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一生中,最大的幸事莫過于目擊了我們偉大的人民共和國的誕生。已經是五十年過去了,可是一切卻依然歷歷在目。
我第一次到北京,是在1949年9月2日。那時,北京和平解放已經八個月,然而兵敗如山倒的國民黨軍隊還在南方一些地方負隅頑抗,全國還沒有完全解放。所以,我從香港來,還得坐懸掛著外國旗幟的輪船,通過可能遭到襲擊的臺灣海峽,然后在青島登岸,乘火車抵達這里。當時,這里還叫北平,火車站也還在前門,就是現在的“鐵路俱樂部”那個不起眼的小地方。我們到達之時,各方面的代表正紛紛云集這座古城,準備參加為籌建新中國而召開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會議。
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第一屆政協會議,是在中南海的懷仁堂舉行的。那時的懷仁堂,和今天的懷仁堂相比,簡陋多了,也小多了,幾百人就將會議廳塞得滿滿的。會場里面布置簡樸莊重,氣氛熱烈非凡。來自各個方面的代表,正在這里為億萬人民辦一件最大最大的喜事,正在書寫中國歷史新一章的開篇。濟濟一堂在這里共商建國大業的,許多都是載入中國現代史冊的赫赫有名人物: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宋慶齡、何香凝、李濟深、張瀾、沈鈞儒、陳嘉庚……既有領導中國革命一步步走向勝利的中國共產黨的締造者,有南征北戰的有功將領,還有那些在艱難困苦的日子里、長期與共產黨合作做出了貢獻的有代表性人物,他們中間有國民黨左派、民主黨派領袖、民族資產階級代表人物、華僑和少數民族的代表人物。這既是慶祝革命勝利的慶功會,更是一個共商國是籌劃未來的決策會。為了正在分娩問世的人民共和國,愛國統一戰線各方面杰出人物,在這里齊心協力,各抒己見。由此而產生的,是一個以中國共產黨為領導的、包括各民主黨派和愛國民主人士在內的民主聯合政權,在中央人民政府的副主席、副總理、部長和副部長中,都有民主人士,大家團結一致,和衷共濟。真是一派建國興邦、氣象萬千的大好形勢。
自9月21日至30日,會議的全過程自始至終充滿了極其民主而和諧的氣氛。從共同綱領、政府組成到國名、國旗、國歌、國徽,無不是經過反復的討論、按會議程序表決通過的。比如,政協籌委會組織條例中原本提出的是建立“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直到最后一天的討論,清華大學的政治學教授張奚若提出置疑。他說,他和幾位老先生都覺得這名字太長,不如就叫“中華人民共和國”為好。有了“人民”,就可以不要“民主”二字,焉有人民而不民主?何況,民主一詞DEMOCRACY來自希臘字,原意與人民相同。于是,經過層層討論和表決,終于采納了這個提議。“中華人民共和國”能不能簡稱“中華民國”呢?這個問題的提出,是因為籌委會條例中曾經在國名后加一括弧:(簡稱“中華民國”)。對此,有不同看法。考慮到這個問題的敏感性,主持會議的周恩來和林伯渠極為慎重,聯名設午宴邀請30位辛亥革命時期的長輩,征求意見。這些跟隨過孫中山鬧革命的老人,有的對“中華民國”這個國號依然還有感情,但又不能不承認它已經被蔣介石長期的反動統治所玷污。反復交換意見以后,大家終于取得了一致的看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標志著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而中華民國只能代表舊民主主義,二者不能混淆,因此不能用其作“簡稱”。
能進入政協會場采訪的,僅限于29名中外記者。其中,包括蘇聯塔斯社的羅果夫、意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兼黨報記者史巴諾和朝鮮中央通訊社的智龍成和李同建。作為代表香港《中國文摘》雜志的記者,我有幸在這里親耳聆聽到毛澤東主席聲震宇內的名言:“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當時,會場上,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可以想象,在這個時刻,許多人的腦子里都會翻開充滿恥辱和苦難的中國近代史,浮想聯翩,激動不已。我就是如此。而且,至今,一想起這句話就渾身是力量,充滿了中華民族的自豪感。
9月30日傍晚,政協會議最后一天各項議程完畢以后,在天安門廣場的中央舉行了“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奠基儀式。我們記者都早已等候在廣場上,參加儀式的代表們的汽車到達時天已經快黑了。整個氣氛莊嚴肅穆。周恩來主持宣布奠基儀式開始后,全體脫帽默哀。然后,毛澤東主席宣讀了長達一百余字的碑文,并舉起鐵锨鏟起了第一锨土為人民紀念碑奠基,各個領導人也隨之魚貫鏟土奠基。這座為紀念1840-1949年間為我國革命犧牲的人民英雄而建立的巨大石碑,1952年開始興建,1958年竣工,高達37.94米,碑基面積約3 000平方米,四周圍繞著兩層漢白玉欄桿,碑型莊嚴雄偉。碑的正面刻著毛澤東題詞“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背面刻著毛澤東起草、周恩來手書的碑文。碑座四周鑲嵌著反映我國近百年來革命歷史的巨大浮雕。幾十年來,這里已成為全國人民緬懷先烈的莊嚴圣地。
10月1日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的開國大典,標志著偉大的中國革命的勝利,新的人民共和國的誕生,為舉世所矚目是理所當然的。為了這一盛典,各項準備工作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開始了。訓練參加閱兵儀式的各兵種部隊,準備好要放的禮炮、禮花,城樓和廣場的會場布置,保證第一面五星紅旗的順利升起,以及組織30萬群眾參加慶祝而有條不紊,所有這些都自上而下層層有專人負責,而且不斷檢查。在那時,對我國而言,這一切都是頭一回,沒有經驗,但又不能出一點差錯。為了這個開國大典,不知有多少人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也不知有多少才華出眾者貢獻了自己的智慧。作為開國大典閱兵總指揮的聶榮臻將軍,為此而嘔心瀝血,可想而知。直到10月1日天蒙蒙亮,周恩來總理還親自登上天安門城樓作最后的檢查,然后又來到廣場審視了整個布局。
這一天,天安門城樓上懸掛著八盞宮燈,八面巨大的紅旗迎風飄揚,使古老的城樓煥發出媚人的青春。顯然,對她來說,從今天起,她將迎接一個新的時代。當時還沒有電梯,登上城樓,都得一步一步邁上那古老的臺階。每一個登上城樓的人,都是那么意氣風發,心花怒放,大概誰都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特別是那些歷經槍林彈雨的將領們,這時候恐怕更是感慨萬端。當毛主席、朱總司令、宋慶齡副主席沿著臺階走上來的時候,只是笑著舉手和大家親切打招呼,并沒有人組織什么夾道歡迎。“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慶祝大會”,下午三時正式開始。廣場上軍樂隊奏起了國歌,《義勇軍進行曲》那使人激昂奮進的旋律第一次以“國歌”雄姿響徹云霄。毛澤東主席通過按電鈕,升起了第一面國旗:五星紅旗。與此同時,鳴禮炮28響。接著,毛主席又以他那濃重的湖南口音,向世界莊嚴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歷史,此時掀開了新的一頁。
所有這一切,通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現場直播傳遍了祖國大地。這還是我國第一次進行這樣的現場直播,擔任播音的就是最優秀的播音員齊越和丁一嵐。如今,重放當年的錄音帶,還能聽到丁一嵐那清脆悅耳的聲音:“國旗已經上升到旗桿的頂點,開始在人民首都的上空迎風招展。她象征著中國的歷史已經走入新的時代。我們的國旗——五星紅旗將永遠飄揚在人民祖國的大地上。”
當時的天安門廣場,可能只有今天的一半大。長安街也只有現在的三分之一那么寬,廣場的東西兩側還立著兩個“三座門”,閱兵時的部隊和游行的隊伍都得通過它才能進入廣場。如果論條件,那當然昔非今比,尤其是不能與即將舉行50周年大慶的嶄新的天安門廣場相比了。然而,那畢竟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人民當家作主慶祝自已的勝利,人們情緒的高漲不是身臨其境是難以想象的。金秋十月是北京最好的季節,這一天秋高氣爽,景色宜人。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廣場上。閱兵開始了,八一軍旗由四名精干的士兵護衛著,后面緊跟著是在師長、政委率領下的步兵分列式,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來了,給城樓上向他們招手的貴賓們行注目禮。六十個步兵方隊,有沖鋒槍、輕機槍、重機槍、迫擊炮、山炮、火箭筒……這支鋼鐵的隊伍是從血與火中走過來的,經歷了十幾年的沖鋒陷陣,今天終于走到了天安門城樓下顯示軍威、接受檢閱,這是多么的不容易啊。閱兵儀式進行得威武雄壯,廣場兩邊的長安街上也都站滿了人。我舉著相機,在天安門城樓上下來回跑,忙得不可開交,因為幾乎每一個鏡頭在我看來都具有特殊的歷史意義。令我特別興奮的,是拍那坐著軍車接受檢閱的雄赳赳的解放軍持槍戰士。這些徐徐開來的軍用卡車,一輛輛以綠白兩色漆得锃亮,但仍保留著引人注目的標記“MADE IN USA”(美國制造)。這得感謝替人民解放軍擔任“運輸大隊長”的蔣介石,是他在戰場上給送來了這些漂亮的戰利品。當裝甲車過來時,天空中突然熱鬧起來,十七架飛機呼嘯而過,有人甚至看見了銀白色機翼上的紅五星。這時候,廣場沸騰了。幾十萬人揮舞著帽子、手帕、圍巾,手上的報紙。毛澤東主席也揮舞著手臂,向天空地上的立體陣容歡呼。群眾游行開始時,已是傍晚,人手一盞亮堂堂的紅燈籠在歡呼聲中挪動著,腰鼓聲、口號聲、歌聲,響徹全城。從天安門城樓上望去,好似一條金光閃閃的紅絲線正在為這人民的首都編織著一身無比華貴的錦繡晚禮服。這樣壯麗的畫卷,我這一生中就未再見過。
開國大典迎來的不僅是一個新的國家,更重要的是迎來了一個自由平等的新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是每一個那時的過來人都有的最深刻的感受,而且永志不忘。我當時工作所在的“國際新聞局”,是與共和國同時誕生的對外宣傳機構。要論物質條件,當今的年輕人恐怕未必相信革命勝利了還那么苦。初期,實行“供給制”,沒有工資。干部每人每月發相當于若干斤小米的錢作生活費,都住在分配給你的宿舍里,冬天可以領棉衣棉帽御寒。但是,當時,有一條看不見、然而強有力的“法”,在左右著社會的風氣。那就是:黨員干部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而且說到做到。比如,在我們當時這個從事對外報道的涉外單位,從海外滿腔熱情歸來參加祖國建設的知識分子,可以享受在食堂里吃“小灶”或“中灶”的較優厚待遇,而擔任領導工作的黨員干部則只能在“大灶”席上啃窩窩頭,喝小米粥。在分配宿舍時,黨員干部同樣也總是住得最差。奇怪的是,很少聽說有人為這種事不滿,或者發什么牢騷。那時候,建國伊始,百廢待興,大家一門心思想的都是如何把工作搞上去。拿我們這些搞對外報道的來說,一切都是為了給新中國樹立良好的國際形象,其他都是次要的。不分節假日,一天到晚想的做的就是這個,心情感到特別舒暢。那一陣子,領導與被領導雖然有分工的不同,但卻不存在森嚴的等級觀念,的確像革命歌曲里唱的那樣,“我們驕傲的稱呼是同志!”,都不習慣于官稱。至今回想起來,仍讓人眷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