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團
一片玉米從夏天挺拔到秋天,抽穗、灌漿、結籽,變成一串串黃棒子掛在房梁,曬干躺在倉房研磨成主食,一年就過去了。水源沉降在峽谷深處,坡地開墾困難,水田沒有大規模普及,能吃大米、苞谷面和在一起的“兩摻飯\"就是幸福家庭。
多數人家還在吃單一的苞谷飯。磨碎的苞谷面和水攪拌蒸熟了就是苞谷飯,干澀,細碎,不泡酸菜紅豆湯難以下咽。少有的一點兒大米良辰吉日才吃,或者家中來客才拿出來做招待。吃兩摻飯的家庭,多半有一個慈祥的奶奶或母親,早晨六七點起床,她們給全家人燒好洗臉水,就搬出攀枝花樹干制成的甑子,往鐵鍋撩幾飄水放下去,點燃高高的灶臺,開始蒸飯。大米和苞谷面分兩層蒸,一層金黃,一層雪白。
木疙瘩燃出山野松脂味,土灶爐火通紅,兩摻飯蒸熟了,老人踩著木凳從大鍋里抱出甑子,地上鋪好竹子編的大簸箕,甑子倒扣下去,白的米飯黃的苞谷飯,各占據了圓形簸箕百分之五十左右的面積,恍如一個彩色的陰陽八卦造型。
兩摻飯的正確做法是,先把苞谷飯那一半攪開,用手捧著搓勻;再把另一半米飯攪開,同樣搓勻;接著兵分兩路,把白的黃的互相混合,直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黃白相間,摟回甑子里鋪平,攤勻,再把甑子抱進大鐵鍋繼續蒸。
拌飯期間,守在簸箕旁邊和老人腳下的,通常是一兩只搖尾巴的黃泥巴小狗,和一兩個咽著口水只有蹲著的小狗那么高的黃泥巴小孩兒。狗眼巴巴地望著怎么驅趕都不走,小孩兒眼巴巴地望著,口水在嘴巴里打轉。
兩摻飯全部拌勻倒回甑子之前,老人會發善心,抓起一把米飯放在掌心,兩只手掌團住,互相撮合,贊成一個橢圓形的飯團,遞給身旁的娃娃,說你們快點兒出去曬太陽,別在這里攔手絆腳。孩子們接過飯團,一溜煙就跑出去了,黃泥巴小狗也跟著出去。
聽聞外面哇哇大聲號哭,準是飯團被狗搶了,不一會兒,小孩子就會折回廚房再跟老人索要。八九點的太陽正打在村莊的空曠處,不冷不熱,不刺眼,曬在身上通體舒服,山中沒有吃早點這種說法,孩子們肚子里咕嚕嚕叫喚著似打小鼓,捧在手中的飯團熱氣騰騰,近在眼前,比太陽還熱乎。
一群小孩兒捧著飯團,穿著補丁衣裳,有的光著腳,斜靠墻腳下,有的蹲在柴垛子上,比誰手中的飯團大又白,比誰吃的速度快。回圇吞棗,一團團圣潔的食物,一會兒就消失在瘦小的軀體里。飯飽胃暖,大家歪著腦袋、瞇著小眼睛繼續曬太陽,渾身發熱,抓一抓癢癢的肚皮非常愜意。
一些家庭孩子們結婚,兄弟分家,單過去了,老人要么跟著老大,要么跟著老么,無論她在誰家主炊,孩子們還是圍著她轉。早晨醒來腹中空空,渾身無力,第一件事就是去搶飯團。
每個早晨陽光透過木柵門的縫隙,灑得老人一身斑斑點點的金黃,灶上火勢正旺,甑子里蒸著大家望眼欲穿的兩摻飯。她的偏心和偏愛這時候體現得最為明顯,一個飯團的分量就是她對孩子們賞罰分明的態度。
一些小孩兒會撒嬌發嗲,抱著老人的大腿,死乞白賴,搖來晃去,口齒伶俐的這時最管用,內向膽怯的就要吃虧。手上的飯團就是嘴甜的證據,也是老人最喜歡某個長孫、玄孫的孤證。
家中有客,不吃“叮嘴\"的兩摻飯,蒸大米招待,還要煮一塊臘肉。臘肉通常是脊肉或火腿,煮在鍋里香氣能傳到隔壁鄰家。臘肉也是稀罕物,一周左右才見一次面,不吃個嘴角淌油不黑休。飯團的甜美連同臘肉的香味,小孩子的一腔口水在舌頭與牙齒之間引發了山洪,小孩兒再無心玩耍。
吃飯前,老人揭開肉湯滾滾的鋁鍋,筷子扎起肉塊,丟砧板上涼一會兒,先切幾小片裹在飯團里遞給淌口水的小孩兒,這是上等美食,天堂才配享有。得到這一塊非同尋常的飯團,泥娃娃跟著小土狗又屁顛屁顛跑出去曬太陽了。
臘肉肥膩熏香,豬油浸透的飯團吃下去,就已經省了一頓午飯和晚飯。人一旦上了檔次,就難下來,小孩兒的刁嘴如此養成,第二天醒來,拿到沒有夾肉片的飯團,就會一臉的興味索然。
一進學堂,飯團娃娃就是半個大人,閑暇時刻要跟著大人勞作,放牧、割草、砍柴、薅草,跟在大人和牛羊背后上山下山。小孩兒體力有限活兒沒干完通常就先溜回家了,才到大門口就大聲噻,奶奶,我快餓死了,餓死了啊。老人就準備好飯團,在廚房門口等著,有時她還來不及出來迎接,小孩子就丟下鐮刀、小鋤這些工具,咽著口水徑直沖進廚房。
再稍微長大,大人干什么活兒,小孩兒就得干什么活兒,不能半路失蹤當逃兵,奶奶也不再配給飯團了,哪怕餓得鬼哭狼嚎,也必須等到全家人聚齊才能擺好碗筷開飯。這個過程就像斷奶,開始百般不適應,卻鍛煉人的自制力,逼著孩子成長成熟。
吃飯團長大的少年,背著書包扛著農具走過村道,有著大人的背影,漸漸習慣了沒有飯團的早晨,在紅彤彤的朝陽下一群群走過莊稼地,慢慢長成了會臉紅害羞、懂禮貌的小伙子、大姑娘。吃一坨飯團管飽,打著飽隔,唱著兒歌,走路回家。喜鵲在密林間嘎嘎地叫,卻看不見影子。
劍麻謠
劍麻又叫龍舌蘭,生長在熱帶、亞熱帶河谷,被好事者引種到山區,或作為柵欄植于地埂,或為花卉委培于家門口,砍了葉子拿去水里浸泡,漚數月后肉質腐爛,剩下的筋絡纖維刷洗干凈可以搓成麻繩來使用。
劍麻寬闊的葉片青灰泛綠像出土的青銅器,鋸齒狀的倒刺生在葉片邊緣,鋒芒如利刃,頂端是一根鋼針樣的尖刺。劍麻輻射狀地生在大道邊、田地旁,很是壯闊,一出門就像來到荒涼的墨西哥高原,能歌善舞的彝族青年也和拉丁人頗相近。
劍麻習慣了守株待兔,等候獵物自己撞到利刺上,平時沉默寡言,僅僅在夏秋雨后露出生長的痕跡,余外的時日葉片悄無聲息,只是不小心惹到了,鋸齒狀的帶刺葉邊才掛去牛羊的皮毛,雞鴨鵝鉆進群落出來很費勁,它的根部是蛇鼠的自由之地。
孩子眼里的劍麻有傳情達意的信使兼公告欄效用,只要留意房前屋后的每一簇劍麻,都能在葉面上發現密密麻麻的字跡和圖案,那是用葉片頂端的長刺割下來做工具一針針刺上去的巫言咒語。
大人們忙于勞作和趕路,牛羊無法食用這些古怪的植物,他們從不會留意路邊的一排排劍麻,只有無聊的孩子們,才會在蟬鳴慵懶悠長的夏日午后,用剛學會的淺薄語詞在上面造句。
4 x×x 是我的,誰敢欺負,見血,見血” ××× 和 x×x 你們是要吃喜酒了嗎” ××× 天生大豬頭,離 ×× 遠點” ××× 去你家找你,你媽媽叫我不要來啦”\"吃獨食生毒瘡, ×× 你會后悔的”“狗日的 x×x ”“小 ×× ,說話不算數, x×x 養的”,4 ××× ,請你告訴我,愛是什么?”…“ ?× ”是省略號、綽號、乳名、臟話,不知者不知所云,當事人心知肚明。
一連串的鬼畫桃符,或圖或字,或圖文互搭,生動伶俐,收信人一看就心領神會,能參悟到作者姓名、筆法以及創作意圖。狂草正楷、簡筆漫畫,一筆一畫刺下的暗語只為特定的人看見,正面交鋒太尷尬,如此交流很省事,也很紳士。
百余人的村莊,四五十個半大孩子,每人可以分配到一片劍麻叢林,出村進村的大路邊是首選,青藍色的劍麻壯碩肥實,像戰場上的一道鐵絲網。劍麻葉尖鋒利的刺,割下來,可以做刀筆,可以做暗器,扎進皮肉一陣酸痛。每天的必經之路,在仇人、“情敵”“心上人”戰友出沒的地段,劍麻葉面刻滿大家的心事和秘密,如果嫌刺眼,揮舞鐮刀進行“殺戮”。劍麻在海拔兩千米左右的山區長勢不錯,你們的鐮刀、柴刀、削筆刀是最大的敵人,心情不爽,就揮動著利刃砍倒一大片,一下午的工夫烏泱泱一片殘肢斷臂。
砍累了,瞅瞅四周沒人,拉過一片葉子,張牙舞爪地刻上咒語、預言、嘲笑、贊美,還擊對手,心生豪氣干云的成就感。劍麻刺破的葉脈會流出綠色汁液,越肥碩的流得越多,滴在手上黏糊糊的,落到破皮的傷口上會有灼痛。汁液有奇怪的嗆鼻味道,時間久了會微微暈眩,牛羊馬騾對這種隱藏著殺傷力的氣息敬而遠之。
刺上去的新鮮暗語,初時看不明了,只見一道淺綠的劃痕,須仔細觀摩才能見究竟,待到三兩日之后,傷口汁液凝固干燥愈合,結痂逐漸發白,才能完整顯形。時間越久越顯峻峭,風吹雨打都不會掉落,保存數年絕無問題,特別是在那些早已長定的葉片上,幾年后依然清晰如昨,風吹雨打面不改色。
大多數孩童還不到戀愛的年齡,卻已經有心儀的同齡姑娘了,身材如月亮下的花骨朵,臉蛋是羞澀的紅,傳說中的紅蘋果。大家在路上偶遇,上學途中撞見,都是分花拂柳擦身而過,胸膛里早有無數小鹿撲通撲通亂撞。相思難平,趁著沒人就去劍麻上寫上暗號傳情達意,發泄和抒發。
小小村莊就只有那么幾個秀色可餐的女孩兒可以稱為“村花”,明里暗里男孩兒們的選擇都差不多,難免情敵林立,心生妒恨,沒有勇氣面對面用拳頭決斗,天長日久就養成了笑面虎的小性子,平時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一轉身就在無人處去劍麻上面刻下綿長的相思、詛咒、聲討。
劍麻暗語的創作者們,無疑是村莊最早的詩人、畫家,憑著原始的激情寫開了內心的烏云與朝霞,以及糖果與歌唱,奇怪的是長大后大多數不愛讀書,或者家里拮據不再供其上學,鮮有人真正走出去,去和外面的人一起創作嬉戲,一起去追逐更遠更神秘的世界。
在劍麻上搞創作的很多人,說到底還是戀家,還是舍不得也許有機會廝守到老的“村花”,在四季循環的原始農作里,靠蠻力耕作生活,慢慢地熬出了胡須,生出了白發楂兒,紛紛長大變老,匆匆路過劍麻叢林,也忘了去低頭細看昔日暗語,相思的夜里已沒有詩意,只有烈酒澆愁。
野寵物
沒有一種野生動物是適合被人類圈養的,哪怕一只蜜蜂,一只勞碌的螞蟻,一只剛出殼的布谷鳥,一只七星瓢蟲,一旦它們發現離開了熟悉的山林與土壤,野性的基因就愣生生發作,以命相搏垂死掙扎,帶著殘肢斷臂逃離人類魔掌,回到自由無邊的藍天大地。以死相逼對有憐憫之心的人才管用,絕食、碰撞、自殘都無效,就迎來了閬寂的死亡。
養野蜂的想法來自對蜂蜜的垂涎,對豢養 野物的大膽狂想。捕蜂的過程花樣百出,一個 人頂著一片船形的南瓜葉子,蹲守在開滿南瓜 花的園子里,眼瞅著一只勤勞的蜜蜂興高采烈 地鉆進花朵采蜜授粉,等它放松了對周遭的警 惕,就迅速出手,把花朵閉合起來,把它困在花 芯,整個花朵摘下來就是它的牢獄。
喇叭形的牽牛花,野生卻喜歡長在靠近人家的地方,紅的,粉的,紫的,一串串地掛滿了路邊籬笆架、瓜棚,有的熱烈地爬上了家門口的矮墻。牽牛花纖細的花蕊、濃密的花粉是蜜蜂忘乎所以勞動的場所。如法炮制,看它們陶醉于采擷花粉的當口兒,出手卷起花瓣,把它們圍困在花朵中央。
捕蜂是有危險的,那些剛烈的小生靈,發現自己身處絕境,都會化身為以死相爭的英雄,在你打開閉合的花朵的須臾,它們要么已經自絕于花朵內部,要么垂死一擊,趁著你不注意時,狠狠地從尾部擠出蜂針,細嫩皮膚馬上蜇得浮腫,毒素讓你眼冒金星,甚至心悸發蒙。
被圍堵在花朵里的蜜蜂在放進設計好的蜂房之前,要非常小心翼翼才能引出來,手中有利器,那是一截竹管,中間有通氣孔,兩頭有一邊堵死,儼然微型蜂箱。蜜蜂放進去之后,通道也必須用塞子封死。放進蜂箱的過程中不能用手指觸碰掙扎中的蜜蜂,要瞅準時機用嘴吹送,強大的氣流會把它弱小的身軀推送進竹管。
蜜蜂在小型蜂箱里嗡嗡地叫喚,你以為過幾天就能吃上甜膩的蜂蜜了,每天拿著竹管不放手,摘了一些花朵,把花粉摳下來,從中間的通氣孔往里輕放。沒多久,蜂箱就悄無聲息不見動靜了,搖來搖去也沒什么反應,拔了竹管一頭的塞子往外傾倒,一只蜜蜂的干尸和陰干的花粉應聲滑出。
曾想蜜蜂一定死于孤獨,不是缺氧,不是黑暗。就算多抓了幾只放進去,結果還是只見干尸。養蜜蜂的狂想計劃屢遭失敗,勤勞的蜜蜂屢屢身亡,養蜂的孩子筋疲力盡,覺得自己真無用,鼻子一陣酸楚,哭的心都有了。
在廚房石板造的大水缸里養過一只斷了半截尾巴的草魚。它的故鄉在蓋滿浮萍的池沼,岸邊雜草灌木叢生,隱藏著青蛙、青蛇、老鼠,卷起褲管下水摸魚害怕那些危險性動物會突然襲擊,就用簸箕當簡易漁網掃蕩了一下,收獲了幾顆螺螄,還有這個斷尾巴草魚。有人說,它的尾巴一定是給蛇咬斷了,有毒,要丟掉,你還是堅決不干。
斷尾巴的草魚,被木板蓋住的幽暗水缸是新家,有時口渴去打水來喝,能聽見它在里面撥動水面的嘩嘩聲,仿佛一個自言自語的小孩兒在獨自玩耍。想要見到它的真容,必須打了手電往缸里照射,或者點了火把細細探察。深夜里,聽著它搖頭擺尾撥動水花的細微喧嘩,時間似乎凝固于此間,有種讓人氣定神閑的神秘氛圍。
斷尾巴的草魚在大水缸住了六七年,家人常常忘記了它的存在,直到清洗水缸底部,才發現里面還有這樣一個活物,舍不得吃掉或丟給腳下搖尾巴土狗生吞。換了新水,又把它放回去養著,長此以往,這尾魚一直沒長大。每當你們忘記了它,它就在深夜里發出靜謐的聲響,提醒別人它作為家庭一員的存在。
(選自2025年第7期《邊疆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