何用最簡練的線條來表現人物的形象與內在氣質。外界的褒貶并沒能阻止他繼續從事探索和創作。恰在那時我們的兒子出世了,這給父親以極大的安慰。那組小外孫的肖像畫就是在這一時期產生的。同時,母親也頂住了外來的壓力,犧牲了自己的創作時間,給予父親以最大的理解與支持。這使得父親從70年代末至今出現了另一個創作高峰,一大批有影響的畫作都是出自這一時期。
父親創作每幅作品時都十分投入,一幅畫從構思到成品,往往需要幾個月的時間。在這期間,他如同走火入魔,常把自己關在畫室里廢寢忘食、不分晝夜。由于他身體偏弱,往往一幅作品誕生之日,也是他臥床不起之時。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一番嘔心瀝血、臥薪嘗膽的探索,父親終于找到了一種新的表達他內心藝術感受的方式,在人物肖像畫領域里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當他的簡筆寫意魯迅像在莫斯科展出時,受到了前蘇聯藝術界的交口稱贊、好評如潮。在看了父親的那組魯迅像后,周海嬰曾登門道謝。那幅總理像也得到了鄧穎超的贊賞,為此,她還特地在中南海西花廳,接見了父親和艾青等人。父親所創作的《我們的總設計師》,也曾得到鄧小平本人的首肯,并讓其家人向父親轉達了他的謝意。
1994年秋,父母親應英中文化交流協會之邀,出席了在英召開的“中國畫的本質及其在世界藝術史上的地位”的國際研討會。在這個有貢布里奇爵士、蘇里文、奧耐恩斯等著名教授出席的大型學術討論會上,父親被邀請做了首席發言,他的系列人物肖像作品贏得了與會者的熱烈掌聲和一致好評。臺灣清華大學的一位教授在觀看了父親作品的幻燈片后非常激動,她說十分遺憾的是翻譯先生未能充分表達出作品的意境。于是,她又特地向我們借幾幅魯迅像的幻燈片,在大會發言的最后一天,專門就父親簡筆寫意人物肖像畫中的線條藝術問題,向西方學者做了再次的闡釋。在會上還有一位美術評論家對我們這樣說道:在中國,肖像畫家往往被視為匠人,其地位在山水花鳥畫家之下。在西方則恰好相反,肖像畫家的地位遠遠高于風景花鳥畫家。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因為中國沒有寫實主義的傳統。正因為如此,李教授在中國肖像畫領域里的成功嘗試意義深遠。實際上,他已經叩響了東西方繪畫藝術接軌的大門。
我們為李約瑟選照片
由于李約瑟博士所選的幾幅照片,不能充分地反映出他本人的特有氣質,于是,我們便向李老詢問是否能再多讓我們看一些照片。李老點點頭,站了起來,雙手扶桌慢慢地向右邊的一個小文件柜移去。突然,他一下子沒站穩,身子向站在右邊的建一重重地倒了下去,幸虧建一離他很近,立刻上前將李老扶穩。這時,李老好像什么事情都未曾發生過,繼續挪到文件柜前,將一個抽屜拉開。讓我們吃驚的是里面全都是李老各個時期的照片。
這些照片被李老整理得井井有條,并插有年份導片,使人一目了然。在這里,我們有幸看到了他不少十分珍貴的留影,包括他年輕時期的照片、在實驗室中做生物試驗的照片、在重慶時期的照片、在華參加國慶觀禮的照片以及他與兩位妻子的私人生活照片。當我們選好一批照片后,余下的照片需要分別放回到那些紙口袋中去。這件事我們又想幫忙,但李老仍是要堅持自己做。深知李老脾氣的魯桂珍博士在一旁向我們示意不必幫忙。看到老人家用顫抖的雙手,十分吃力地把一幅幅照片裝入信封口袋時,我們的心都被緊緊地揪住了。
照片選好后,我們原以為可以立即拿走,可細心的李老并沒有讓我們帶走之意。他告訴我們這些照片都是孤品,需要請人翻拍后再寄給我們。
在與李老共同挑選照片之時,我們抽出一人抓拍了幾個李老的特寫鏡頭,可遺憾的是由于辦公桌緊靠著墻,無法從正面為李老拍照。為了取得更完整的李老形象的資料。我們便向李老提出想拍正面照的要求。雖然李老這時已顯得有幾分疲勞,仍然答應了我們的請求。在他稍事休息之后,我們立即抓緊拍下一組正面照。目前人們所看到的那幅父親創作李約瑟博士肖像,主要是根據我們提供的這組照片畫出來的。
在國內,每當我們訪問一些重要的人物時,總不忘臨走時請他們簽名、或是題詞。這次,我們也同樣大著膽子向李老提出了這一要求,可能是多了一層關系的緣故吧,李老欣然同意。于是,我們遞上早已準備好的一套中國古代科學家的首日封和一個空白信封。李約瑟博士除了用英文在首日封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外,還用中文一筆一畫寫下了“李丹耀”和“十宿道人”兩個他自己的道家名字。這給了我們一個驚喜。因為事前我們并不知道他崇尚老莊和道家學說,也不知道他有這樣的中國名字。
父親為李約瑟畫像并送到倫敦
李老的照片在由何紹庚研究員帶回北京轉交給父親不久,我們拍的那組照片也隨后寄到。父親看了照片和知道李老想請他為其畫像的意愿后很高興,覺得能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世界著名的科學家造像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于是,他花費兩個多月的時間,在潛心研讀了有關李老的資料和照片后,幾易其稿,創作出李老的肖像。可作品完成后,父親一直沒有機會來英親手將畫像面交李老,直到九四年秋,他才有機會見到了心儀已久的李約瑟博士。當我們把父母親來英的行程通知李約瑟研究所時,很快就收到當時正在加拿大的該所副所長黃興宗博士的來信,告訴我們說他會安排好一切有關贈畫的事宜,并親自飛回劍橋主持贈畫儀式。中國駐英使館臨時代辦胡傳忠也對此事非常重視,特意通知了幾家著名報紙電視臺的記者屆時出席。
9月20日,時逢英國難得的晴天,劍橋上空藍天白云,秋陽和煦,我們由倫敦驅車前往李約瑟研究所。黃興宗副所長早已在門廳等候。下午3時許,年已94歲的李約瑟博士在該所研究人員簇擁下,坐輪椅來到會客廳,只見李老身著中式玄色緞子馬褂、佩戴女王親授的勛章,神態安詳。但和四年前相比,他顯得蒼老和消瘦多了,只是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有神。父母親在黃興宗博士的引導下,快步迎上前去,緊緊握住李老的雙手,大聲地向他問好,父親說:“您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我們對您懷有深深的敬意。我是李琦,給您送畫來了!”看到李老點了點頭,父親非常高興,又繼續說道:“您不但是一位世界著名的科學家,更是一位傾注了幾十年心血把古老的中國科技發展史展示給全世界的文化偉人,我是充滿激情為您畫像的。”
在黃興宗博士的協助下,父母親將那幅等人大小的肖像畫展現在李老面前。只見畫中:李約瑟博士手拿眼鏡安詳地坐在沙發椅上,像是剛剛工作后的小憩,炯炯有神的雙眼,目視前方,透出了他對人類科學與文明的深邃洞察力及對世界光明前景的信心與期望。背景是放滿書籍的書架,暗示著李老著作等身的業績。望著畫,李老頻頻點頭,他那蒼白清瘦的臉上,洋溢著莊重、喜悅的神情。突然,在場的人都驚訝了:只見李老慢慢地抬起左手指著畫面左下角父親的署名,大聲用中文念道:“李——琦!”人們不禁都鼓起掌來。母親趕忙湊近李老的耳朵說:“您老在浩瀚的中國科技史著作中,嚴密地闡述了紙的發明,這幅肖像畫就是畫在中國的宣紙上的。用中國畫的傳統技法及傳統工具來為您這位熱情宣揚中國文化的文化偉人畫像,更具有一層特殊的紀念意義。”望著眼前這動人的一幕,令人不由得想起了曾為這幅作品的誕生給予過關懷和支持的魯桂珍博士,記得她曾在電話中告訴我們她對李老肖像畫的想法,即請父親畫一幅真人大小的半身像。如今,她的愿望已經實現了,可是她本人卻于1991年底離開了人世。這不能不給人們留下一種遺憾。
在近一個小時的會見中,李約瑟博士話雖不多,但情緒始終高漲。為了照顧李老的身體,我們依依不舍地目送他回到工作室。隨后,在黃興宗博士帶領下,我們參觀了研究所的圖書館和會議廳。在那里,我們有幸看到了齊白石、徐悲鴻、吳作人的畫和郭沫若、華羅庚的書法。最令人矚目的是懸掛在會議廳正中的江澤民的題詞,他借宋代詩人陸游的詩句來盛贊李約瑟博士在學術上所取得的巨大成果。當我們沿著中式環廊漫步之時,無意中來到李老工作室的窗下,透過窗戶我們看到李老正在聽他的助手李蕾馨小姐(蘇格蘭人)閱讀有關文獻。黃興宗博士告訴我們,李老雖年事已高,但他每天仍堅持工作5個小時。望著李老工作的身影,在場的人們無不感慨:李老能在他40歲之后改行從事中國科技史的研究,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不就是靠著他那股子拼勁和堅強的毅力嗎!
李約瑟博士雖然離開了我們,可是由他主持編寫的長篇巨著《中國科技史》猶如一塊碩大豐碑永遠聳立于世界之林。而父親的作品《李約瑟博士像》,也將作為中國人民對李約瑟博士的最好紀念永遠留在他多年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
1998年6月寫于英國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