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中自有漢語美

漢語是美的，每讀好句，我便如柳沐春風，四肢搖蕩。讀書人過五十，當深知語中美味。新文學讀了幾十年，覺得自由，性情，新潮，解放。魯迅、汪曾祺能讓我讀出詩意，機智，才華，而讀杜甫，簡直就是過山車神游天界，美不勝收。小時候背古文，完全團冏吞棗。上大學讀文言，多是應付差事。工作以后沒有功利的剛性需求，讀古書全憑興趣，反而比之前備考、寫職稱論文更明白祖宗之好。

十年來迷戀杜甫，體會頗深，近兩年尤甚。以前堵車，我都靠美聲朗誦前車牌號打發時光。后來改了章程，每堵必背杜甫長詩，像《北征》《壯游》《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舌頭上進出的朗朗漢字，比網游中的高檔武器，更能迅速消滅車外擁擠的鋼鐵怪獸，幸福指數陡然上升。杜甫的每個字都相互加持，讀得越多，能量越大，相互之間令人愉悅的量子糾纏越頻繁。那種意到筆隨，出神入化，翻手為云覆手雨的神操作，真真令人拍案叫絕。

疫后再讀到“萬里相逢貪握手”，純純然感覺寫到骨頭里去了。遂想起早年漂泊北京，讀“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跟量身定做的一般。杜子美不愧是漢語大師，他有的是時間讓你們臣服，他的漢字帝國輝煌而永固。

杜詩讀后反觀現代，也有新發現。發現好的現代詩也飽含漢語之美。說古典詩好現代詩不好的看法，往往是外行話，跟說電腦打字好毛筆字不好、比基尼好旗袍不好，是一樣的不上道。艾青曾說，假如是詩，無論用什么形式寫出來都是詩；假如不是詩，無論用什么形式寫出來都不是詩。我深為認同。百年新詩有經典好詩，唐詩四萬首也不乏平庸之作。古詩新詩固然有別，專業教材和文學史理論講過千百遍了，但對于一個漢語詩歌的讀者，大可不必糾結于舊詩新詩，只區分好詩庸詩便可。“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和“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當然可以按祖傳規矩掰扯其平仄、格律、對仗，但最終的效果還不是領悟它帶給我的自然界的神秘之美？“舞蹈家的散步格外好看”是一句好詩。許多標題都是好詩。《養貓的人有養虎的心》《我有懸壺，只裝白云不裝酒》。張嘉佳《從你的全世界路過》這個小說標題是不是一句好詩呢？《流浪地球》這個電影的名字是不是一句好詩呢？

讀詩是深層次感受，腦洞要大。說畫像詩，蘇軾評王維，“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說田園像詩，音樂像詩，小說也像詩。魯迅贊《史記》是“無韻之離騷”，年輕時根本不解，讀到《張丞相列傳》，坐法當斬的張蒼“肥白如瓠，時王陵見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斬”，簡潔的文字后面，除了中國人古老的識人智慧，確乎有某種詩意朦朧。如果足夠思想解放，網絡用語也是詩。近年流行的“佛系”，是佛系的意思嗎？“躺平”是指躺平嗎？就像刻舟求劍，求的是劍嗎？漢語的表現力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的。杜甫詩云“塞柳行疏翠，山梨結小紅”，“小紅\"是個什么紅？細思恰當無比，他真是敢想敢干。我曾戲拿新詞自對一句\"小米黑科技，美白潤膚霜”，頗有趣。類似的漢字跑馬，跨界修辭，不勝枚舉，令人悟得，不讀詩無以言。死讀古詩也難以言。真真是需要體悟提煉，超越成見。

漢字之美，千年書法的千變萬化已充分形象展示。而其意義的宏圖大展則有賴文學書寫，那就是神奇的漢字組合。讀完杜甫一千多首詩后，我發現不少秘密。名詞極端重要，比如名詞并列。“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白狗黃牛峽，朝云暮雨祠”，全部是名詞，竟然產生了空間移動畫面變化的奇效。杜詩中名詞的作用遠大于我原來的印象。地理名詞的鋼筋骨架作用也是從杜詩感受到的：“劍外忽傳收薊北”，遙隔千里的“劍外”“薊北\"對舉，那么自然而然，仿佛天下其他的地方都消失了一樣。“絕塞烏蠻北，孤城白帝邊”，這樣的空間壓縮，苦也苦得出奇，寂寞也寂寞得瀟灑，讀來令人神清氣爽，唇齒生津。有了這些精選地理名詞的協助，更能表達人世滄桑，山川永恒，令人心馳神往。不是神話，勝似神話，不同于繪畫，而勝于繪畫。這個發現讓我浮想聯翩。“人面桃花相映紅\"“落花人獨立”，并非僅僅依賴于平仄、對仗、押韻的祖訓，更硬核的是對美的驚人發現與創造。世上那么多花，為何單單人面桃花？越想越佩服崔護。如果不雙標，如果公平對待古今漢語，“醬香拿鐵”一定是驚人的組合，太有才啦，古典與現代，西方與中國，美酒與咖啡，絕不輸人面桃花，妙極，給這四個字發多少獎金都不為過。百年新詩，深請此道的不乏其人，請看余光中詩句：“要考就考托福的考試/要迷就迷很迷你的裙子/我說，Susie/要簽就簽上領事的名字”，臧棣的句子“最近的賬單/越來越像節目單。房租要交，/房貸要還，每樣吃的東西都已被污染。”

也是在讀古典中意識到漢語簡潔之美。說古典文學傳統，這傳統，那傳統，依我看，簡潔是第一古典傳統。電腦打字，漢字擺脫了笨重的竹簡，手指輕輕一點，便可發往萬里之外的終端。然而，繁復拖沓之灌水病遍地皆是。《詩經》是四字，漢詩是五字，唐近體詩七字，以后的宋詞、元雜劇、明清小說，字數越來越多，當下網絡小說動輒千百萬。真需要那么多字嗎？讀到蘇軾《書臨皋亭》“白云左繞，清江右洄\"這一句，我的漢語反思頓生。左繞，右洄，多么鉆石的漢字組合，又多么黃沙萬里意味深長，千古名篇，全文竟只區區49字！每次高鐵過山區，腦子里都會蹦出這樣幾個字：“環滁皆山也。\"泡沫文章轉瞬即逝，經典文字干預現實。差別就這么大。“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小時候感覺是吹牛皮，現在才領會真意。美的漢語有旺盛的生命力，需要世代領會。

（選自2025年7月2日《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