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蘭州的第一夜,我又夢見18歲的自己坐著綠皮火車穿越河西走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灘上大小不一的石頭,被日曬、雨淋和大風剝蝕,棱角慢慢磨平,逐漸變得圓滑。
火車仿佛在月球上行走。而這就是王維筆下“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西北邊塞。
車窗外的荒涼廣大與車廂內(nèi)的擁擠熱鬧,像兩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互相新奇地打量著。
我們看它,歷經(jīng)千年風霜,見證過無數(shù)興衰榮辱,把耳朵貼近窗邊,隱隱的風聲里,仿佛還能聽到戈壁深處傳來的駝鈴聲響。
它看我們,火車是直行沒錯,可誰的人生是一片坦途?那時候還沒有學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但依然為它呈現(xiàn)出那樣一種奇異的美,震撼和興奮著。
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坐火車,從烏魯木齊到西安,直快列車,兩天三夜。出發(fā)時,爸媽一起去車站送我,媽媽很淡定,爸爸有點緊張,一個勁地問我,還要吃這個嗎?還要吃那個嗎?我有些不耐煩,說不吃不吃。他失落地搓搓手,站到媽媽的后面。
媽媽大聲地囑咐這囑咐那。臨開車前,還對我說,不要和不認識的人說話呀!
車上都是不認識的人,一開始面面相覷,時間久了有人挪揄我,你媽媽不讓你和陌生人說話。
爸爸買了一些香蕉放在我的箱子里,而箱子在行李架上,我夠不到也不好意思找人幫忙,只能偶爾抬頭看看。
火車經(jīng)過蘭州時,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外面的風和喧囂聲一起灌進車廂內(nèi)。站臺似乎和別處沒什么兩樣,站牌上大大的蘭州兩個字。如果我的高考第一志愿被錄取了,我將會在這里下車,在這個城市里學習和生活,在這里遇到新的朋友沒等我繼續(xù)展開聯(lián)想,火車已經(jīng)啟動前行。窗外的蘭州一點一點退成模糊的色塊。
等到了學校才發(fā)現(xiàn)托運的鋪蓋要比我晚幾天到,箱子里的香蕉自然是壞了,看著光禿禿的床板兒,我有一點不知所措,其他人都在忙著收拾。除我之外,他們都有家長來送,看著他們親昵地說笑撒嬌。我心里開始抱怨舅舅,就是他說服爸媽不要送我,甚至還爭吵了幾句,說我已經(jīng)18歲了,是大人了,應該學會獨立,不然會被別的同學小瞧的。可落寞的我,心里一丁點兒自豪感也沒有,只有羨慕的份兒。
宿舍門上貼著大一新生的名字,我們宿舍8個人,第一個劉迎,最后一個劉君,迎君——哈,總算是有一份獨屬于我的小小儀式。
因為在西安上大學,很難不對歷史感興趣。十三朝古都,它的歷史上出了多少偉大的文學家藝術家。詩仙李白、詩圣杜甫、詩佛王維。想到他們1000年前也在這里學習和工作,無法不迷妹一把。去樂游原,看高力士為李白脫靴;在興慶宮,聽他即席賦出:“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現(xiàn),會向瑤臺月下逢。”那是春天,牡丹花開得正好,詩人也呼吸著花香,花香又從他筆下流出。只是那醉意猶濃的吟誦中,有多少得意,又有多少失落;當他高歌“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直奔長安而來時,以為終于遇到了懂他的人,卻始終無法擺脫,有一種命運叫詩人,詩人的天真和自負與功名常常有緣無分。一個天才的詩人,一些庸俗的欲望,謫仙人終究是凡人。
我更喜歡王維,喜歡他的慷慨激昂“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義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也喜歡他的清靜灑脫“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樣的兩極能出現(xiàn)在同一個人身上,是何等強大的心靈力量。
在西安南面的香積寺,晚年的王維常常在那里走動,等我們?nèi)宄扇涸偃ィ糁甑臍q月,寺院、古木、深山、危石、寒松,似乎一切都沒變。如果把時間無限放大拉近,我們說不定可以遇到。我很想問他,是不是這人間的大才奇才,過分的絢爛,特別容易導致歸于平淡。
估計他什么也不會說,只會看向那滿山蒼翠,聽松濤在風中起伏,如同潮水此起彼伏。
同學大都來自西北五省,本地居多,我們一起上學,一起走過每一條通往教室的路,一起長大。
時光流轉,我們將來又會去哪里?有的人的一生是一棵樹,落地生根,有的人像一片云,云游四方。無論是云還是樹,這地球上的每一樣生物,最終尋找的是希望吧。
四年大學,是慢慢繪成的一幅細密畫。尺幅不大,不過是人生長卷里一幀小小的插頁,卻用柔和明亮的色彩細細鋪陳,每一筆都藏著時光的溫度。
每年寒暑假回家返校,我依然坐綠皮火車,兩天三夜,依然會路過蘭州。偶爾還是會在心里假設,如果被蘭大外語系錄取,如果在這個城市定居,我會有怎樣的人生軌跡?
只會像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未選擇的路》那樣吧:
“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叢林的深處。
但我卻選了另外一條路,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顯得更誘人、更美麗…”
在詩的結尾,詩人曾想過,先把第一條路留著,等以后再來走。可他心里清楚,一旦踏上一條,便會順著它走向下一段旅程,或許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個岔路口了。
選擇,讓我們的一生從此變得不同?
黃河九曲十八彎,翻越青藏高原的第一站就是蘭州,那么多次路過的緣分,再見卻已是30年后,這次我下了飛機,直奔它的身邊,觸摸著微涼的欄桿,呼吸之間煙火的味道,看湯湯流水穿城而過,河水呈土黃色,帶著高原的厚重氣息,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它一直這么平靜嗎?”我望著河水,問如今在蘭州大學教書的大學同學。
“不是,進入汛期之后,水量大幅增加,水流速度加快,河水會變得又渾濁又湍急,甚至會出現(xiàn)浪濤拍岸的景象。”
時而平靜,時而洶涌,順其自然,一直往前走。這就是答案吧。
天上的云似乎懂我的心事,不動聲色地俯視著這座城市,這條河,以及河邊的我。它們在天空中不斷遷徙,一朵是一朵的模樣,短暫的交集后,又各自奔赴前路,不會為誰停留。
2
到了大西北,你會忍不住一直抬頭看天,若論“養(yǎng)云”的水平,除了這里,還有云南,威海,它們就像手藝獨到的匠人,把云養(yǎng)得自在,養(yǎng)得鮮活,讓每個抬頭的人,都能撞見一場場流動的奇幻。
云南的云不怎么愛動,像一群肥嘟嘟的綿羊,毛被曬得蓬松松的,白得發(fā)藍。偶爾賴在屋頂上不走,青瓦便成了它們的涼席,一躺就是一下午。
威海的云性子活泛,一會兒聚成一群海鷗,翅膀一扇就掠過劉公島的燈塔;一會兒又散成細沙,被風一吹,就黏在漁船的桅桿上,成了蓬松的帆。
大西北的云棱角分明,像一群披甲的武士,列著隊橫過荒漠。而蘭州城外,雨過天晴時最見功力,云被洗得透亮,精美的玉雕一樣一尊一尊鑲嵌在山頂。
山又多為土黃色或黃褐色,在陽光照耀下,散發(fā)著溫潤的光芒。那句“石韞玉而山輝”,一下子具象起來,當陽光斜照時,山體的明暗對比變化豐富,陰影部分猶如璞玉內(nèi)部的紋理,有了一種神秘的韻味。
“石之美者為玉。”中國人對玉的鐘愛,從未停止過。獨屬中國的玉器時代,永遠閃耀著迷人的光彩。玉不僅僅是一塊美麗的石頭,還與王權階級、理智、信仰等等有關,以至于最終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象征。季羨林說:“如果用一種物質(zhì)代表中華文化,那就是玉。”費孝通也曾用“玉魂國魄”來概括中華民族的精神紐帶。
但為什么是玉?
有一種說法,依河而生的人們,某一次在河邊用石頭磨制的尖銳魚叉扎魚,沒有扎到魚,卻撞上了一塊石頭,這是一個意外,更是一個幸運。撈起了石塊的捕魚者,對于這次意外即將產(chǎn)生的意義一無所知。當他下意識將石塊迎著朝陽舉起時,即刻感覺到不同,陽光仿佛可以穿石而過,并讓它發(fā)散出柔和晶瑩的光暈,這顯然是一塊與眾不同的石頭,反反復復地打磨沖刷后,自然的結晶露出了它的真容,仿佛沉睡了億萬年的美被喚醒,帶著太陽的光亮和新月的清潤來到人間。不知是誰為它取了一個名字一玉。
而我的大學同學馮玉雷,在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禹王書》中,這樣想象先民與玉的第一次相逢:某個雨后的清晨,先民踏著濕潤的泥土穿行在山谷間。霧氣尚未散盡,一道微光忽然從亂石堆里跳出來—一那是一塊被水流沖刷得瑩潤的玉石,褪去了粗礪的石皮,露出內(nèi)里像晨露般清透的質(zhì)地。
有人好奇地彎腰拾起,指尖觸到的不是尋常石頭的冰冷堅硬,而是一種溫涼細膩的滑潤,仿佛握著一塊凝固的月光。
周圍的人圍攏過來,紛紛伸手觸摸,沒有人知道這是什么,卻都被那股溫潤又神秘的氣息吸引。
多年來,他與大學時期教我們東方文學的葉舒憲老師等聯(lián)合組織實施了15次玉帛之路文化系列考察活動,葉舒憲老師考證認為最早登場的玉禮器應以深色蛇紋石玉為主,“玄玉時代”蛇紋石玉資源從甘肅武山沿著渭河向東傳播。而甘肅,這方被歷史與文化厚愛的地域,與玉有著千絲萬縷、綿延不絕的緣分。
如果沿著河西走廊緩緩前行,可以看見玉門關的殘垣在黃沙中靜靜矗立。這座因古代西域輸入玉石取道于此而得名的關隘,曾見證過無數(shù)馱著美玉的商隊往來。悠悠駝鈴,搖響了絲綢之路的繁華,也將玉的溫潤與神秘,從遙遠的西域帶到中原大地。彼時,玉門關外,是風沙漫天的古道,關內(nèi)則是商賈云集的熱鬧集市,一塊塊美玉在這里流轉,成為文化交流與商貿(mào)往來的珍貴信物。它們或是被雕琢成精美的飾品,佩戴在貴族的身上,彰顯身份與地位;或是被制成禮器,用于莊重的祭祀儀式,寄托著人們對天地神靈的敬畏與祈愿。
到蘭州的第二天,便迫不及待走進甘肅省博物館,這個西北最古老的博物館之一。十大鎮(zhèn)館之寶前人頭攢動,而齊家文化的玉璧、玉琮,也靜靜陳列在展柜之中,散發(fā)著古樸而莊重的氣息。這些玉器,大多以透閃石玉為材質(zhì),質(zhì)地溫潤細膩,色澤柔和典雅。其工藝技術已具備切割、鉆孔、拋光等成熟流程,尤其是管鉆技術的應用,使得玉器的形制更加規(guī)整。玉璧外圓內(nèi)方,象征著古人“天圓地方”的宇宙觀,璧身雖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的歲月洗禮,卻依然光滑圓潤,似乎在默默訴說著那個時代的信仰與追求。玉琮則造型獨特,外方內(nèi)圓,上面的神秘紋飾,像是來自遠古的密碼。
青白玉臥羊擺在稍高的展臺上,通體青白色的玉料細膩得像凝脂,陽光透過展廳頂燈灑在它身上,邊緣泛著柔和的光暈。羊的姿態(tài)是蜷縮著的,前腿收于腹下,后腿自然蜷曲,腦袋微微側靠在背上,線條圓潤飽滿,沒有一絲棱角。最妙的是它后臀和角部留著的幾處黃褐皮斑,像是玉料天然的印記,被工匠巧妙地融入造型,讓這只“羊”多了幾分生動的靈氣,仿佛下一秒就會抖抖耳朵站起身來。
不遠處的玉蟬則透著另一番韻味。它巴掌大小,通體瑩白,是典型的“漢八刀”工藝——寥寥數(shù)刀就刻出了蟬的輪廓,頭部的凸起、背部的雙翼、腹部的紋路,全靠流暢的陰線勾勒,簡潔卻極具張力。蟬的眼睛微微凸起,翅膀邊緣的線條利落分明,仿佛能看到它振翅欲飛的姿態(tài)。古人認為蟬能入土生活,又能出土羽化“復生”,把蟬佩于身上則表示高潔。忍不住心生好奇,如此絕美的玉蟬,當年是佩戴在什么人身上呢?
甘肅的玉,不僅存在于博物館的展柜中,更融入了這片土地的山川河流、風土人情之中。在祁連山中,有一種含量豐富的墨玉,是浸入了石墨的玉。用來做夜光杯,或是手鐲,在強光下就可以看到透明的翠綠和黑色的石墨痕跡,那些痕跡看起來很像是懸浮、卷舒在碧海里的云蹤。
甚至可以推測出這樣的一個場景,持續(xù)了很久的干旱讓莊稼開始枯萎,先民面臨著顆粒無收的絕望,終于有一天雨水從天而降,心細的人們抬頭望向雨水的源頭,發(fā)現(xiàn)那是一朵朵變化出各種形態(tài)的云,仿佛盛開在天上的花。他們在感激中總結出一條規(guī)律,是云帶來了雨,雨拯救了莊稼,于是云形玉誕生了。
他們遇見了在最恰當時間出現(xiàn)的一塊最特別的石頭,于是今天的我們有幸從這些玉器上得以窺見幾千年前帶來風調(diào)雨順的一朵朵白云。
3
真的有一種病叫復發(fā)性脫癮癥候群嗎?這是波蘭女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命名,學過心理學的她,撇開那些花里胡哨的詞匯,對這種綜合征有一個精準的描述:人的意識頑固糾結于某些形象,甚至強迫性地去尋找他們。
比如明明很討厭那些嚇人的新聞,戰(zhàn)爭啊,傳染病啊,災難啊,但是坐在電視機前時,不停地按遙控器,在所有的頻道當中跳來跳去,最后還是停在了這些內(nèi)容上。
又或者說,日常是一個非常理性的人,寡言少語,一直過著中規(guī)中矩的生活,很少說別人一句是非,但又會對社交平臺上那些家長里短特別留意。
很難說,這是一種心理補償還是習慣使然。鄰居阿姨已經(jīng)年逾古稀,仍然迷戀仙俠劇里的那些俊男靚女,聊起明星八卦一點也不輸年輕人。
復發(fā)性脫癮癥候群有什么危險嗎?想來只要不過分沉溺,保持一定的距離,有分寸,有邊界感,大概就不會脫離正常的生活。但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斷定,這種癥候群是無法被療愈的。
她本人的癥狀表現(xiàn)為,總是被破損的,有瑕疵的,有缺陷的,破裂的東西所吸引。任何偏離常態(tài)的,太大或太小,生長過度或不完整,畸形的東西,她都感興趣。比如,完美的百褶裙下露出開縫的內(nèi)褲;包著天鵝絨的家具里,突然彈出了隱藏其中的金屬支架,軟蓬蓬的扶手椅里,突然爆出了一串彈簧。
這種“成癮”讓我想到另一位波蘭女作家辛波斯卡的詩《偏愛》。她說自己偏愛例外。
“我偏愛混亂的地獄勝過秩序井然的地獄。
我偏愛格林童話勝過報紙頭版。
我偏愛不開花的葉子勝過不長葉子的花。
我偏愛尾巴沒被截短的狗。”
偏愛是不是另一種復發(fā)性脫癮癥候群?
和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相反,我偏愛均衡,偏愛對稱,偏愛完整,偏愛秩序,也許是基因使然。從古至今,中國人一直追求著對稱,從飛檐翹角,到詩詞歌賦,從建筑到服飾,從形式到思想,都講究對稱的美。
耳飾,要一對才好看,既有照應,又能獨立,在兩耳間輕輕搖曳。如果只戴一只耳環(huán),哪怕不是強迫癥的我,也會覺得十分難受。
在甘肅臨夏博物館里,看到那些馬家窯出土的彩陶上的紋樣,每一道弧線、每一圈漩渦,仿佛無限循環(huán)那般絲滑順暢,立刻心生歡喜。
這會不會是先民們凝視黃河時的靈感?汛期的河水裹挾著泥沙奔涌,漩渦在水面上生了又滅,先民們便把這份奔騰刻在陶罐上。或許某個傍晚,部落里的老人指著陶罐說:“看,這是河神在跳舞,跟著它轉,谷子就會飽滿。”于是每次取水,他們都要對著漩渦紋默念幾句,仿佛那紋路里真的鎖著河流的秘密。
有些彩陶上爬著變形的蛙紋,四肢撐開,像在奮力跳躍。在干旱的西北大地,雨水是最珍貴的饋贈,而青蛙總在雨后出現(xiàn),先民們便把它當成了“雨的使者”。或許有個孩子曾追著雨后的青蛙跑,母親笑著把這場景畫在陶罐上:“青蛙跳得高,雨水就下得大,明年的青稞就夠吃了。”這些蛙紋漸漸演變成抽象的幾何圖形,卻依然能看出跳躍的姿態(tài)一那是對生命繁衍的期盼,是在告訴后人:活著,就要像青蛙一樣,用力扎根,靜待雨來。
還有些彩陶上畫著整齊的平行線,橫平豎直,像被尺子量過。這會不會是他們記錄日月運行的“日歷”?白天看太陽從山后升起,投下的影子由長變短;夜晚數(shù)著星星移動,銀河在天上劃下直線。他們把這些軌跡刻在陶罐上,或許是為了記住播種的時節(jié):“當?shù)谝豢|陽光照到第三道線時,就該把種子埋進土里了。”這些平行線里,藏著的是先民們與時間的約定:生活再樸素,也要跟著日月的節(jié)奏走。
這些花紋從來都不是冰冷的圖案。當先民們用手指蘸著顏料在陶坯上滑動時,心里一定想著河流、青蛙、日月,想著部落的明天。如今我們看著這些彩陶,就像聽見了千年前的低語—原來孤獨的時光里,人類從未停止過對世界的溫柔想象,就像那些花紋,獨自美麗,卻又與天地相連。
我歷來不算博物館的死忠粉,但那些罕見、獨特又神奇的物件,一旦真切映入眼簾,就會在視野里揮之不去,總讓我在現(xiàn)實與想象間反復拉扯,會追隨著片刻的靈感,讓它的故事慢慢展開一這大概就是我那反復發(fā)作的“脫癮癥候群”。
在臨夏和政古生物化石館,望著億萬年前的三趾馬、鏟齒象、和政羊我又一次瞬間穿越,跌進了那個遙遠的時代。
三千萬年前的某個清晨,臨夏盆地還浸在濃霧里。一條寬闊的河流從太子山腳下豌蜒而過,水邊長滿了丈高的蕨類植物,葉片上的露珠墜落在泥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一頭巨犀正低頭飲水,它足有五米高,脖頸像起重機一樣伸著,鼻息在霧氣里凝成白汽。它剛從森林里走出,胃里塞滿了鮮嫩的樹葉一這片盆地那時還是溫暖濕潤的世界,雨林與湖泊交織,足夠支撐這樣龐大的身軀。突然,對岸的樹林里傳來一聲悶響,是山體滑坡了。渾濁的泥水裹挾著石塊涌進河流,巨犀受驚轉身,卻不慎踩進了河岸邊的淤泥灘。它掙扎著揚起前腿,可淤泥像無數(shù)只手將它往下拽,最終龐大的身軀緩緩沉了下去,只露出一對彎曲的角在水面上,很快也被涌來的泥沙吞沒。
這只是開始。
百萬年后,盆地的氣候漸漸熱了起來。曾經(jīng)的雨林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湖泊,鏟齒象成了這里的新主人。它們的下頜像把鏟子,正適合從湖底鏟起水生植物。一頭年輕的鏟齒象在追逐同伴時,不小心陷進了湖邊的沼澤。它的長鼻子徒勞地甩動著,呼救聲引來了幾只古麟,可它們只能在岸邊焦急地蹠步一沼澤像個無底洞,最終將這頭鏟齒象徹底封存。那時的湖水帶著從太子山石灰?guī)r里溶出的碳酸鈣,像一層看不見的鎧甲,悄悄滲透進它的骨骼,將有機物一點點替換成堅硬的礦物質(zhì)。
又過了千萬年,青藏高原在板塊擠壓下不斷長高,擋住了來自印度洋的暖濕氣流。盆地里的湖泊漸漸干涸,草原取而代之。三趾馬群在這里奔騰,它們的蹄子適合在硬地上奔跑,啃食著耐旱的草本植物。一只老三趾馬在遷徙途中病倒了,它趴在草地上,看著同伴們越走越遠,最終閉上了眼睛。沒過多久,一場沙塵暴席卷而來,細密的黃土像被子一樣蓋住了它,將它與陽光、空氣隔絕開來。此后的歲月里,更多的泥沙從周圍的山上被雨水沖下,一層疊一層,將它埋在了幾十米深的地下。
直到很久以后,風蝕與河水沖刷漸漸剝?nèi)チ吮韺拥哪嗤痢D硞€放羊的孩子在山腳下發(fā)現(xiàn)了一塊奇怪的石頭,它彎彎的,像極了動物的牙齒。當考古隊員們帶著工具趕來,一點點剝離掉附著的巖塊時,那些沉睡了千萬年的骨骼終于重見天日—巨犀的腿骨上還留著淤泥的痕跡,鏟齒象的“鏟子”泛著碳酸鈣的光澤,三趾馬的蹄骨上能看到草原風沙留下的細密紋路。
它們不再是鮮活的生命,卻成了石頭里的故事。每一道裂痕都是當年的掙扎,每一層包裹的泥沙都藏著氣候的密碼,在臨夏盆地的地層里,靜靜躺著一部用骨骼寫就的編年史。
是的,我絕對有這種復發(fā)性脫癮癥候群。未來不可知,過去卻可以近在眼前,我會樂此不疲地一遍一遍穿越到過去,就是這類東西讓我奔波于旅途,緩慢但真切。
4
抵達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縣城時,日光正好,小城在大夏河的環(huán)抱下寧靜祥和,街邊藏式風格的建筑錯落有致,經(jīng)幡在微風中獵獵作響,似在訴說著久遠的故事。
沿著主路前行,遠遠便能望見拉卜楞寺的輪廓,它依山而建,層層疊疊的殿宇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最吸引我視線的是長長的轉經(jīng)長廊,那里早已擠滿了轉經(jīng)的人,有步履瞞跚的老人,有朝氣蓬勃的青年,還有活潑可愛的孩子,他們沿著長廊緩緩前行,雙手推動著轉經(jīng)筒,仿佛能聽見那經(jīng)筒發(fā)出嗡嗡的聲音,與人們的腳步聲、口中的誦經(jīng)聲交織在一起。
拉卜楞寺,被譽為“世界藏學府”的圣地。
走進寺院,悠長的巷道旁是土坯砌成的僧舍,帶著歲月的質(zhì)樸,每一間都藏著僧人們的修行時光。
路邊站著一位年輕的僧人,他身上穿著紫紅色的僧袍,沒有戴帽子,光著頭,腳上穿著一雙棕色的藏式皮靴。
他靜靜地看向我們,早已習慣我們眼中流露出的好奇。是啊,不同的人,即使站在同一個地方,透過各自的人生,看到的風景也會有所不同。
他讓我想起我在微博上關注的一位在拉卜楞寺學習的僧人。看到他記錄和表達自己在寺院里的生活:看書、喝茶、游玩、寫作、拍照片、畫唐卡、學習、野炊、讀詩歌、聽音樂、曬太陽、種花、和野貓做朋友,發(fā)表各種修行心得,也寫下如同詩行般的句子。
這個生命在三萬個日夜里
是——
學校
道場
游樂場
城市和村莊
移動的盛宴
歡聚和喜悅
是窮途末路
是自由行走
是柴米油鹽
是內(nèi)在寂靜
是焦慮和抑郁
是實驗音樂和裝置藝術
是親人和好友
是貓和狗在家里曬太陽
是一輛終將走進報廢場的車
在微博里他上傳了很多照片,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喜歡拍攝門窗,透過門窗看到外面的世界,而看到照片的我,仿佛也真的在那一瞬間打開了心里的一扇門或一扇窗。
他說每一天都無法重新來過,所以每天用毛筆一題,也可借此練練漢字,珍視每天的日月交替。
他說,有生命就有死亡。所以,讓我們在每一刻都活得充實,死得充實。不要在意過去,不要管未來。我們隨每一次吸氣而生,隨每一次呼氣而死。
生死是每個人都要學習的功課。
我最早接觸到生死這個話題,是上初中時,舅舅向我推薦了華茲華斯的詩《我們7個》。詩人問一個8歲的小姑娘,你有幾個兄弟姐妹?她說有7個,兩個去了海上,兩個在康威住家,還有兩個躺在墓地,和母親離得不遠。詩人說既然有兩個埋進了墳墓,你們就只剩下了5個。可小姑娘堅持說是7個,因為她經(jīng)常在墓地周圍玩耍,看得見他們的墳頭的一片青青。
舅舅大概是想向我傳達一種達觀的生死觀,死只是生的另一種形式。我那時并不能完全領會他的用意。只覺得死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像無邊無際的黑暗,會吞噬一切。
后來讀到很多關于生死的描述。莫泊桑在《漂亮朋友》中說,人類只是茫茫宇宙一個小小的天地,轉眼間就會灰飛煙滅,化為培育新芽的養(yǎng)料。花草樹木,飛禽走獸、蕓蕓眾生、點點星辰以及大千世界,都會在獲得生命之后走向死亡,然后轉化成別的什么。
博爾赫斯也說,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好像沒有什么痛苦。
雖然如此,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始終無法接受死亡這個現(xiàn)實,尤其是父親去世后,凡碰到和死亡相關的字句,都會無意識地停留很久。
“一個人的死,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不過是多了一座墳墓,但對于相依為命的人來說,卻是整個世界都被墳墓掩埋。”
“你所愛的人和愛你的人,塑造了現(xiàn)在的你;因為你身上殘留有他們的痕跡,所以只要你還活著,他們就不曾逝去。”
我偶爾會夢到父親,他面部表情有些扭曲,仍在忍受病痛。我焦慮地緊緊地拉著他的手臂,不知如何是好。也曾夢見,他站在藍天下的綠草地上,遠遠地微笑地看著我。因為夢里的氛圍是那么美好,使我內(nèi)心深處感覺到,他其實正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好好生活著。
我知道父親的身體早已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被燒卻了,骨灰也埋在了地下,上面立起一塊黑色的石碑。那些仍在夜晚的夢境中一遍遍重復的過往,會隱匿在白天的陽光下。只有盡量忙碌起來,認真地生活,過好每一天,我可能永遠都不會釋然,但也不會氣餒,總能找到一個出口。
在微博里,他還說自己已經(jīng)不年輕了,作為90后,轉眼已是要步入中年的最后一批青年。比起關注穿什么和誰在一起,倒不如把內(nèi)心投射在花草樹木,大自然和書本上。
每個人都有兩種大自然吧。一種是與生活息息相關的,周遭的自然。比如說路旁的草花,或是附近的潺潺流水以及遠方未知的山。另一種,則是與日常生活無關的,內(nèi)心的自然。
在遇到對自己不利的事時比如壞情緒、別人的誤解等等,想讓自己抽離出來,不被它控制,就多和花花草草在一起,花就是花,它是美妙的。背上一個小小的行囊,去做一些并不起眼的小事情。去和大山大水,樹和石頭在一起,還有昆蟲和動物,就能很快知道自己到底是誰,與欲望和解,得到真正的自由。
來甘肅的第四天,我終于站在他推薦了很多次的桑科草原上,夏季正是她最美的時候。綠色如波浪般向天際綿延,與藍天相接。
風輕輕地吹著,大自然是如此善解人意,利用季節(jié)交替,讓人感受到時間朝向無盡的遠方流逝。人的一生,會與感到不舍的季節(jié)重逢幾次呢?
何必泥足于某一刻的得失,我們只是 過客。賞一場花開花落,觀一幕月圓月缺, 去站在世間萬物的不同角度看世界—有 些事似近在眼前,細數(shù),早已過了好多好 多年;有些初識好像已很遙遠,追憶,卻 不過是昨天。
以前時常覺得時間是屠夫一般,現(xiàn)在覺得時間是這個宇宙最美好的東西。種子得以發(fā)芽成熟,樹木得以開花結果,讓尸體腐爛變成大地的養(yǎng)分,傷口慢慢愈合。過往的痛苦被陽光暴曬風干,怨恨彼此的人,在夢中敞開心扉。
微風吹過,草浪翻滾,充滿生機與活力。紅的,黃的,藍的,各種野花盛開,雖然無法觸摸到每一朵,但它們的光芒就在眼前。
四周群山環(huán)繞,山巒起伏蓊蓊郁郁,湛藍如洗的天空悠悠飄過朵朵白云一—這一刻,我真的很想問問風,這些云最終會飄向哪里?我很想問問風,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