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開生,青島人,散文作家,專欄作家。散文隨筆散見于《中國作家》《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海外文摘》《青年作家》《山東文學》《北方文學》《光明日報》等,散文作品收人《人間書:2023中國年度精短散文》《若有光:lt;散文海外版gt;2023年精品集》《被時間鍍亮:lt;散文海外版gt;2024年精品集》《水靈靈的故鄉·中國當代名家系列作品散文選》和《2023山東作家作品年選》等。著有《四方往事》《尋味四季》《四時五味》《觀瀾集》和《青島海岸線上的歷史坐標》等。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理事等。
一
清代文學家兼美食家袁枚,在著述《隨園食單》中有句經典名言:“不時不食。\"也就是說,不合時令或不按自然規律生長之物,盡量不吃。換種說法,合時令且新鮮上市之味,宜趁早勤食。傳統飲食講究“春吃芽,夏吃瓜,秋吃果,冬吃根”,不無道理。
初春去蘇州,偶遇鄉間農貿市場。菜市上各色鮮嫩欲滴的青菜和野菜,一籃一筐排成一長溜。戴藍花頭巾的農婦,操著吳儂軟語,熱情地與往來客人打著招呼,寒暄著。真是令人羨慕眼饞得很。據說,蘇州人有“三日不吃青,兩眼冒金星\"之民諺,難怪呀!北方此時尚在天寒地凍中,應時的青菜只有蘿卜和白菜。春到江南,綠葉菜的應季品種實在是豐富而撩人胃口。
江南春來早。蘇州的時令蔬菜常見的有“七頭一腦”,即薺菜頭、馬蘭頭、枸杞頭、苜蓿頭、豌豆頭、小蒜頭、香椿頭和菊花腦。頭,就是嫩芽,自然是綠葉春鮮第一等。
苜蓿頭,又稱金花菜,極嫩的小片綠葉菜,宜焯水后猛火快炒。江南人多將此菜與燒河豚、燒蚌肉相配,碧綠可增色,清爽可解膩。最受江南人喜愛的當數馬蘭頭。家庭中、酒館里,香干拌馬蘭頭出鏡頻率頗高。馬蘭頭切得細碎,香干改刀成細絲,合拌后碼成寶塔形裝盤,是春天爽口小菜的不二之選。舊時,蘇州的酒店只賣酒水,并不供應炒菜,至多有鹵豆干和五香豆等小食佐酒。但每到春季,各酒店必有香干拌馬蘭頭應市嘗鮮,此俗沿襲至今。
椿萱并茂,多比喻父母健在。椿和萱,則分別代指父和母。
香椿頭南北皆出,不少人家亦喜在院中栽植香椿樹,南方比北方早大半個月上市。香椿拌豆腐、香椿炒山雞蛋、炸椿魚等,都是應時的美饌。香椿的近親臭椿,雖貌似,但其葉不可食,有小毒。古人將香椿稱為椿,將臭椿稱作樗,兩者并不是一種東西。
春季自然生長的時令蔬菜,清明前的韭菜、韭黃、菠菜、香椿等,算是比較常見。而上市最早的野菜,當數驚蟄前后的薺菜。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薺菜素有“野菜第一鮮”的美譽,南北方同喜食之。薺菜豆腐湯、涼拌薺菜、薺菜炒年糕,或用薺菜入餡,包湯圓、春卷、餛飩,皆美。這是江南的食法。
春天的島城,野生薺菜廣布,以嶗山地區為最盛。市內諸山頭和八大關、匯泉廣場等有成片的草坪,開春后隨處可見手持小鏟的勤勞市民,也不乏摟草打兔子、赤手空拳臨時起意的采挖野菜之人。野生的薺菜葉子細瘦,連根帶葉亂蓬蓬的一堆,雖其貌不揚,卻是包餃子和包子的絕好餡料。春天的薺菜亦可焯水后擰干水分,團成團置于冰箱里冷凍,一年中可隨時拿來嘗鮮。
踩著薺菜上市的鼓點,螞蚱菜、拳頭菜、苦菜、面條菜、榆錢等爭相登場。螞蚱菜,即江南人所說的馬齒莧,青島地區多用其包包子。將炸好的花生碾碎,加麻油、生抽、醋、鹽與螞蚱菜同拌,是島城傳統的春鮮小菜。
嶗山地區自古就有食拳頭菜的食俗,拳頭菜更被贊為嶗山的\"山珍之王”。因其葉集于一端,形如握拳,故被形象地稱為拳頭菜,也叫蕨菜。新鮮的拳頭菜營養豐富,有濃郁的清香。食用時須焯水去掉有害成分,將其曬干后與肉同燒,味道絕美。
春節期間,在揚州和鎮江兩次吃到同一種時令綠葉菜,當地人叫作小青菜。用旺火煸炒之后,加少許清湯煨熟,入口綿、甜、糯、香。雖貌似北方的小油菜,但風味迥異。青菜吃出軟糯之感,至今我還未遇到過重樣的。
“小—青—菜,甜—又—糯。\"舊時,立春過后,鎮江街市上多有挑擔賣此菜的,皆如此吆喝,招攬生意。鎮江友人郝捷告訴我,當地人也稱這種青菜為“蘇州青”。產地僅限于揚州、蘇州、鎮江,上市期僅半月有余。我忽憶起,去歲春節在蘇州也吃過同一種菜,蘇州人稱菜繭,也有稱菜臺的。蘇州美食作家葉正亭告訴我:“梅花樹下生長的菜繭,滋味有梅香氣。\"如此,真是錦上添花了!
雨水時令,葉正亭從蘇州相城區陽澄湖鎮沈周村寄來了糯糯的碧綠青團子,四種口味,一張大紅的“春\"字覆在包裝盒上,透著喜慶。他得意地說:“包裝是我指導設計的,青團,代表著春天的美食信號哩!”
二
清代李笠翁在《閑情偶寄》中講,筍為“蔬食中第一品”。他還嫌表達得不夠盡興,又說,肥美的羊肉、鮮嫩的豬肉都不能與之比肩,足見其對竹筍的偏愛。
我在二十五歲之前從未見過鮮竹筍,更沒有機會享用。那時候,北方城市中所售賣的竹筍,多是鐵罐包裝的清水筍和筍干,老青島人稱后者為玉蘭片,因它的外形色澤有如玉蘭花的花瓣,且清香馥郁。竹筍玉蘭片屬于高檔原材料,多在上檔次的酒樓飯館中出現。早些年經營傳統魯菜和京菜的菜館里,“燒雙冬”是出現頻率較高的名菜。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每次去京城出差或旅游,都會到王府井大街胡同里的一家菜館,點上一盤打打牙祭,真是美味!雙冬,特指冬菇和冬筍。筍素有冬生和春生之分,冬筍藏于土中,味厚而腴;春筍則破土而出,清芬爽脆,兩者各美其美。
單說春筍。
一九九一年的暮春時節,我和同學相約登臨安徽黃山。在湯口鎮工人療養院的一家土菜館里,第一次吃到油燜春筍。往后兩天,又陸續品嘗了春筍炒臘肉和熗拌春筍絲,留下了舌尖上的難忘記憶。下山時,恰好經過山腳下的一片竹林,一眼瞥見幾根剛剛冒出頭來的春筍,大喜過望,我倆激動地跑上前去,一人端倒一個,千里迢迢一路背回了青島。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往事宛在眼前。
腌篤鮮是上海人每年春天喜食的時令湯菜,我第一次嘗試就在此地。后來去蘇州,再次吃到了當令的腌篤鮮。說起來,蘇幫菜和上海菜同根同源,早先上海灘叫得響、上檔次的菜館,多是蘇州人掌管經營的。可以這樣說,是蘇幫菜催生了后來的上海菜,如同魯菜清末在京城興盛,催生了后來的京菜,一個道理。
蘇州東山賓館的蘇菜烹飪大師黃明告訴我,腌篤鮮的“腌\"指咸肉,蘇州人春節期間有食咸肉和火腿的習俗;“鮮\"指生鮮肉;“篤\"則是指烹調方法,即砂鍋小火慢燉之意。而這道菜的靈魂無疑是白嫩飽滿的春筍。此外,蘇州人還喜歡加入百葉結同煲。若考慮顏色搭配好看,出鍋前再添加少許切成滾刀塊的碧綠萵筍,也很常見。
雨水驚蟄時節,和家人閑逛菜市場,一堆堆帶著新鮮泥土芬芳氣息的春筍勾起了我的食思。稱筍、買肉,切塊、焯水,晚餐即成一砂鍋香氣四溢的腌篤鮮。湯色燉至乳白,稠而不膩,啜一口,用蘇州話說,能鮮掉眉毛來;嚼一塊筍尖,脆脆沙沙的質感,頓時有了“咬春”的意味。李笠翁說,筍和肉同煮一鍋,人們多取筍食而遺棄肉。由此可見,若將肉比作魚,筍顯然猶如熊掌了。
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每年的三月至五月間,是春筍的最佳食用季節。春筍的吃法頗多,印象至深的,是與烤麩、黃花菜、木耳同燒,即聞名遐邇的“四鮮烤麩”,也是滬上素菜名館功德林的招牌菜。這道菜我小時候猶愛食之,驚為天物。其實,筍與同時令的原材料搭配方為上選,諸如春筍拌香椿頭、薺菜春筍肉絲、春筍炒螺螄頭、蝦子筍芽、青蠶豆炒筍片等,鮮上加鮮,如此,才對得起筍“蔬王\"之美譽。大美食家蘇東坡曾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不知何年何日何人在后面又添了兩句:“若要不俗又不瘦,餐餐筍燒肉?!?/p>
我猜,此君定是位懂行的“鐵桿吃貨”!
三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江南春來早,新鮮上市的蔬菜野菜品種實在豐富得很,萎蒿即是其中之一。萎蒿,如今人們大都稱之為蘆蒿,近水而生,南方水鄉多見,與北方的大路菜商蒿同屬一科,是近親。蘆蒿主要食其莖稈,其上有細微的竹節,這是與筒蒿的區別。蘆蒿入口有種特別的清香之氣,青島話稱為“青稈子氣”,近似于草坪修剪后留下的氣息。其烹制喜油,宜猛火急炒,與臘肉同烹最合心意;用蘆蒿炒香干條,下酒亦妙。
前幾日,囑咐家人炒盤蘆蒿香干嘗鮮,待端上桌來,竟然是道蘆筍炒香干。錯把蘆筍當蘆蒿,足見北方人對此物的陌生。此外,香干定要選白鹵香干,醬色香干太過老氣,與蘆蒿的嫩綠,實在是門不當、戶不對。
誠然,蘆筍亦是春季應時蔬菜之一,且已被證明有不錯的抗癌和保健作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曾風靡一時。島城出品的白蘆筍罐頭遠銷東瀛諸地,廣受追捧。蘆筍長在地里未見光時,為白蘆筍;破土見光后,則是綠蘆筍。
二月莼初生,三月多嫩蕊。莼菜,狀似小荷葉,展開似銅錢大小,葉上多黏液,至嫩而滑,李笠翁稱之為“清虛妙物”。蘇州太湖、杭州西湖皆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其亦可謂為天堂佳饌。春天的莼菜最宜制湯,以雞湯加春筍、金華火腿絲為羹,味極鮮。莼菜銀魚羹、莼菜炒蝦仁,皆是應季不可錯過的美食?!妒勒f新語》中記載的“莼鱸之思\"中,“鱸\"是指江南名菜鱸魚膾,“莼”則是令人垂涎的莼菜羹了。
立夏時節,江南素有食“三新\"之風俗,沿襲至今。三新,即新上市之鮮物,又細分為地三鮮:莧菜、蠶豆、蒜苗;樹三鮮:櫻桃、梅子、香椿;水三鮮:魚、刀魚、河豚。諸地間略有差別,大同小異。
前些年的春夏之交,我到訪蘇州吳中東山鎮,在太湖之濱的一座農家山莊品嘗了水鄉古鎮農家宴。餐廳是一座長廊形水榭,古色古香,房間一多半伸入浩渺太湖水中,推開兩扇木格花窗,湖光帆影盡收眼底。農家大嬸正蹲在院中手剝蠶豆,乃是自家后院所產,透著水靈新鮮勁兒。據說蘇州人對于蠶豆有“初穗時,摘而剝之,小如薏苡,煮而食之,可忘肉味”之贊嘆。當餐,太湖三白悉數到場,將白魚清蒸,銀魚炒土雞蛋,白蝦活蹦亂跳,清水煮開即得。湯菜是一盆昂刺魚莼菜湯,鮮美無敵,皆應季又應景。初次嘗試的,正是剛剛剝出的那捧嫩綠的蠶豆,用蔥油將蒜苗與蠶豆于大中同炒,立夏三新中獨占兩味,雙鮮!食之清芬滿口,芳留齒頰。
島城四季分明,物阜民豐,我曾仿照江南立夏食三新之法,歸納提煉出島城立夏之三新,即樹之鮮櫻桃、地之鮮蒜耋、海之鮮蝦虎。
裊裊春風中,小院里一株百年雪松,婆娑巨傘被風吹得落下細細一層淡黃色的花粉一一松花粉。一款久違的江南時令糕點松花團立馬從記憶深處涌入腦海。
松花團,為江南一帶名品,多取熟糯米粉為皮,趁熱將芝麻白糖餡心包入、拍扁,再將團子在松花粉中打個滾兒即得。然并非所有松樹的花粉皆可入饌,僅馬尾松、油松之花粉可食用。松花團時令性強,上市期極短,故遇上一次猶如中彩票一般,走過路過,絕不可錯過。
四
二十多年前的仲夏季節,我恰在上海郊外的奉賢區短暫求學。課堂上,滬籍老師不經意間講了一句江南食諺:“小暑黃鱔賽人參。\"聽罷,自此中蠱。
小暑之際,江南遍布的稻田水渠之中,黃鱔生長得正肥。水鄉之人篤信此時食鱔最補,故沿襲成俗。其時,學校門外仍是一畦畦鄉間水塘,田埂上開營的幾家夫妻檔農家樂專做在校學生的生意。其特點是食材鮮活,日食日清,尤以濃油赤醬之法烹調的燒鱔段留下舌尖上的甜美記憶。每食此肴,總得多添一碗白米飯。
南方諸地皆對食黃鱔情有獨鐘,亦鉆研出不少傳統經典名饌,如江南的蒜子燒鱔筒、寶應的長魚面、嶺南的嗜嗜黃鱔煲等。叫好又叫座的菜品,當數淮安軟兜和響油鱔糊。
周總理的家鄉江蘇淮安是淮揚菜的發源地之一,被稱為當地第一名菜的,定是淮安軟兜。這道享譽華夏的國宴名菜,選料考究,傳承有序,其正宗之作只用當地所出產之“筆桿青”品種,精取黃鱔頸背之肉烹制,入口軟綿、滑嫩,亦是食補之上選。據語言學家許嘉璐介紹,軟兜之兜,絕非肚兜之說,兜,實乃“脰”之誤寫,脰是頸、脖子之意。許先生家鄉亦是淮安。
條條黃鱔絲絲勒,莫為無鱗戒食魚。江南的另一道黃鱔名肴,稱作“響油鱔糊”,此地大凡酒樓名館,莫不精于烹制此菜。
響油鱔糊最為應時之季正是小暑時令。將活鱔頭部置于釘板之上,用竹篾薄刀沿三棱形鱔骨取下鱔肉,此手法俗稱“兩面三刀”。鱔魚切絲滑油出鍋后,復加入高湯和調料烹至收汁。裝盤后,鱔糊上端放入姜絲,另置滾燙熱油一碗,同時端上桌,當著食客面將熱油澆在姜絲鱔糊之上,再撒入白胡椒粉即成。烹制此肴的關鍵環節在于走菜要快,否則,響油則名不副實了。而現今之餐館酒肆大都省去了現場操作之章節,改在廚房成品。如此,少了主客間的當堂互動,端的是為了吃而吃,民間食趣亦減少了許多。
梁溪脆鱔是久負盛譽的無錫名菜。將油炸后的鱔條以糖醋法烹制,涼吃,故而稱其“脆”。無錫菜向來重糖,此菜尤甜。
五
夏至日,魯中朋友捎來幾根蓮藕,一瞧,竟是馬踏湖的藕苗,細溜溜的,長相雖不起眼,卻生得品質上乘。十幾年前,我曾在淄博臨淄的山中農家宴無意間邂逅過馬踏湖蓮藕。此藕雪白似玉,最宜生食,時頭回遇到。店家像拍黃瓜一樣將白藕輕拍,立刻碎成大小數塊,裝盤后,撒上少許白砂糖,端上桌來。白藕入口,脆生生,多汁,甘甜,無渣,絕無藕斷絲連之狀,令人拍案驚奇,嘆為“佳藕天成”。
清代資深老饕李笠翁曾言:“論蔬食之美者,曰清,日潔,日芳馥,日松脆而已矣。\"好像專門為馬踏湖白蓮藕下的定義一般。江南人將蓮藕與菱角、荸薺、莼菜、慈姑、芡實、水芹、菱白統稱為“水八仙”,鐘愛有加。
二十七八年前,第一次去武漢出差,下了火車已錯過晚飯飯點,同行的朋友邀請我們去她姑媽家,說是家中已煲好了蓮藕排骨湯,要招待我們。當晚的確是餓了,我和同事放下矜持,熱乎乎的連湯帶肉一人干掉兩碗,說實話,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蓮藕湯。武漢的蓮藕不脆,發面,經文火煲燉個把小時,口感如同燒土豆芋頭似的軟糯。排骨更是燉得酥爛脫骨,同樣好吃,也解饞。這頓意外的晚餐給我留下了經久難忘的舌尖記憶,此后再未遇到過超越那晚的蓮藕排骨湯。這也是除卻武大櫻花之外,江城武漢留給我的另一個不小的念想。
知堂老人在《藕的吃法》里寫過藕脯,說把藕切成大小適宜的塊,同紅棗、白果煮熟,加入紅糖,藕和湯都很好吃。我沒見過,不過他提過的鮮藕粉,倒是昔年夏天和女兒在杭州西湖的湖心島茶廳里吃過一回。女兒愛吃,我嘗了嘗,清芬、微甜,也好!杭州的國宴烹飪大師朋友順便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烹制的經典名菜西湖醋魚廣受嘉評,訣竅就是用西湖藕粉勾的芡汗,清香而明亮,是他的獨門絕技。
藕有田藕和塘藕之分,江南水鄉的藕大都是塘藕,以一節者為最佳,二節者次之,三節者最差。每至夏季來臨,蘇州人的餐桌上喜歡加一點生切藕片和荸薺、紅菱等,既當小吃,又當水果,不時不食。蓮藕又有七孔和九孔之別。七孔藕質糯,宜煲湯;九孔藕質脆,宜炒,宜拌,宜炸。如此看來,當年我在武漢吃的定是七孔藕煲排骨,若有機會再赴江城,必會當面驗證一番。由佳藕聯想到佳偶。所謂佳偶,有夫妻恩愛甜美之意。蘇州有座清代園林耦園,此中傳有一段愛情佳話。耦,原指二人并耕,亦通“偶”。耦園的女主人是晚清才女嚴永華,她工詩能文,善書畫丹青,嫁給清末安徽巡撫沈秉成后,夫妻二人過著隱居式的田園生活,感情甚篤。每至詩興來時,夫妻你吟我和,盡享賞心之樂。二人共同設計改造舊園,并以“耦\"字作為園名,園內有一副楹聯,亦是嚴永華所撰并書寫,聯曰:耦園住佳偶,城曲筑詩城。
由一對佳偶而聲聞天下的名園,非耦園莫屬!
六
“只有蕓知道”是一部電影的名字。電影里的女主人名字叫“蕓”,由這個字我想起了另一位素未謀面的女性:蕓娘。
蕓娘是清代乾嘉年間人,姓陳,她的丈夫沈復,字三白,是《浮生六記》的作者。美麗賢淑的女主人公蕓娘,浪漫感性又沉靜懂事,達到了真實、通透、慈悲的至高境界。難怪林語堂先生曾感嘆:“沈三白的妻子蕓娘,乃是人間最理想的女人,能娶到這樣的女子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他還將蕓娘與秋芙并譽為中國古代最可愛的兩位女子。
《浮生六記》原為六卷本,今僅存四卷。我們可以從第二卷《閑情記趣》中領略一下蕓娘的可愛:“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沈三白如此美滋滋地記道。
后來,蘇州文人、品茶專家汪星伯也如法炮制。他在夏末秋初七夕節的前一晚,將碧螺春茶用桑皮紙分包成十余小包,置于拙政園蓮池中盛開的荷花芯里。七夕日早起一一取出,在園內見山樓上為相約而至的姑蘇文化名流沖飲。此茶兩三泡之后,竟蓮香沁人。時蘇州老作家、蘇派盆景大師周瘦鵑先生即興賦詩道:
玉井初收梅雨水,洞庭新摘碧螺春。
昨宵曾就蓮房宿,花露花香滿一身。
是雅士,亦是雅事!
讀書人知曉“蕓\"字,多因古代別稱書齋為‘蕓窗”,蕓,在此特指蕓香。古人藏書為避免蠹蟲之侵,書卷中多置以蕓香驅蟲,故名。
蕓豆,則可食。在我國北方,蕓豆是夏季的時令蔬菜之一。蕓豆又稱菜豆。島城常見的品種,一種呈淺綠色,一柞長短,市場上最多見,就叫蕓豆,別無他名;另一種白里泛淡青,稍粗壯,青島人稱之為“老來少\"蕓豆。
青島人是喜歡并且重視蕓豆的。本地人包包子、煎爐包,傳統的餡料首選蕓豆五花肉丁。蕓豆切丁,與半肥半瘦的豬肉丁和餡,加少許生抽和調味料,出鍋時香氣四溢,食之口感也好;島城夏日里的蕓豆蛤蜊鹵子湯面,最能體現漁島風情,也應季。市井人家的家常菜蕓豆燒土豆排骨、蕓豆燒芋頭五花肉,百吃不慶,老少咸宜。諸如此類,食材以“老來少\"蕓豆為佳選。
我的小院里,每年春天依慣例會種上三四排蕓豆種子,長蔓后再用竹竿撐起,所結之豆莢即常見的淺綠色蕓豆,特點是嫩、脆,近乎無筋,最宜炒食。蕓豆切絲與肉絲同炒,或過油后醬爆、加豆豉干煸,皆美。蕓豆中所含的皂苷等物質,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人體免疫能力,促進脂肪代謝。但烹調蕓豆時,定要煮熟燒透,最好焯一遍滾水后再進行深加工,如若不然,會引發食物中毒,切不可掉以輕心。
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在南方,烹調蕓豆多以其“豆”為主料,極少見用其豆莢作為包子、生煎之餡或湯面之鹵的。蕓豆莢中的豆,有白豆、花豆之別。黃明說,蘇州人嗜甜,他們喜歡老蕓豆,剝取其莢中的白豆,用糖水話梅煮熟后,涼食;亦可白煮后,再澆上蜂蜜或桂花醬??诟蟹坂洁健⑻鹈勖?,自然也是做點心的好豆沙。
島城自然生長的蕓豆,只收獲一個夏季,葉蔓即告枯萎。聞聽有些地方稱其為“四季豆”,不知是否真的能一年四季都結豆莢。
(選自王開生《四時五味》山東文藝出版社202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