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在那個現已拆除的老火車站,我裹在黏稠的汗味里,被面目模糊的人們擠上綠皮火車。我對著玻璃窗哈氣,用手抹開一塊巴掌大的地方,站臺上,繼母左手掛在父親的胳膊上,揮動右手,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說再見。兩人的影子攏成一團烏云。我知道,她正巴望著我趕緊離開,她的兒子好理直氣壯地霸占我的房間。
我望了眼站牌,白底黑字“”,如夜里的狼眼,發著幽幽的光。似有股力量在車尾猛推一把,火車一聲長鳴,帶著我離開故鄉。
如今,我坐高鐵回來,用時比當初少了一半。銹跡斑斑的綠皮火車不知躲去了哪個角落。小縣城的高鐵站是嶄新的模樣,一棟棟新起的樓房披著五彩斑斕的外衣,在陽光下閃耀。
我環顧四周,目光定住一個中年男人,平頭,黑臉,眉眼沒變,只是略顯滄桑。他站得筆直,兩手垂放,白色普桑車趴在旁邊?!俺孙L駕?!彼膫€綠色大字挺在車頭,像蹲著一群蛤蟆。陳風沖我招手。我問他,你開的駕校?和你名字差不多。
純屬巧合,我哪有本事開駕校,打工的命。他說這么多年沒見,晚上找個小館子喊老同學聚一下吧。
我說我倆混成這樣,你確定想見同學?還是算了吧,我只 想去看看黎叔。
陳風抬起手在頭上摸了兩圈,指關節突出,手指短黑,晃悠悠地轉出一聲嘆息,黎叔老年癡呆,認不得人了。
陳風的教練車游進小城狹窄的街道。曾經抬眼就能看見的大片藍天,被新起的高樓割裂成不規則的方塊,路兩邊是全國長得一模一樣的各式連鎖店。外賣小哥的黃色帽子上豎著耳朵,如野兔般亂竄。
陳風說先送我回家,然后他帶學員去考場模擬,晚上再聯系我。我說,工作重要,你忙。
我前段時間在網上請中介幫我賣老家的房子,這次回來辦手續。父親去世前,叮囑我,等他走了把這房子賣了。他說房子不值錢,但多少還能填點我在省城的房貸,也沒啥人,平時別回,清明若有空就來上個墳。
據說繼母為了兒子的前程,和我父親離婚,跟前夫復婚了,當時各種糾紛,最后父親保下這房子,他的一點積蓄,全都給了繼母。
五層高的灰樓,被顆粒狀的不明物體包圍。我摸著掉了漆的暗紅色扶手,拾級而上,沾了一手的灰。墻上有個四方形的窗,玻璃有裂痕,一縷光照進來,無數的飛行物朝里擠,發出摩擦的聲音。腦袋開始嗡嗡作響,我看見十五歲的我站在三樓一扇緊閉的門前,踞起腳,側著身,屏住呼吸,耳朵牢牢貼在門上,耳翼輕微震動,聽到風聲,也像海浪,來自遙遠的地方。
自從父母鬧離婚開始,我有了偷聽的習慣,在門后,我像個間諜一樣全神貫注地竊聽敵方情報。他們吵架時聲音不高,語氣卻凌厲,句句如刀直抵對方。
父親總是臉色陰沉,母親有時哭,有時不哭。哭時是痛苦的表情,不哭時是無所謂的冷漠。
如今,我也活到我母親那會兒的年紀,有時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母親的那種神情不知何時爬到我臉上。只是我比她更沉默,不像她那么會吵架。
吵得最兇的那次,父親給我一個地址,讓我去看看母親的自行車是否在樓下。我再愚鈍,也明白其中含義。我捏著紙條,不知是如何走到巷口的,磨蹭了一會兒終是沒進去。到家跟父親說沒看見母親的自行車,說這話時,聽到門響,扭頭看見母親站那,臉色鐵青,嘴唇抖動。
父親把我趕回房間,我躲在門后聽著,母親的聲音大些。她脾氣不好,我小時候,母親幫我梳小辮,只要我動一下,她就會不耐煩地揪住辮子大聲呵斥??蛷d里,緊張壓抑的氛圍從門縫里擊中我,仿佛被深深的黑暗包圍,辨不出方向。
我沖出來,忽然安靜,玻璃煙灰缸歪在地上,灰白的粉末跌落四周??諝夂透改傅哪樢粯樱窠Y了冰的湖面麻木冰涼。一陣煙霧在空中飄,仿佛是魔鬼現身的前奏。
你們能不能不要吵了?
跟你沒關系,你不要管。
怎么就沒關系?你倆整天不是吵架就是冷戰,能過得下去就過,過不下去就分開,不要把家里搞得烏煙瘴氣,我受夠了!
母親張著嘴看著我,父親眼皮都沒抬,町著他手里的煙。我背著書包,從他們身邊走過,費力地打開大門。父親嘴里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你今天要出了這個門就永遠別回來!
我狠狠地把門甩在身后,“砰”的那一聲響,讓我有著復仇的快感。然而,我并不知道該往哪去,內心一片迷茫和絕望,無力抬腳,靠著門緩緩蹲下,沒人追出來。
我冰冷的手塞進口袋,摸到一個小硬塊,是一顆糖,我把它放在手心,一小截圓柱體,糖紙上一只兔子,兩個長長的耳朵指明一個方向。夜晚的風吹得臉有些疼,我在風中急走,來到五味書屋,陳風的黑色二八大杠自行車靠在墻邊。
陳風是我同學,今天下午放學時,在自行車棚他漫不經心地跟我說,張依依,我們一起走,帶你去看書。他頭發亂糟糟,眼神卻清澈。我懷疑我上課偷看小說被他發現了,我在我爸堆滿《中國鐵道科學》《法制日報》的抽屜里翻出一本《平凡的世界》,偷偷裝進書包,這幾天上課一直在讀。
我跟著陳風來到東大街,五味書屋藏在街角,毫不起眼。黎叔蹲在蜂窩爐邊,一手撐著地,一手拿著破了邊的草扇對著爐門扇火,風吹過來,他被嗆得滿眼淚,不??人?。
看他這樣,我很不厚道地樂起來。
黎叔看起來五十歲左右,瘦臉,小眼,皮膚白凈,頭發也白了很多。他喜歡笑,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眼角有魚尾紋。他穿著淺灰色的毛衣,黑框眼鏡讓他看起來有些書生氣。
書屋狹小,潮濕,連扇窗戶都沒有,大白天也亮著燈。一張桌子把小屋隔成了兩個區域,一塊是柜子和床,床上掛著雪白的蚊帳。另一塊是兩排木頭書架,裝滿了書。屋里有著紙張味、飯菜味,淡淡的霉味,復雜得難以形容,這味并不好聞,可是去小屋的人卻絡繹不絕,都是和我們一樣十幾歲的學生,最愛瓊瑤、席娟、亦舒、岑凱倫、三毛、張愛玲、金庸……
黎叔的書只租不賣。還是學生的我們買不起書,租書是最好的選擇。我和陳風選了書走到桌前,在習字簿上記錄書名和日期。
黎叔拍著陳風的肩膀,我又找到幾本古龍的書。
陳風說,給我留著,我晚上來讀。
陳風指著我對黎叔說,這是我同學張依依。
黎叔魔術似的握緊左手伸到我面前,眨巴著眼睛,笑得神秘。我知道他手里是大白兔奶糖,黎叔把我當三歲小孩呢,但也配合著他睜大雙眼,露出好奇的表情。黎叔用右手一個一個掰開左手的手指,表情也隨之變化,臉上的細紋像是逐漸開放的菊花,最終笑得露出了牙。當大白兔奶糖完全展現出來時,他仿佛自己吃了糖一樣開心。我爸不讓我接受別人的東西,我本能地想說不要,那顆糖在黎叔手里散發著奶油的香,糖紙上的兔子和黎叔的表情一樣活潑,我不忍拒絕,接了過來。
正是捏著這顆糖,頂著夜色,我推開五味書屋的門,看見陳風靠著書架,手里拿著一本書,歪著頭鼓著眼問我,你怎么來了?
我來找本書。一開口,眼淚滾了出來。
黎叔把杯子洗凈用開水燙了后,倒了熱水放在桌上,又遞過來一截煮玉米。眼淚和玉米粒一起裹在嘴里,咸和甜纏繞。我發出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喝口水,將滿嘴的玉米渣順到喉嚨里。
書柜里的那些書,一本挨著一本,那里有無數個并行的世界,或許可以切換此時我正溺于的現實。我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是《復活》。
一段話被畫了歪歪扭扭的波浪線,“花草樹木也好,鳥雀昆蟲也好,兒童也好,全都歡歡喜喜,生氣蓬勃。唯獨人,唯獨成年人,卻一直在自欺欺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
我看著黎叔,他用紙巾擦著書上的襁糊,小心愛護的樣子,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那份認真讓他看起來和別的成年人不一樣。
黎叔找了件外套遞給我,這是干凈的,披上吧,外面冷。我翻著書,腳步沒動。黎叔對我和陳風說,你倆把書裝好,帶回家看。陳風看了眼墻上的鐘,說,行,那我送張依依回家。黎叔問,順道不,我說不順道,他家和我家兩個方向,差十萬八千里。黎叔打開門,從墻角推出他的自行車,說,那我送依依回家。
我套上黎叔的外套,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冬夜的風在街角吹起呼哨,我緊了緊領口,街上行人不多,路燈發著昏暗的光,一陣清脆的鈴聲打破寂靜。黎叔賣力地蹬著腳踏,我的手揪住他腰部的衣服,那是燈芯絨夾克,粗,磨手。他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恍惚間以為他是父親。
有一年,父親在鐵路局被評為先進個人,獎品是一輛鳳凰牌自行車,他推著自行車飛快地往家跑,那時他還不會騎車,沒幾天父親就學會了,帶著我穿行在大街小巷。一個雪天,父親騎車帶我去奶奶家,父親的車騎得搖搖晃晃,我坐在后面也搖搖晃晃,車輪一滑,車把歪向一邊,父親勉強用腳撐住地,自行車傾斜著,我卻摔在了雪地上,也不哭,用手抓地上的雪玩。父親停好自行車,抱起我,放在后座,叮囑我抱緊他的腰,也不管我那細短的胳膊根本抱不住。再騎,再摔,一連摔了三次。父親不敢再騎,只好推著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沒幾天,父親自行車的后座上多了個竹制的小椅子,父親把我安頓在椅子上,我靠著椅背,兩腿錯開,坐踏實了。我上三年級時,父親的自行車被偷了。
似乎碾到一個小石子,車搖晃了下,又朝前跑著,幾片樹葉被風吹落,風聲灌到耳朵里呼呼地響。黎叔說,女孩子晚上不要一個人出來瞎跑。那是一個父親和女兒說話的語氣。
黎叔,你有孩子沒?
黎叔沒回答,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見我的疑問。
我讀的那些小說里的情節紛紛涌上來,對黎叔曾經擁有怎樣的經歷很好奇。還沒來得及繼續問,就到家了,黎叔說,我不送你上樓了。
我縮著頭,隔著門聽里面的聲音,父母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說兩句,停一會兒,再說,再停,話語里的力道像閃電,一道一道刺著我的心。對他們而言,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一定要爭個高低輸贏來,而女兒的離家居然都不能讓他們停止那永無休止的戰爭。也許他們了解女兒的膽小懦弱,拿準我不會跑遠。
忽然聽見清脆的巴掌聲和母親的尖叫,我的心像是被擰干的毛巾一樣皺巴巴地楸在一塊。顯然是父親動手了,我急急掏出鑰匙打開門,父親在客廳抽煙,抬頭望了我一眼,他臉上的青筋抖了一下,我以為他要劈頭蓋臉地罵我,但他卻無力地說了句,把門關好,回房間睡覺去。
那天后,陸陸續續有些叔叔阿姨爺爺奶奶上門來勸,他們是父母的同事和鄰居。勸說無效,父母還是離婚了。我跟父親,父親說十幾歲的女孩和繼父住一起讓人不放心,母親沒說什么,我想,沒有我這個拖油瓶,她更好嫁人。
母親嫁到外地,父親當然不能落后。人的報復心比想象中來得快。一天晚上,父親跟我說,明天,會有一個阿姨和弟弟來,你不要有任何情緒,不要說出傷害她的話來。
我在小說里看到的劇情通常是大人們小心翼翼地保護孩子的心,怕傷害到孩子。而我父親卻怕我傷害到他的新歡。我忽然想找個地方哭一場。
父親很快結了婚,繼母帶著兒子來的。客廳里的沙發到晚上變成床,繼母的兒子睡我床,我睡沙發。
家里一下子變得擁擠和陌生,我時常感覺這不是我的家。如果我和父親多說了幾句話,繼母的臉色便很難看。
父親值夜班時,我不愿自己面對那母子倆,就借著晚自習的理由去五味書屋。每一本書都是一個世界,那里的世界更吸引我。
那天,我敲開五味書屋的門,黎叔看見是我,手握門把站著不動,并未把門全打開,我側身從他身邊擠進屋里,陳風沒來,小屋里只有黎叔一個人。父親提醒過我,和男性單獨在屋里時不要關門,可是待在這里,比我待在家里還舒服。我用手一推,門被合上。
黎叔去燙杯子給我倒水,遞給我煮熟的玉米棒。他什么也沒問,我卻竹筒倒豆子般跟他訴苦,比如,父親給我零花錢時,繼母的臉跟豬肝一樣,漲得通紅,也跟豬腰子一樣,拉得老長。黎叔瞇著眼笑,說我亂用比喻,又讓我不要管父母的事。他問我,你爸是在西門公園道口那上班吧?嗯,我爸是道口工。
每次火車來,父親能提前收到信號,他穿著制服,戴著套袖,舉著小旗子,嘴里含著哨子,用力吹響,那些要過鐵道的人和車就被他放下的門臂擋住,火車從遠方來,慢悠悠,閃著耀眼的白燈。被火車擋住去路的人們,推著自行車,或者不耐煩地站著,不??幢恚『兣d奮地看著火車,拍著手,嘴里喊著,火車快開!火車快開!父親站在道口那,腰挺得筆直。他目送著火車走遠,再打開門臂,放行。那些人和車就緩緩地通過鐵道。
我小時候覺得父親權力特別大,那么多人不得不聽他指揮,現在卻覺得他身上整天都是灰撲撲臟兮兮的,還溢出一股機油味,他的眼經常流淚,眼角粘著發黃的眼屎。我抬頭看著眼前的黎叔,戴著眼鏡,很儒雅,黎叔平時不愛說話,但若說到他喜歡的書或作家,他就會很有興致地說上一段。他說話的速度偏慢,咬字清楚,微微笑著,給我一種親近感。
而父親,總是板著個臉。他下午打我的一巴掌又隱隱作痛起來,起因是一塊巧克力。陳風送的,他拿著巧克力,低頭不敢看我,老實說,我不知道送什么禮物給你,他們教我的,說要送女生巧克力。
我站著沒動,他慌亂地拉開我書包拉鏈,把巧克力扔進去。這塊長條德芙巧克力靜靜地躺在我書包里,還是被父親發現了,問我從何而來?我挑畔地回答,男同學送的。
父親盯著我說,退給他!女孩子要自重你知不知道,對了,還有,以后不許去東大街那個書店。
我心底騰地升起一股火苗,就不,你自己的事都管不好,憑什么管我?
一陣風在耳邊刮起,隨即我臉上便挨了巴掌。血液里升起的恥辱和憤怒,讓我迫不及待地想做些什么,我把手里的巧克力通過開著的窗丟出去,我希望我也是那塊巧克力,可以在地上摔得稀爛。
父親用打火機點煙,幾次都沒點著。他在打火機重復點火的間隙里說了一句,多花點心思學習,考大學是唯一的出路。
我哭著跑出門,看見那塊巧克力毫發無損地躺在地上。我撿起來,用手指擦擦包裝紙上的灰塵,放進口袋。第二天,我把那塊巧克力偷偷塞進了陳風的書包。
一連幾日,我都躲著陳風。有一次放學時,無意中發現他騎著車悄悄跟在我后面,我回頭沖他喊,陳風,你不要跟著我!
后來,他果然沒再跟著我。
陳風和隔壁班一個女生的牽手,讓我有些猝不及防,他倆成雙成對出入校園。臨近高考,班主任天天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們這班學生,誰都別想考上大學。
高考結束那天,六月的毛毛雨慢慢浸濕我剛染黃的頭發,蒙上一臉的潮氣。操場上,同學們依依不舍,含淚話別。陳風和他女友挨在一起,自文理科分班后,我和陳風形同陌路。我本想離開,撞見陳風的眼神,有些黏人,他嘴角扯了下,好像想說什么。我被離別的氣氛推著,走到他們跟前,打破了一直以來的沉默。
那天晚上,幾個要好的同學去小館子吃飯,我破例喝了一瓶啤酒,回來時站在樓道里不敢進家門,我怕父親看到我一頭的黃毛再聞到酒氣又要揍我。轉身下樓去小店買口香糖,忽然下起雨來,并不大,是那種調皮的小雨點。迎面跑來一對情侶,男孩牽著女孩的手,步伐輕快,滿臉笑,嘴里卻喊著,這雨,怎么說下就下!
我嚼著口香糖的牙齒不小心咬到舌頭,疼得眼淚掉了下來,卻莫名想到瑪絲洛娃,好久沒讀小說了,我來到久違的五味書屋。
黎叔町著我看了會兒,遞毛巾給我擦頭上的雨水,笑著說,丫頭辮子剪了,還染了黃色,個頭也長了,差點沒認出來。我急著問,《復活》在書架上么?走進屋子里,一股熟悉的味道往鼻子里鉆,那些書齊刷刷地看向我,特別親切。
我剛準備去書架,發現桌上有一本書,是《復活》,只是和我以前看到的不是同一個版本,這本更舊,紙張發黃,起了毛邊,書的封面是托爾斯泰側顏的畫像,右下角有個簽名:黎書生。
黎叔,你叫黎書生?人如其名,我嘻嘻地笑著,你也喜歡讀《復活》?你還有專屬版呢。
黎叔說,我也是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讀的《復活》,一晃大半輩子過去了,沒想到你也喜歡這書。
我把《復活》捧在手上,轉過身笑嘻嘻地跟黎叔說,叔,給我講講你的愛情故事唄。
我的眼神無法聚焦,在黎叔臉上飄著。
喝酒了?黎叔拉來凳子讓我坐下,遞給我一杯熱水。
嗯,今天的水好甜。
放了蜂蜜,給你醒酒。
那晚,黎叔有沒有給我講他的愛情故事,我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我只記得黎叔騎自行車把我送到樓下?;氐郊遥赣H不在,繼母和她兒子睡了,我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下,翻開《復活》,剛讀了兩行,聽到樓下有些動靜,走到窗口往外瞧,路燈下兩個人影拉扯著晃到了我看不見的拐角處,有點像父親和黎叔,我想下樓看個究竟,許是酒精的作用,頭疼得抬不動,一陣睡意襲來,迷迷糊糊聽到父親開鎖進門的聲音,還有憋著氣的咳嗽聲,似乎他還幫我掖了下被角。
后來,我幾次去五味書屋還書,門都關著。直到我被父親和繼母送上火車去省城打工,那本《復活》都沒能還給黎叔。
我沒考上大學,經父親的友人介紹,去到省城一家印刷廠做揀字員,吃住在廠里,平時總加班。我寄到五味書屋的信被退回,理由是“查無此人”。我跟廠長謊稱父親病了,請假回麥林,下了火車直接去五味書屋,在那熟悉的街角轉了好幾圈,多了幾家新開的店,門頭換了,原來的五味書屋現在是個面館。
我摸著灰白的墻體,在腦子里還原五味書屋的匾牌,原木底色,黑字,掛在門的上方。黎叔蹲在門前用扇子給蜂窩煤爐生火,門口一排長凳,可以供人坐那看書。
面條、餛飩、水餃都有,進來看看吃啥。
一陣吆喝把我從神游中拉了回來,我走進面店,店里六張桌子,很整潔,以前放書架的地方放了一排小菜,供客人自選。我點了一碗面,吃了兩口,心里空落落的,我問老板,有煮玉米嗎?老板愣了下,搖搖頭說沒有。我又問,以前的書屋搬哪去了?老板看著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坐我隔壁桌的一個女人,四十歲左右,她一邊往面條里放棘醬,一邊說,以前這里好像是一個什么書店來著,幾年前就倒了,我昨天在好再來超市看見一個老頭有點像那個開書店的。
說完,她壓低了聲音跟同伴交談起來,隱約聽到一些,那老頭沒老婆,看著挺斯文,其實老不正經,看見小姑娘就色瞇瞇地笑著,我不許我家孩子去那借書,聽說有個女孩爸爸上門找他,差點打起來。書屋就開不下去了,作孽呢,這種人活該一輩子找不到老婆。
頭頂上的吊扇呼呼地吹著,把兩個中年婦女的碎言碎語吹進了我的耳朵,我被辣醬嗆出了眼淚,面條再也吃不下去。
在城郊找到好再來超市,一輛卡車停在超市門口,正在上下貨,有個身影看著像黎叔,穿著紅色馬甲,背面印著好再來三個字,我想走近看個清楚,他拉著幾箱礦泉水走進超市,我跟著進去,里面亂哄哄的,一個高個子男人穿著保安制服,揮手發號施令,火腿腸放右邊,你那個醬菜放到后倉庫去。
我用眼睛搜尋,卻沒再看到像黎叔的身影。
我和陳風通信,打聽黎叔的消息,問他黎叔是不是在好再來超市上班?他說黎叔去了外地。
我問及他和女友如何,他說早已分手,又說年少時不懂事,不辨是非,硬是把故事都變成了事故。
后來我結婚生子,所有的時間都給了孩子。和陳風的聯系慢慢減少。的那段日子像很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在記憶中褪去了原有的色彩,偶爾會有某個泛黃的鏡頭跳到腦海里,一閃而過。直到有一天,我收到陳風寄來的一箱書。其中有本《復活》,封面上簽了名,黎書生三個字剛勁有力。
一股力量把我拽回。
我問陳風,黎叔到底在哪?他眼神躲閃,說黎叔不讓我告訴你。我推了他一下,力氣大得很,帶我去看黎叔。
七拐八彎到一個破舊的小區,陳風一邊敲門一邊喊黎叔,門后傳來緩慢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門打開,黎叔那一頭白發刺痛了我眼晴,他瘦了很多,體形比之前小了一圈,我有些哽咽,喊了一聲黎叔,黎叔笑著點頭,說進來進來,然后問陳風,你朋友?
陳風沒料到黎叔會這么問,眼神從我臉上掃過,又回到黎叔身上。都說女大十八變,叔你認不出來啦,這是我同學張依依呀。
黎叔拿著杯子的手懸在空中停了半分鐘,然后認真地望著我,笑著說來稀客了。
屋子里很擁擠,空間被紙箱占滿,大小不一,擺放整齊,每個紙箱上有標記,書、玩具、衣服、工具、花盆等等。角落里一堆捆綁好的紙盒,上面有個麻袋,裝著被踩扁的礦泉水瓶子,一看就是撿來的。
窗戶透過來的光被麻袋擋去一部分,屋里有些昏暗。一股味道慢慢往鼻子里鉆,和以前五味書屋里那復雜的味道有些像,又不一樣,仿佛味道經過時間的發酵,慢慢變酸。
陳風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嘴里咕一句,就喜歡往家撿東西。他看著越來越多的紙箱,輕皺了下眉頭,跟黎叔說,別往回撿了,都是用不著的東西,占地方。黎叔用手撓了撓了頭,像做錯事的小孩,都能用,扔了可惜。
來來來,你們坐。
黎叔坐在我對面,佝僂著身子,臉龐消瘦,臉色發黃,儼然是一個營養不良的小老頭。
我覺得呼吸有些困難,眼睛也模糊一片。我問黎叔,書屋不是開得好好的嗎?為何關門?
黎叔說,時代變得快,早就沒人租書了,關了書屋后我也找了一些工作,搬運、園丁、保安都干過,現在年紀大了,干不動了。陳風幫我申請了低保,又經常來看我,社區的人也很照顧我。我挺好的。我聽陳風說你成家有孩子了,嗯,丫頭,要好好的。
黎叔說完,又轉頭跟陳風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別一直單著,早點找個人成家,有個伴,日子好過點。別像我這樣,到老一個人,終歸有難處。
他說不下去了。
我看著老態的黎叔和抬頭紋很深的陳風,想起那小小書屋里的一老一少,仿佛夢里的場景。
我跟自己說以后要經?;貋???墒俏覜]想到,那次離開麥林后,因我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總被瑣事糾纏,無法脫身,有好幾年都沒有回去。
父親在和繼母離婚前的一個中秋節,父親說有事跟我商量。我說,你的事你自己做主,沒啥好商量的。
只有一次,被廠里派出學習,火車停靠麥林站時,我鬼使神差地下了車就往家走,也沒跟父親打招呼,那時他和繼母已離婚,自己一個人住。晚上六點,我走到家門口,在那扇緊閉的門前,我像小時候那樣,踞起腳,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有人說話,是父親的聲音,聲音不響,卻聽得清楚,他說,花生米我現在咬不動了。專家說雞蛋一天也不能多吃。紅酒我女兒有給我買,但是我不喜歡喝,太沒勁。啤酒喝了又嫌涼,還是白酒好,來,我先干,你隨意。
是父親的聲音,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來這老頭還能找到喝酒的人,自有方法打發寂寞??纯词钦l吧,我從門縫往里瞧,我忽然異想天開,希望看到父親和黎叔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樣子,我希望兩個孤獨的老人可以對飲。掏出鑰匙打開門,父親舉著酒杯的手停在空中,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他坐在桌子的一邊,桌上一盤韭菜炒雞蛋,一盤咸菜,一盤大小不一種類不一的魚,顯然是他釣上來的。桌子的另一邊,酒杯里倒了滿滿的一杯白酒,有個空板凳,卻沒有人,整個家里除了年老的父親沒有第二個人。就是那天,他把房產證、戶口簿當我面放在書桌的抽屜里。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父親喝了酒,起夜時摔倒,頭碰桌角,走了。
手機震動,陳風發來信息,說出了點狀況,他還有一會兒才能下班。讓我別著急,等他一起去看黎叔。
我町著老屋里那張斑駁的桌子看了很久,下午的陽光給它畫出一個一個亮點,桌角有一瓶還剩一半的白酒,酒瓶上落滿灰塵。用了點力氣打開水龍頭,一陣悶悶的響聲,然后有銅銹色的水汨汨而出,放了一會兒,水逐漸變清,我把酒瓶沖了沖,用紙巾擦干凈裝進包里。
憑著記憶走到東大街,想去那個面店再吃碗面,發現那地方已經變成咖啡店,生意不錯,收銀臺前有人排隊,我仿佛看見多年前,孩子們手上拿著書,有秩序地排隊在黎叔的習字簿上登記的情形,租書的時代早就結束,世間一切,總是新的覆蓋舊的,五味書屋像一個逝去多年的老人,很少有人還記得。
我來到黎叔住的地方,他坐在陽臺上,拿著把破了邊的蒲扇搖啊搖,他的臉不再像盛開的菊花,而像是蒙上了細細的蜘蛛網。他眼神呆滯,臉上的肉聾拉下來,不,他的臉很瘦,那不是肉,是皺紋。我喊他,黎叔,我是張依依,還記得我不?他把一只手握緊,又慢慢松開,除了縱橫交錯的深紋,什么也沒有。
黎叔看著空空的手心,把手抬起,在空中停頓片刻,翻掌,輕輕落下,這動作和曾經拍孩子們的肩時一模一樣。我捧住他的手,將一顆大白兔奶糖放進他手里。
他嘿嘿地笑著,說,來啦。
我環顧四周,屋子里清爽了很多,那些紙箱沒有了,看不見一本書,我問黎叔,那些書呢?
黎叔握著手里的糖,把食指放在嘴巴中間,噓,我只告訴你一個人,都燒了,我自己燒的,讀書的人越來越少,留著沒用。他臉上浮著古怪的笑,皺著眉,努力在回想,有一本我藏了起來,但是我忘了放哪兒了,我昨天還記得的,現在想不起來了。
我包里揣著那本看起來跟黎叔一樣舊的《復活》,幾次想拿出來,但它跟鉛一樣沉,拿不動,扯不出,我不準備歸還了。
黎叔,你藏起來的那本在我這兒呢,我幫你收著。黎叔看著我,黃眼珠轉了下,笑著點頭。嘴里呢呢喃喃念叨著,一開始我沒聽清,仔細一聽,他在報書名,《悲慘世界》《基督山伯爵》《茶花女》《復活》…
報了幾個,停住,又說,我想不起來了。
他坐在小板凳上,抬頭看看天,打會兒盹,再看著我,他長時間坐著不動,仿佛陷入回憶,又似乎在輕聲嘆息。我還想說什么,有一團東西一直在我喉頭滾動著,就是出不來。我把牛奶和水果丟下,逃也似的離開了。
包里那半瓶酒一直在晃蕩,我打車去了一個地方。
在父親的墓前,我對著酒瓶猛喝一口,還剩一些,撒在了地上,爸,我陪你喝點。
陳風打來電話時,已近黃昏,我說我已在高鐵站,忽然想坐綠皮火車了,哪里能坐到?他說縣城沒有,市火車站有普通火車,我送你去。
一輛綠皮火車從記憶深處開來,很順利地上車找到座位,我透過窗玻璃看著站臺上的陳風,他笑著沖我揮手,又黑又瘦的臉上,皺紋占據了整個額頭,眼神不再清澈。
車上很空,沒了當初人擠著人的場景,每個人手里都拿著手機,低著頭,沒人說話,手機里的人卻說個不停。
火車吮的一聲,震了一下,開始前進,我看到一排排鐵軌和枕木,復制粘貼般無限延長,把眼光往遠處放放,可看見樹、山、田地、河流和房屋。
路過一個道口,閃著信號燈,警示鈴發出“當當當”的聲音,那個穿著制服戴著帽子的道口工像極了我父親。他旁邊有個孩子歪著頭,拍著手,嘴里在喊著什么。一個少年騎在自行車上,一只腳撐著地面。離道口最近的那個男人,戴著黑框眼鏡,看上去年紀不算大,卻頭發花白,他手里拿著一本書。
我還想多看他們兩眼,有股力量在車尾猛推了一把,火車一聲長鳴,帶我離開故鄉。我從包里拿出已卷了邊的《復活》,書上的字好像在一片迷霧里掙扎,飄動,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