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5月25日,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七人在校園里貼出大字報,攻擊中共北京市委大學工作部和北京大學黨委主要領導人宋碩、陸平、彭云。6月1日,毛澤東決定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向全國廣播這張大字報,從而點燃了自下而上沖擊領導的群眾運動的烈火。毛澤東曾盛贊它是“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北京公社的宣言。
這張大字報的七個署名者都來自北京大學哲學系,其中聶元梓是校黨委委員、哲學系黨總支書記;趙正義是系黨總支副書記;其余五人都是中共黨員,除了楊克明剛剛調出哲學系外,都是該系教員。一個系的黨組織領導人和黨員為什么要攻擊學校黨委和北京市委領導?要回答這個問題,不能不講到北京大學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和黨內矛盾。

社教運動和北大的黨內矛盾
1964年夏季至1966年初,北京大學曾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簡稱“社教”)。運動經歷了反復,牽動了中共中央和北京市委領導人,激化了北京大學的黨內矛盾。
北京大學的社教運動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64年夏季至同年底。這一時期,以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張磐石為首的社教工作隊,從政治上否定了北大黨委的工作,斷言北大黨委的方向實際上是資產階級的方向,錯誤地批判了北大黨委書記兼校長陸平。在社教運動中,哲學系黨總支書記聶元梓帶頭指責學校黨委書記陸平等人,一些青年教師按照“左”的錯誤觀點,響應社教工作隊的號召,積極批判校黨委。校黨委在沉重的政治壓力下節節敗退。北京大學黨委的上級領導機關北京市委竭力保護北大黨委,與社教工作隊進行抗爭,并派北京市委大學工作部副部長宋碩參加社教工作隊領導班子,派大學部辦公室負責人彭云到北京大學兼任黨委副書記,幫助北京大學黨委抵抗社教工作隊的進攻。但這一切,都未能挽回局面。
在北大社教運動中,哲學系出現一批積極分子并非突然。運動前,哲學系部分教員就與校領導關系緊張。原因復雜,據說涉及到1959年廬山會議后的批判“右傾機會主義錯誤”以及關于60年代初哲學系黨總支書記(聶元梓的前任)工作作風的不同看法。
從1965年1月至1966年1月是北大社教運動的第二階段。在這段時間里,北京市委支持北大黨委推翻了原社教工作隊的結論,扭轉了北大社教運動的方向。
1964年底,毛澤東批評了劉少奇在社教運動中的方針。1965年1月,中共中央根據毛澤東的意見制定并通過了《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簡稱“二十三條”),一方面提出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另一方面要求糾正前一階段社教運動中對基層干部打擊過寬的偏差。在中共中央,鄧小平和彭真接替劉少奇負責社教運動的領導工作。
中央指導方針以及人事的變化,立即導致北京大學社教運動的轉向。1965年1月,彭真在北京市委的會議上批評北京大學的社教運動;接著,北京市委幫助陸平推翻了原社教工作隊的結論。中共中央總書記鄧小平也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批評了北京大學的社教運動。此后不久,中央有關領導決定撤銷張磐石的北大社教工作隊隊長職務,全面改組工作隊領導班子。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許立群接任隊長,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鄧拓任副隊長,北大黨委書記陸平、副書記彭云等人參加工作隊領導小組。此后,張磐石受到批評,離開北大。北京市委又召開北大的干部和積極分子會議,統一認識,對追隨原工作隊方針的社教積極分子進行了批評。這次會議進行了大約半年,因在北京國際飯店舉行,所以被稱作“國際飯店會議”。1966年1月,北京大學社教運動宣布結束。這時毛澤東已經發動了對歷史學家、北京市副市長吳晗的批判,北京市委面臨嚴重的政治危機。

北京大學前期社教運動的錯誤理應糾正,但聶元梓等人對于批評耿耿于懷,一直等待著為北京大學社教運動翻案的機會。四個月之后,天翻地覆的變化到來了。
第一 張大字報和康生、曹軼歐
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是怎樣產生的?它與康生有什么關系?這是人們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
1966年5月,中共中央召開擴大的政治局會議,錯誤地批判彭真、陸定一、羅瑞卿、楊尚昆,并且正式決定發動文化大革命。5月16日,中共中央通過了全面發動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性文件“五一六通知”。“五一六通知”的精神很快傳達到了北京大學的干部和黨員。5月8日《解放軍報》和《光明日報》分別發表署名高炬、何明的重頭文章,宣傳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精神,號召參加文化大革命。
5月1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期間,康生主持的中共中央理論小組派出以曹軼歐(康生的妻子)為首的調查組進駐北京大學。此事與北京大學大字報的產生有重要關系。(康生在1967年1月22日的一次講話中說到,派這個調查組,“目的是調查彭真在學校搞了哪些陰謀和發動左派寫文章……聶元梓同志的大字報就是在我愛人他們的促動下寫的”。)
據當時擔任北京大學黨委委員、法律系主任的陳守一在《歷史是公正的——北大教授憶“文革”》一文中回憶,調查組的曹軼歐不止一次找他詢問北京大學學術批判情況,并且說北京大學的學術批判有問題,鼓動陳守一“揭發”北京大學黨委書記陸平和北京市委領導,但是被陳守一拒絕。曹軼歐沒有提出用大字報的形式進行批判。
曹軼歐動員陳守一向校黨委發難未成,而哲學系的幾位中青年教師卻感到政治氣候的變化,躍躍欲試了。文革開始以后,這些社教運動的左派,密切關注著政治形勢的發展,時常聚在一起議論。“三家村”的落難和北京市委的危機令他們鼓舞。“三家村”的主要人物鄧拓正是北大社教后期工作隊領導人之一,對彭真、北京市委的否定意味著有可能對北大社教運動進行重新評價。
調查組進校不久,哲學系青年教員、社教后期受過批判的宋一秀、高云鵬找到調查組成員張恩慈,談論北京大學的運動,對運動的狀況表示不滿。張恩慈原是北大哲學系教員,社教運動前期的“左派”,社教運動結束以后,從北京大學調到中共中央高級黨校工作,這次隨調查組返回北大。張恩慈介紹說,調查組到北大是為了調查學術批判情況。他說,北大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有點死氣沉沉,法律系組織師生整理古代平反冤獄的歷史資料,埋頭故紙堆,方向不對。談到如何打開局面,張恩慈提議串聯左派。而宋一秀、高云鵬說:“社教運動中的左派大多數被派到遠郊區搞社教運動去了,很難串聯,是否可以寫大字報、小字報之類的東西?”張恩慈也拿不準,既沒有積極肯定,也沒有斷然否定,只是說“你們如果寫,也只能貼到黨委辦公室的門口”。意思是說,可以寫,但不能公開張貼。
在這前后,楊克明也見過張恩慈。楊克明原是北京大學哲學系教員,張恩慈的同事和朋友,社教運動前期的左派,剛剛從北大調到中國科學院電工研究所工作,仍然住在北大宿舍。楊克明說打算寫一份關于北京大學社教運動的申訴材料,請張恩慈遞送中央。張恩慈表示,現在向中央遞送材料的人很多,中央看不過來,遞了也沒有多大用處。楊克明打聽有關政治運動的消息,張恩慈說彭真確實已經垮臺,北京市委、《北京日報》社、教育部都已經有大字報了。
張恩慈透露的信息使這些教員得到鼓舞。在這以后,大約5月20日或者21日,哲學系幾位觀點相同的教員,楊克明、宋一秀、高云鵬、趙正義和夏劍豸相約議論形勢。談話間,聶元梓來訪,也參加進來。幾人談到中央的“五一六通知”精神、近來的報刊批判文章,認為社教運動后期北京市委、北大黨委批判他們時所依據的觀點,如“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左派整風”等等,正是中央“五一六通知”批駁的觀點。北大黨委陸平、彭云不久前傳達的北京市委大學部副部長宋碩的報告(實際是傳達中共中央華北局指示),強調學校黨組織要加強領導、堅守崗位、遵守紀律等,實際是壓制運動,北京大學運動的方向違背了中央的精神。幾個青年人提議寫大字報,批判北京市委和北大黨委。聶元梓建議寫社教運動問題,但是年輕一些的教員主張要寫就寫現實問題,寫文化大革命。于是決定從宋碩報告入手,批判北大黨委書記陸平、副書記彭云。
在大字報醞釀期間聶元梓曾去找調查組組長曹軼歐談話,并且得到了曹軼歐的支持。聶元梓與其他教員不同,她是抗日戰爭時期參加革命的領導干部,有多年黨內生活的經驗,深知大字報的分量。青年教員提議寫大字報,她認為不錯,但是她還要了解上級的意圖。聶元梓在調查組住地與曹軼歐見面。聶元梓回憶說,她問:“能不能給北大黨委書記陸平貼大字報?”曹軼歐說:“能。”又說,中央的“五一六通知”是綱領性文件,只要符合通知的精神就行,要很好地學習“五一六通知”。聶元梓沒有提大字報要寫什么,但是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不言自明的。討回一個“能”寫大字報的“上級精神”,聶元梓心中有了底數,態度明朗了。
由誰執筆寫大字報?最初議定以趙正義的一篇現成批判稿為基礎,由宋一秀改寫。但是修改稿不理想,于是宋一秀重新起草,算作第二稿。接著,幾人又用大約兩個晚上討論修改文稿。討論中有人提議,問題應當提得更尖銳有力,鋒芒應當更犀利,要仿照毛澤東《論人民民主專政》的筆法,逐一駁斥對方觀點,并推楊克明再作修改。
5月24日晚,楊克明在北京大學24樓112號房間高云鵬的宿舍連夜趕寫。他對文章作了很大修改,幾乎是重寫,完稿已是25日凌晨三四點鐘。楊克明稍稍休息,天已大亮。他把稿件交給高云鵬,就去電工所上班了。這是第三稿。
5月25日上午,高云鵬、宋一秀、夏劍豸、趙正義和遲一步到達的聶元梓在北大25樓204號房間宋一秀的宿舍討論楊克明的修改稿,集體推敲,邊議邊改,逐句定稿。其中依照聶元梓提議修改了最后一段,并且加上三句口號:“保衛黨中央!保衛毛澤東思想!保衛無產階級專政!”這是最后的定稿,由高云鵬和夏劍豸各抄寫成一份大字報。
大字報的標題是《宋碩、陸平、彭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文章通篇政治攻擊,其內容早已是眾所周知,這里不再贅述。聶元梓是哲學系黨總支書記,故第一個簽名。接下來是宋一秀、夏劍豸。楊克明當時不在場,由高云鵬做主代簽。討論臨近結束時,趙正義去哲學系辦事,委托宋一秀代簽。再往下是高云鵬。六個人簽完名以后,宋一秀叫來哲學系青年教師李醒塵,說明情況。李醒塵欣然簽上最后一個,即第七個名字。1966年5月25日下午兩點左右,聶元梓等七人大字報在北京大學大飯廳的東墻貼出。(根據宋一秀、高云鵬、夏劍豸、楊克明、趙正義、張恩慈1993年的回憶和李醒塵1995年的回憶,大字報抄寫了兩份,原來準備張貼在兩處,后來第一份引起廣泛注意,另一份就沒有貼出。除聶元梓以外,大字報的六位署名者一直在北京大學任教。1993年和1995年筆者分別進行訪談時,六人都十分肯定地對筆者說,大字報是他們自己發起的,沒有人指使。他們當時都不知道聶元梓在醞釀寫大字報期間見過曹軼歐。)
毛澤東借此點燃“文革”之火
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在北京大學內外引起強烈反響。大字報貼出的當天,北京大學就出現了一千多張大字報,最初多為支持聶元梓的,但是很快維護校領導的大字報占了上風。以后幾天,很多人指責聶元梓等人是反黨的大陰謀家,甚至說是鄧拓“三家村”的忠實衛士。
5月25日,大字報貼出后幾小時,高教部部長、清華大學黨委書記兼校長蔣南翔來到北京大學。接著,國務院外事辦公室負責人張彥、華北局第一書記李雪峰先后到北京大學,重申中央關于貼大字報要“內外有別”,運動要有領導地進行的精神,傳達周恩來的補充指示,要求嚴格遵守黨和國家的紀律,內外有別。北大黨委當夜緊急召開全校黨員大會,傳達中央和華北局領導的指示。領導人批評的著眼點是公開張貼大字報違背了“內外有別”的精神。李雪峰提出可以將大字報撕下來,或者用新的大字報將之覆蓋起來;要求北大黨委要把運動領導好。他們雖然沒有反對貼大字報的形式,也沒有評論聶元梓等人大字報的內容,但對大字報及其作者的批評態度已經很清楚了。
聶元梓回憶說,當時一位領導人曾經責問過她,為什么貼大字報這樣重大的事情不向組織請示,身為老干部,應當懂組織紀律。聶元梓回答說,請示了,“曹軼歐讓我貼的。”口語中“讓”字可以有兩種理解:“指使”或者“允許”。從當時的實際情況看,聶元梓的意思應當是:曹軼歐“允許”她寫大字報,而不是“指使”。但是別人很容易理解為曹軼歐“指使”她寫大字報。
調查組的張恩慈在大飯廳看到大字報,才知道這些昔日的同事有這么一個舉動。他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找到大字報的作者了解情況,索取了大字報的抄件。又一日,深感政治壓力的楊克明問張恩慈:“我們寫的大字報到底有沒有問題?”很快,張恩慈打電話給楊克明,提出領他去見曹軼歐。兩人來到西頤賓館曹軼歐住處,曹軼歐看過大字報底稿以后表示,這張大字報沒有什么不對。她詢問了楊克明的年齡、工作,并對楊克明說這種事情要謹慎。大字報的底稿留在了曹軼歐處,是楊克明在5月25日早晨交給其他人討論的那一份原件,上面有聶元梓和其他人修改的筆跡。
正當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在北京大學遭到反擊的時候,康生向遠在杭州的毛澤東報告了聶元梓等人大字報的內容。毛澤東在6月1日中午見到大字報的內容,馬上打電話給康生、陳伯達,要求在電臺廣播,并且寫了如下批語:“此文可以由新華社全文廣播,在全國各報刊發表,十分必要。北京大學這個反動堡壘從此可以打破。”當天下午四時,這個批示從杭州傳達到康生、陳伯達手中。毛澤東還說:這張大字報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北京公社的宣言,比巴黎公社意義更大。康生找了王力、關鋒和曹軼歐,向他們傳達了毛澤東的指示,要求他們按照毛澤東的精神寫一篇評論員文章。
當晚,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各地聯播節目中播發了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內容。6月2日,《人民日報》在第一版以《北京大學七同志一張大字報揭穿一個大陰謀》為題,全文刊登了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同時發表評論員文章《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這篇評論員文章的重要之處是傳達了這樣的信息:毛澤東的指示、毛澤東本人的思想高于黨的組織紀律;號召人們打破原有紀律的約束,向任何反對毛澤東的人進攻,不論其職位有多高、資格有多老。
兩個月后,1966年8月5日,毛澤東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中寫到:“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和人民日報評論員的評論,寫得何等好啊!請同志們重讀一遍這張大字報和這個評論。”同一天,毛澤東為這篇評論寫下了如下一段批語:“危害革命的錯誤領導,不應當無條件接受,而應當堅決抵制,在這次文化大革命中廣大革命師生及革命干部對于錯誤的領導,就廣泛地進行過抵制。”從這兩段文字,不難看出毛澤東為什么如此看重并支持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他要自下而上發動群眾運動,超越正常組織機構、制度、紀律的約束,沖擊所謂“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資產階級司令部”、“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解決以往運動及常規運動方式沒有解決的問題。關于這一點,毛澤東有一段經常被引用的講話:“過去我們搞了農村的斗爭,工廠的斗爭,文化界的斗爭,進行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但不能解決問題,因為沒有找到一種形式,一種方式,公開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發動廣大群眾來揭發我們的黑暗面。”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正是提供了毛澤東所期待的,從基層發動群眾沖擊“走資派”的樣板,廣播這張大字報就是向全國推廣這種運動形式。事實表明,全國性自下而上沖擊當權派和學術權威的群眾運動狂潮,正是從北京大學的第一張大字報開端的。對此,毛澤東1966年10月25日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說:“一張大字報(北大的大字報)一廣播,就全國轟動了。”“文化大革命這個火是我放起來的。”
北京大學第一張大字報是在基層黨內矛盾激化,中央發動文化大革命的大背景下,由哲學系少數教師發起的,康生和曹軼歐等人給予了推動和支持,最后毛澤東根據政治需要作出影響全局的決策。這就是北京大學第一張大字報出世的三步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