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車上的涼山人(外一篇)

一直想坐綠皮車走走成昆鐵路涼山段，二O一九年的春天終于成行。

從四川境內的西昌北上到普雄180公里，綠皮車5634次行駛4小時17分，票價12元5角。

流動商販

上車時，車門口的列車員說：人不多，不用對號。

果然，車廂里滿是空位，捧著籮筐叫賣的流動商販比乘客還多。好些年沒見過在火車上叫賣的了，都是女人，大多五十歲上下，穿著鮮艷，講的不是四川話，估計是彝族語言，籮筐里都是鄉下小店里常有的零食。

有個上了年紀的來來回回，拉著長聲喊“奶勾勾”，溫柔好聽。

問她什么是奶勾勾。她能說普通話：涼粉。

揭開籃子上的蒙布，巴掌大，白白軟軟的一沓，小塑料袋分別裹著，兩塊錢，嘗了一個，軟韌的米粉，中間夾有花生碎和咸菜條。她的籃子里還有煮雞蛋，正燙手呢。

開始以為她們只是臨時上車賣貨，沒想到車已經開動，她們還在。這種隨車做小生意的，可能要時光倒退到三十年前的慢車上才常見。

從西昌到冕寧站的一小時，車上安安靜靜，除了人少和設備老舊，沒什么特別。沒想到一進冕寧站陣勢大變，站臺上前呼后擁的人，肩扛背馱推拉著貨物跟著車跑。沒等車停穩，車門就被圍住，鐵踏板咚咚響，車廂里瞬間塞滿了剛上來的人和各種形狀的袋子筐簍，站臺上源源不斷，還在運貨。

新上車的一個男孩，大約十三四歲，站在各種貨物空隙，呆呆地像個人偶，他守著滿滿兩大筐柑橘，他媽媽去車廂里賣，這孩子面無表情地站了兩小時，直到眼前的兩個筐都空了。

四個多小時的行程沒見有人喝水，從冕寧開始，柑橘成了車上的熱銷貨。人人都在剝柑橘，吃柑橘，往腳下扔皮，點火抽煙，前后左右熱烈地找人搭話聊天，整個車廂里嗡嗡嗡的，其中最嘹亮的是叫賣聲。

人們一點兒不在意穿過擁擠的車廂，來來回回總有人在走，披長氈的，戴頭帕的，背簍里睡著小娃娃的。更多的流動商販鉆過人縫，有生意做，讓她們的叫賣聲更大更歡快。新上來的商販除了賣柑橘的母子，還有三個賣零食的小姑娘，都是剛過十歲的樣子，有個穿彝族服裝的老太太舉著一沓透明塑料夾，夾上印了“身份證\"三個字，她專賣身份證夾。

在涼山的幾天，發現當地人的身份證意識格外強，不止一次遇到陌生人掏出身份證給我看，既不識字也講不好普通話，想表明身份，恐怕只有拿出身份證。

從冕寧到終點普雄的三個多小時，車上沒見穿制服推鐵路售貨車的售貨員，他們自動讓位給流動商販了。列車員說這班車上一直保留流動商販，還說她們就是在5634次上“上班”的。

大學生

西昌上車后，過道對面已經坐了個年輕人，看不出他是漢族還是彝族，衣服鞋子都是黑白搭色，干干凈凈的城市人打扮。開車前幾分鐘，感覺他也在注意我這側，好像想說點什么。后來，他戴上耳機，一直在看手機。

臨近冕寧，他起身站在過道里，問我從哪兒來，要去哪兒。

他是西昌學院的學生，師范專業，今年畢業，可能會在涼山做中小學老師，他說具體的還沒定。不過，看他的神色，像是心里已經有譜。他說，他這一屆到基層教書的還不要求有教師證，下一屆就不行，就一定要考證上崗了。

他就是冕寧人，彝族，大學期間常坐這趟綠皮車回家。看上去他好像比一般的大四學生年長幾歲。終點站普雄是個很小的鎮子，我問他，那邊的治安好不好？他笑了：應該沒事，現在是法治社會了。

火車快到站，他去取行李架上的一只粉紅色拉桿箱。剛上車，我就留意到那箱子了，在這節車燈暗淡座椅破舊的車廂里，它粉得太艷麗，四只輪子鋰亮鋰亮，顯得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接過箱子的是背后座位上起來的一個文靜女孩，也像個大學生。

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后下車，這之前他們全程背對背，好像沒有過對話，不知道是不是男女朋友。

提饅頭和柑橘的女人

她就坐在大學生對面，四十歲上下，穿緊身黑皮褲，太陽照過來時，褲腿外側的金屬裝飾亮閃閃。她把四個鼓鼓的塑料袋擺在面前的小桌上，兩個裝滿柑橘，兩個裝滿饅頭。饅頭有兩種顏色，黃的和白的，小桌被堆得滿滿的。

看打扮，我猜她也許不是彝族，也許只是去鄉下走親戚。

她和大學生兩個面對面，各看各的手機。大學生在冕寧下車后，她身邊的座位一下子滿了，擠了六個人，除了一個背書包的小姑娘始終搭著桌邊睡覺，其余五個都是女人，明明她們剛認識，車還沒開動，就聊得熱火朝天，當然我一句也聽不懂。

她們大笑，傳看手機，吃東西。桌上的塑料袋都敞開，附近站著的坐著的，人人手上都拿著饅頭或者柑橘。那些干活兒的黝黑的手指頭正一層層撕饅頭，將饅頭襯得非常非常細膩非常非常白，簡直就是她們手上的圣物。

后來，不斷有人下車，臨近樂武站，座位上又只剩她一個人了。剛才的熱鬧，令這會兒的她顯得特別孤單。她把分發剩下的饅頭和柑橘分別合在兩個袋子里，提起來試了試重量。

她下車了。現在我相信她是個準備帶饅頭柑橘這兩種美味回家的當地人，而且一定是彝族。

車再開動，隔著車窗又看見她那條黑色帶裝飾釘的緊身褲了。一段陡峭向上的窄坡路，剛下了車的好像都要走那條路，他們一個挨一個，沒有空著手的，每個人都負重。她身體用力向前探，很重的挎包在肩上，兩手一邊提柑橘一邊提饅頭。

兩個喝酒的

開始沒注意背后座位，只感覺隔一會兒后面就有人抽煙。

上了這趟車，似乎和所有的現代規則自動脫離，比如隨處都能抽煙，比如隨手丟垃圾，比如隨意高聲說話。特別是冕寧開車后，想說話只能大叫大喊，完全分不清誰在說什么。臨近普雄，車上的人漸漸少了，顯出了背后的聲音。

一高一矮兩個老頭兒，座位空著，他們站著，互相摟著脖子，一起跟著車身在晃，一個對著另一個的耳朵大聲喊著什么。他們的桌上有瓶二鍋頭酒，也正跟著車搖晃，瓶底還剩一點酒在蕩。距離這么近，居然沒聞到酒味，實在是車上的氣味太污濁了。

列車員拿個掃把過來，好像很不經意，隨手帶走了那酒瓶，他們完全沒發現。

車到普雄，我幾乎是最后下車，身后只剩下他們兩個，還樓著，臉對著臉，還在說。列車員揚手催他們了。

出站找車的時候，又看見他們擋在出口，矮個兒老頭兒扶著身體歪斜的高個兒老頭兒，兩個都咧著嘴笑，倒是不說話了。其中，矮個兒的裝束有點特別，穿在棉衣里面的斜挎包，露出來的包帶上密密的一排亮釘。

一對老夫婦

他們從冕山上車，經過我旁邊停下，老頭兒卸下肩上沉重的布袋子。兩個人氣喘了幾分鐘，才把袋子推到座席下面，布袋鼓鼓的高過座椅，怎么塞都露出一截。老太太把一個紙皮箱也放到座椅下。老頭兒挨著我坐下，老太太坐對面。

兩人臉上手上都有很深的皺紋，說不好他們的棉衣是什么顏色，只能說是暗色，袖口油亮，都是常年做農活兒的人。

老太太頭上圍很厚的黑頭帕，臉上有病容，隔一會兒用手揉胸口，側身向過道上吐痰。不過，只要是笑起來，臉上立刻出現很難準確描述的爽朗明快。比如，老頭兒遞過雞爪讓我吃，老太太馬上笑著不斷撩起手對我說：吃吧吃吧。

老頭兒啃那種白的水晶雞爪。再次感覺，人間的雞爪和白饅頭，都是特別白凈特別神圣的食物。他把雞骨頭吐在地上，用腳把它們踢到座位深處去。

這時候，在冕寧站被塞得滿滿的5634次終于開車。老頭兒拿出煙袋去車廂連接處抽煙，盡管這會兒的車廂里煙霧繚繞，很多人都在座位上抽煙。他的煙袋是銅的桿，長十幾厘米，和他破舊灰暗的棉衣比，煙袋簡直又光潔又精致。

后來，我們聊天，他們的話不是全懂，一半靠猜。

老頭兒一九六五年出生。說了幾次他家的地名，我都沒有聽懂，只好問：住在山上？他們一起點頭：山上，是山上。再問：很遠？又一起點頭：遠，遠。

他們在山上種苞谷和燕麥，還養著四百多只羊，另外也有牛，究竟是幾頭牛，兩個人說了幾次，都沒有聽懂。

聊了一會兒，就不再感覺老太太有病痛和愁苦的事，她特別愛仰面大笑，笑起來帶著一種結實和親善的美。她說她今天還買了小雞呢。小雞就在座席下面的紙箱里，箱壁上鉆了幾個透氣洞，洞口能看見黃褐色的羽毛在動。紙箱里是四只小雞，都是母雞，在冕寧市場買10元一只。

問老頭兒有手機嗎。他說，沒得。

老太太笑著從懷里掏出一個鮮艷的繡花包，里面有老式手機。“大字的，看時間的。\"她說。又拿出塑料夾里的身份證遞給我看，原來她叫吉克五來莫，四川喜德縣樂武鄉人，彝族，也是一九六五年出生。她的手指真好看，緊致修長。

和老太太不一樣，老頭兒不太笑，多數時候他都靜靜地看著車廂某處。從側面看他的眼珠是一種幽深的半透明的黃，黃澄澄的珠子一樣，有點神奇。

問他：50斤米背得動嗎？老頭兒說他能背160斤。他拖出座位下的袋子，讓我試重量，當然挪不動。他隨身帶著馱重物的工具，一個木架和一段粗繩子。

到站前，老頭兒背起米袋，老太太抱著有四只小雞的紙箱，他們也帶了柑橘，前后一陣慌亂，就找不見他們了。

遞過手機的小伙子

小伙子從前面座位探過身，遞一個手機過來讓我看，這舉動有點突然，完全不認識呀。

手機上是一分鐘左右的一段視頻：很長的送葬隊伍，人人穿鮮艷的彝族服裝，佩戴繁復的銀飾，應該是最隆重的盛裝了，隊伍里有說有笑，沒見悲傷。

把手機遞回去，問他：是你家鄉？

他說：是啊。有點得意和滿足的表情。

在爾賽河站停車，他又反身過來趴在椅背上說，這個地方海拔最高。

問他：有多高？

他說：兩千多，三千吧，可能。一起看窗外，遠近山上云霧蒙蒙。忽然，車上的人幾乎同時說：下雪了。

有那么一小會兒，車廂里安靜了，大家都到窗口看雪。不小的風，雪花斜著飄，碎碎的，落在地上立刻消失。

車開出西昌的時候，氣溫已經接近三十攝氏度，不過三小時，經歷了從夏裝到飄雪。

小伙子也是在終點普雄下車，他建議我去縣城住。普雄只是個很小的鎮子，一出站，沿途各種拉客的。想找車的時候，又遇見他，和他走在一起的應該是他爸爸，像陜北人頭上扎條白毛巾，背很駝，跟在小伙子旁邊，顯得特別矮小，好像生著重病，全程不出聲也不抬眼睛，只顧自己躬著走路。估計小伙子是帶老人去看醫生的。

我們拼車去縣城。半路上，他攙著老人下車，互相擺了擺手。兩個人一轉眼就不見了。盤山路的路基高，他們應該是往下走。司機說：他們家這地方可好了。

好在哪兒？

司機說：很寬敞的壩子，又大又平。

聽那口氣，好像這爺兒倆住到了一塊人人羨慕的寶地上，幸運大了。

由于在冕寧站上客上貨拖延，這班車最終晚點四十分鐘到普雄站。第二天一早，同一列車會改為5620次，繼續北上成都。5634次上的列車員說，現在我們這趟車是名聲在外，去年還接待過幾撥記者呢，也有喜歡拍照的專門來坐5634，像你一樣，問這問那的。

我問，今天車上的人特別多吧？

沒有哇，很正常，有時候可要比今天多得多。

四月東北見聞

等雨種地

二〇一七年四月十四的飛機去東北，可能客流量不足，從深圳去長春的航班都要轉機。再次登機后，前后座都變成了講東北話的，稍留意會發現，大家都是回家，沒有誰是來東北公出或談生意或旅游的。

傍晚，飛機開始下降，能見度不好，幾處燒秸稈的白煙在傾斜的大地上拖出長的尾巴

十幾年前，長春籌建新機場，選址在我曾經插隊的縣。我是個知青的時候來過這一帶，有丘陵有水庫，出產玉米水稻，土地足夠肥沃，不遠處有一條飲馬河經過。在剛有記憶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父親被貶做過飲馬河農場場長，就是在飲馬河邊，我見過兩個肩上扛木杠的人，一前一后，杠上拴一條翹著頭的大魚，嘴唇肥肥的，魚尾拖到了地。

所以，我印象里這個縣比《松花江上》歌詞里唱的“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還要富庶。

北方的春暖花開來得緩慢，從空中向下看，只有幾棵柳樹恍恍惚惚地發綠，其他灰蒙蒙一片，田野和路上沒見行人和車輛，好像一塊人跡罕至的大地。

不過，有人燒秸稈，說明春天到了，農民又快種地了。

東北鄉下一直都有“貓冬”一說。閑著，什么也不做，在熱炕上熬過嚴酷漫長的冬天，等待季節轉換，等萬物自己發力，自己恢復生機，農民才下地播種。隨后在長春停留的十幾天里，多次經過城鄉接合部，田地里始終沒什么動靜。過去的農民哪舍得丟掉秸稈，全年的取暖煮飯，冬天苫房保暖全靠它，寶貴著呢。秋收一過，田野被撿得干干凈凈，家家堆起高高的柴火垛。那個年代，只有城鎮居民才能憑證買到一定額度的煤，農民只得儲藏大地里的各種秸稈。

現在的田野上大片大片立著去年的玉米秸稈，秸稈沒人需要了。雖然到處涂畫有燒秸稈必重罰的標語口號，照樣有人燒，農民想的是他自己的道理，清理秸稈費時費力，燎一把火省事多了。四月二十號是農歷的谷雨，農諺說谷雨種大田。那天去了市郊，新開出來的道路筆直，空蕩蕩沒幾輛車，路兩邊都還是農田，有些地塊被房地產廣告板圍起來，連片的田里，玉米秸稈干黃地立著，特別蒼涼。

一星期后再經過郊區，遠遠看見田地里有一小撮人，終于種地了。我插隊時，春天播種時田野里到處是類似“隊形”，前前后后六七個人，翻地撒種填埋，分工協作。大地遼闊，把種田的人顯得極其渺小，又移動得特別緩慢，我沒看見一臺大機械。不急著種地，是在等雨。據說春天暖和后一直干旱，幾次人工降雨效果都不理想。

一個農業為主的省份，不下雨就不能種莊稼，這種事兒，原以為只出現在西北省份寧夏甘肅。

早市上賣烤玉米的說，晚幾天種地沒啥著急的，種地，就是靠天吃飯的營生。他們爐子上的鮮玉米來自山東的塑料大棚。

兩年前的夏天，回了一次插隊時村子，那兒現在已經劃進市郊，幾乎每家都有人在城里工作。留在村子里的主要是老人女人，都在玩麻將，眼神直直的不舍得離開麻將桌。

問她們：不下地了嗎？

她們說：地里沒啥活兒，不像早（年），起早貪黑，打仗似的。

還說：左溜兒（反正）種地不掙啥錢，哪天 來個種田大戶都給包了（全收購）得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昔日北大荒，今天北大倉\"“勤勞勇敢，吃苦耐勞”，這些口號都過時了。

曾經看人轉發河北詩人呂游的詩，里面寫道：“麥子黃了，父親坐立不安。”這位詩人所在的河北農村，一人有土地一畝半，如果種麥子，全年收入不到1000元錢，前提是風調雨順，不遇災害。

他說：“農民的出路在哪里？我曾經種地十五年，深知種地的辛苦，深知農民仲春盼雨、芒種盼晴的心情！”

挖野菜的樂趣

留點心去聽散步的人們閑聊，經常提到有親戚在山東、江蘇、浙江、廣東落腳，也常聽說早年闖關東的人們陸續遷回老家，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已經開始，叫\"回關里家了”。

剛畢業的大學生，如果不是準備考公務員和教師，首先考慮去外地找機會，一心往南走，不甘心留在本地。

一位老人剛從上海旅游回來，感慨素質就是不一樣，因為上海人等公交車自覺排隊，沒有戴紅箍的人監督。

有人離開，當然也有人補充進來，夏天早晨的城鄉接合地帶，毛驢車、馬車、電動車，拉著最新鮮的農產品，趕去就近的早市。

城市拆掉了無數舊房子，建筑風格變了，到處熱鬧，到處喧驤，人們正在用自己的判斷重新塑造城市，它現在更粗放更直白，對于生于此的我是完全的陌生。

農民帶來新文化，在被城市文明感染的同時，他們也用自己的習慣和思維影響著城市，既不是建立在不斷更替的都市文明上，也不是建立在舊有的農耕文化上，一個新產生的混合體。發現很多人喜歡春天出門挖野菜，即使在游人和機動車都要買門票進入的景區，也沒擋住人們對野菜的興趣。不斷有私家車開到剛綠的樹蔭下，穿花衣服的、戴遮陽帽的、提布袋的，推開車門立刻四散去找野菜，很難理解那種熱情的投入。

北方市場的菜檔一般沒南方的新鮮豐富，不過，每天在最顯眼位置擺出來的野菜大約有十種，沒下過水的，帶著東北特有的疏松細膩的黑土。超過一半我都不認識，菜販介紹起來頭頭是道。

本地報紙上刊登文章，講解野菜鑒別，哪種放心吃，哪種要小心，哪種有毒不能吃。

我認識野菜是在家里下放農村時候，當時的中學生只上半天學，另半天經常要挖野菜喂鵝喂豬，人是不吃的。雖然出工一天只折合幾毛錢，有些地方才幾分錢，只要種好僅有的一點兒自留地，就不會靠野菜充饑，這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不再是我吃驚地看著兩個人扛大魚的六十年代初，那時候會忽然有陌生人敲門要口吃的，說山東話或者河北話。

十幾年前去朝鮮旅游，也是春天，坐火車從新義州去平壤的路上，看見鐵軌旁干枯的河道里有匍匐在地的孩子挖野菜，當時還感慨，吃野菜的年代再也不會來了。

不是踏青，不是匱乏，不是美味佳肴，難道是潛意識里的記憶？也許大地自生自發的出產夾帶著某種內在的感應和呼喚，某種還沒被清晰意識到的隱形的記憶鏈，也許這種“野菜記憶”已經成為民俗，屬于世世代代的記憶殘存，從久遠又隱秘之處始終頑固緊隨，只要春天，萬物復蘇，對野菜的記憶一定被快速勾起。也許，這是從另一個視角，感念土地對世代流民的慷慨仁厚，不然，怎么解釋呢。

（選自2025年第5期《作家》）原刊責編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