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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流白樺

2025-11-16 00:00:00楊森
山東文學(xué) 2025年10期

白毛風(fēng)來了

清晨,我和父親照常去山里打柴。

這是臘月的一天,天空瓦藍(lán),空氣中飄逸著松香。遠(yuǎn)處山雀在樹叢里嘰嘰喳喳地叫著,聲音清脆尖銳。雪地上兩行清晰的爬犁道上跳躍著碎銀,摻和了陽光的歡快和明亮。

在野坡,我看到河道里拱起一個很大的“冰包”,像壓抑了很久吐出的一口大氣,升騰著濃稠的霧靄,讓你能清晰地看到冬的寒冷、安寂和調(diào)皮。

我和父親一前一后地走著。父親扛著斧頭,我拉著爬犁。我們的狗皮帽子耳朵上下呼扇著,嘴巴四周和眉毛上都白絨絨的,像是化了妝但又不是。

經(jīng)驗告訴我,這樣的天氣其實挺可怕,屬于“干冷”那種。很快我的鼻尖、指尖痛得鉆心,耳朵也開始發(fā)癢了。這可不是好兆頭,我怕進(jìn)山之后我會凍得哇哇大哭。

我心里埋怨父親,一大早就把我從被窩里趕出來,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我記得他昨晚盤坐在炕上,捧著我家那把缺了兩個齒的彎把鋸,悠然地用銼刀“嗤啦”“嗤拉”地銼鋸。聲音單調(diào)乏味且刺耳。

父親銼鋸時神情專注,嘴里的紙煙吐著火星,昏暗的燈光打在他身上。只是銼鋸的聲音擾得我心煩,可我不敢說,只得把頭深深地埋進(jìn)被窩里,但鋸聲早已緊跟著鉆進(jìn)來了。

“嗤啦”“嗤拉”

沒辦法,我只好露出頭來呆望著屋頂默盼著父親快點銼完。父親呢,瞇著眼,不時用手指試試鋸齒的鋒利;或者用手指彈彈鋸齒,聽聽回音。他微笑著,歪著頭,像喝“小燒”時一樣享受,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銼著,那把殘缺的手鋸此時似乎成了他心愛的樂器,被他緊緊地抱在懷里。發(fā)出的樂音就是“嗤啦”“嗤拉”“嗤拉”。

母親訓(xùn)我:“看啥?快睡吧。看你爸,沒嫌累過。”

母親正在燈下為我做玉米葉鞋墊,她的眼晴比燈光還亮。玉米葉鋪了一層又一層,溫暖一針一針地縫進(jìn)鞋墊里,針腳密密麻麻的。

其實我更喜歡塔頭墩子上的烏拉草,用棍棒敲打柔軟后鋪在鞋里更暖和,可母親說還是玉米葉好,不容易返潮也不傷腳。

父親說,男孩子不要太嬌貴,手腳勤快點就不冷了,和走路一樣走得越快越暖和。

我和父親打柴的地方在東山場子,那里是片采伐區(qū)。秋天,我常見林場的李大爺扛著051型油鋸,戴著柳編帽去那兒伐木。他是林場有名的油鋸工,每年工人們上山伐木時,他負(fù)責(zé)“開山”“祭樹”“選樹”和“開鋸”,虔誠地帶領(lǐng)大家祈禱平安。李大爺早年“跑山”,做過“木幫”熟悉山規(guī),特別是懂得伐樹的門道。大家喜歡用過去的稱呼叫他李把頭或李鋸頭。自然林場那把唯一的油鋸由他掌管和使用。在他手里油鋸簡直就是一個伐木的神器,鋸響山林,樹木驚悚,一棵一棵樹木轟然倒地。奇怪的是樹倒時他不喊山,喜歡扯著嗓子唱二人轉(zhuǎn)。倘若哪天你在山場子聽到有唱二人轉(zhuǎn)的,一準(zhǔn)就是李把頭。

冬天的山場子風(fēng)大,我們打柴的地方正在山口上。一進(jìn)山口我就聽見了老風(fēng)的聲音,看見它們在樹林里打著呼哨肆意橫行。氣溫一下降低了好幾度,雪粒子變得更堅硬了。父親說這里枝丫堆多,好整柴禾。也許是怕我偷懶,末了又來了句:“抓緊啊,越干越暖和,這地方好有白毛風(fēng)。”

白毛風(fēng)一大煙炮,這可是東北山里最惡劣的天氣,聽著都瘳人。老人們說早年間這一帶土匪猖獗,繕子橫行。他們專干砸窯、綁票、“壓紅窯”(找女人)的壞事,弄得大家人心惶惶。大伙不敢明叫,就用白毛風(fēng)或大煙炮來暗指他們。一說白毛風(fēng)或大煙炮來了,連正在哭鬧的孩子都老實了。

父親一說白毛風(fēng),我害怕了,因為我聽說有人遇到白毛風(fēng)被活活凍死在山上,最后找到他時就剩幾根被黑瞎子啃得精光的骨頭棒子了。

我開始拼命干起活來。找柴禾、砍枝丫,或者扛起父親鋸斷的木段放在爬犁旁邊。可雪窩子太深,深一腳淺一腳地影響了我的速度,我感覺越來越冷越來越笨了。更糟糕的是天空不知啥時布滿了烏云。風(fēng)卷著粗礪的雪粒子漫天咆哮起來,打得人睜不開眼。父親說:“不好,怕是真的來白毛風(fēng)了。走,快裝爬犁下山。”可風(fēng)來得太快太猛了,洪水一樣從山口那邊吼叫著涌過來,吹得我倆東倒西歪。父親喊我快抱緊樹干。他則跟跑著過來把我和樹緊抱在一起。他張開的胳膊像兩根大鳥的翅膀,而我則成了他腋下的一只溫暖的小鳥。我看見地上的雪粒子被卷起來又拋下去,填平了一個個雪坑,不時有樹枝“嘎巴”“嘎巴”地被風(fēng)折斷。

松鼠不見了,野雞早沒了蹤影,樹棵子抖成一團(tuán)。風(fēng)收走了所有的聲音,空中似乎蹲伏了很多兇猛的獅子,而雪粒子正瘋一樣從獅子那里砸下來,山林里就剩一個“冷”了。

很快我的腿和胳膊凍得不能打彎了,臉和手仿佛扎滿了密密麻麻的銀針,每個針孔都冒著疼和冷,就連一向不怕冷的父親也不時用手捂起了耳朵。

不能再干活了,父親決定抓緊烤火免得凍傷。

父親拽著我,用手套擋著雪粒子,螳著沒膝蓋的雪殼子,吃力地找了塊背陰的地方。那是一塊很大的山石,上面爬滿了青苔,一棵松樹敧斜在上面。我們抓緊拾了一些柴草堆放在那里,父親試圖用火柴引火,可根本點不著,點著也很快被風(fēng)和雪粒子撲滅了。這可不是好事,因為我們的身體開始像貓咬一樣疼了。

父親似乎想起了什么,只見他一把拎起斧頭,歪歪斜斜地奔到不遠(yuǎn)處的一棵枯樹前,用斧頭用力推起樹來。那是一棵比碗口還粗的樺樹,樹枝脫落布滿滄桑。上面有許多被風(fēng)雪、松鼠打擊啃噬的痕跡,但樹皮卻依然光滑,白颯颯的像披了一身不屈的鎧甲。

我明白了,父親想用樺樹皮做引火。這東西有樹膠一點就著,火苗子呼呼的。

樺樹被推倒了,一下斷了好幾截。父親抱了幾大塊樺樹皮回來,順手脫下他的短大衣給我穿上。

一堆干柴終于被樺樹皮引燃了,一股濃煙和風(fēng)雪在林子里纏繞廝打起來。篝火畢畢剝剝地響著越燒越旺,火苗子喝醉了酒樣被吹得東倒西歪,把我們的臉膛映照得紅彤彤的。我和父親緊靠在一起坐在雪地上,沒有話語,呼吸似乎都凍僵了。我們把手伸向篝火,與它保持著最親密的距離。那時候烤火成了最溫暖最幸福的詞語。我和父親則成了生死相依的伙伴。

風(fēng)雪大得嗆人,漫天的雪粒子不時灌進(jìn)我們的脖子,冷氣一口口咽進(jìn)肚里沒有了回音。

不知啥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一只胳膊緊緊摟著我,他面帶微笑像摟著他心愛的歪把鋸。他的體溫和篝火一樣溫厚和樸實,讓火從指尖一下跑到我的心窩。而火中的樺樹皮早已燒成了幾團(tuán)黑膠,完成了樺樹最后的祭奠。那一刻我覺得它是那么可親可愛。

父親說,樺樹皮能燃燒,以前人們夜行時喜歡用它當(dāng)火把,據(jù)說漢朝時朝廷里還把它制成蠟燭使用呢。樺樹皮是好東西,山里許多樹死了就倒了,可樺樹死后不倒,即使樹干腐爛了樹皮也不脫落,套子一樣緊緊地保護(hù)著樹干。

多少年后,我讀到了蘇聯(lián)作家阿·托爾斯泰寫的一句話:

白樺樹,我將一直愛你到死。

那顏色響得像一個鐘

我的常二爺是個做冰尕的高手。那時候他一個人守著兩間破舊的泥草房,孤零零地住在小河南面的半山坡上。

常二爺是個能人,會很多手藝,他最拿手的是做冰尕。一把小鋼鋸,一把砍刀,一塊砂紙,外帶一盒大小不一的鋼珠就是他做冰尕的全部工具。他做冰尕多用榆木或柳木,做出的冰尕光滑、好看、耐用。冰尕表面打磨得油光鋰亮,高興了他還會在冰尕上用蠟筆涂上各種顏色。家里有孩子的人家都喜歡找他做冰尕。他做的冰尕有一頭的也有兩頭的,在冰面和雪地里風(fēng)一樣旋轉(zhuǎn),一鞭子抽下去能轉(zhuǎn)好長時間呢。

冰尕是冬天我們最喜歡玩的玩具,差不多每個男孩子兜里都會揣著一兩個冰尕,一有空就滿地里抽打。

那時常二爺已經(jīng)70多歲了,個不高,胡子灰白,長得瘦瘦巴巴的。他年輕時做過“木幫”,跑過“山貨”,當(dāng)過兵。走南闖北見過世面,懂得很多道理,會講很多故事。他平時話不多,可做起冰尕來卻神采飛揚,滔滔不絕地炫耀自己的手藝。常二爺是個老光棍,許多人背地里叫他“跑腿子”,可我們尊敬他喜歡叫他常二爺。

奇怪的是常二爺家的東西多是樺樹做成的:樺樹桶、樺樹炕桌、樺樹皮雞窩、樺樹皮花瓶、樺樹皮煙盒,甚至北墻的衣柜上還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樺樹皮。

看得出常二爺喜歡樺樹。

聽人說常二爺早年做“山客”時,一個人喜歡吃住在山上的窩棚里。年紀(jì)大了才下山住在他原來的破屋里,過起了安穩(wěn)日子。

常二爺做冰尕一毛錢一個。遇到哪個孩子沒有錢他也不要,愛和他開玩笑說,小嘎,別忘了讓你爹請我整幾口酒啊。

常二爺喜歡孩子,我們也喜歡他。我們之間無拘無束的。

有一次我問他,你“跑山”時迷過路嗎?他說咋沒迷過,有一次還差點喂了黑瞎子呢。說著他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有年夏天的一個雨后,他想到最遠(yuǎn)的黑山頂子去采木耳。那片大山很神秘,山勢險峻,屬于未伐過的原始森林。里面陰森森的,山貨多野獸也多,一般人不敢去。常二爺膽大,做過多年山客,對山很熟悉,也是采木耳心切,那次他便背上背筐,拿把鐮刀,帶了點干糧一個人一大早就進(jìn)山了。

常二爺說,那片大山他年輕時曾跟幾個獵人冬天圍獵進(jìn)去過,一摟粗的大樹多得是,樹林碰頭密實得邁不動腿。石碰子也多,山頭多得數(shù)不過來。松樹、椴樹底下到處是黑瞎子和野豬蹭掉的毛和樹皮。打獵很危險,那次他們差點讓一個受過傷的黑瞎子給“拍”了,要不是人多就完了。那還被黑瞎子咬傷了兩條獵狗呢,有條狗差點被黑瞎子咬死,腸子都出來了。黑瞎子真厲害,一巴掌就能把碗口粗的樹拍斷了。上山千萬別遇到那玩意。要是在林子里聽到“呼啦”“呼啦”的聲音,或者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時你可要小心了,一般就是那玩意。

常二爺是有名的常大膽,沒想到他也怕它們。

“跑山”這么多年,常二爺從沒迷過路,他對這一帶的溝溝岔岔及山里的規(guī)矩太熟悉了,經(jīng)歷多經(jīng)驗也多,是大伙公認(rèn)的山里通。可那次他卻迷路了,在黑山頂子里轉(zhuǎn)不出來了。

常二爺說那次他一進(jìn)入那片山就發(fā)現(xiàn)和冬天不一樣,到處霧氣蒙蒙的,人眼只能看見眼前的樹。有許多不知名的叫聲從里面?zhèn)鞒鰜恚o的是山上沒一點路,比那年冬天打獵神秘恐怖多了。盡管來時他在樹上、灌木條上,甚至巫草上做了許多記號,可回來時就是找不到它們了。在山里轉(zhuǎn)了半天又轉(zhuǎn)回原地,大山給他擺開了迷糊陣,好像遇到了“鬼打墻”,弄得他暈頭轉(zhuǎn)向。常二爺說“跑山”就怕這樣,越轉(zhuǎn)越迷糊。

眼看天就要黑了,干糧也吃盡了。小咬、蚊子瘋了一樣圍住他,咬得他難受極了。要是天黑前走不出去就危險了。

情急之下,常二爺選了一棵又高又老的紅松樹,找了塊山石放在樹下。將一條紅布條系在樹上。在他眼里這棵“掛紅”的松樹就是山神之位了。然后他掏出隨身攜帶的“小燒”放在石頭上,念念叨叨地磕頭禱告祈求山神爺保佑。

可接下來危險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那時他正抓著“架條子”一步步往山上爬,也沒顧得抬頭往山上看,忽然感到哪里不對勁,好像有什么東西喘息的聲音。抬頭一看不遠(yuǎn)處一個黑乎乎毛茸茸的家伙正蹲在一棵榆樹洞里看他呢。是黑瞎子!他嚇壞了,可經(jīng)驗告訴他這時一定要保持鎮(zhèn)靜,千萬別跑也別咋呼,眼睛更不能看它,慢慢后退。

常二爺說他當(dāng)時盯著地面靜靜地站了好幾分鐘,最后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后移。等退到看不見黑瞎子的地方時他才連滾帶爬地跑起來,最后藏到一棵大樹后面,背筐里的木耳早掉盡了。

常二爺說他后來才想起獵人曾經(jīng)說過,冬天為了躲避風(fēng)雪,黑瞎子喜歡到低洼的地方找樹洞“蹲倉”,夏天則好找山坡的樹洞休息養(yǎng)神。

還好,黑瞎子沒傷害他。

常二爺很著急,他想盡快離開那片山場子。可是葛藤、樹枝、灌木亂七八糟地纏繞著他,到處都像安了柵欄阻攔著他。心里急方向感也差了,在林子里竟然辨不清東南西北了。他開始看樹枝,看樹根。

樹枝多的方向朝南,有苔蘚的樹根朝北,可這些方法那天好像都失靈了。最后他想找條山溪,這是山里人的規(guī)矩一一沿著山溪就能下山回家,可無論用啥辦法就是找不到溪水了。

他決定爬到山頂,爬上山頂最高的大樹上,他要最后再觀察一下大山的走向,更重要的是他想找到白樺樹。

為啥找白樺啊?我問他。

常二爺說白樺喜歡長在塔頭甸子里或者小河旁邊,白樺樹多的地方一般都會有小河,這是最后的希望了。終于常二爺爬到了那棵最高的紅松樹上,借助太陽最后的一點光線仔細(xì)觀察起來。可他還是辨不清東南西北,滿眼看到的全是黑的樹木,可就分辨不清哪里有白樺樹。

常二爺快要絕望了,可他不甘心一點點地繼續(xù)搜索,突然他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仿佛有一片隱隱約約閃亮的東西。

他笑了。那是一片白樺樹!那些隱隱約約的光亮就是樺樹的顏色。

常二爺說,白樺樹救了我的老命,它就是我的山神爺。它的顏色和別的樹不一樣,煞白煞白的很“賊”,是山里最亮最惹眼的樹,否則我就認(rèn)不出它了。

多年以后常二爺?shù)倪@句話,讓我想起法國重要的印象派畫家雷諾阿評價白樺樹顏色時說的話:

那顏色響得像一個鐘。

當(dāng)然,雷諾阿指的是白樺樹的顏色帶給人的視覺沖擊力的強(qiáng)大與震撼,這在講究色彩的油畫里是很獨特的。

末了,在那片樺樹林里常二爺用鐮刀整整齊齊地剝了一塊樺樹皮拿回家,就是放在柜子上的那塊。

不用說,他老人家把它當(dāng)成了神。

最后一個大手子

這么說吧,老孫頭是我們這一帶最有名的獵手了,人稱孫炮頭和大手子,意思就是獵人中的王者。

冬天只要沒事,老孫頭就喜歡扛著他那桿烏黑鋰亮的滑膛獵槍,腰里挎著鄂溫克獵刀,帶著它的黑狼犬到山里、莊稼地里或草甸子里轉(zhuǎn)悠,每次都不空手回來。遇到家里有坐月子的女人需要補(bǔ)補(bǔ)身子,或者家里來了客人需要整點野味招待的,只要和他說聲,不到半天老孫頭準(zhǔn)給你拎只漂亮的野雞或肥胖的野兔回來。不管用槍還是下套子,老孫頭的準(zhǔn)星從沒失約過。

老孫頭喜歡打獵,明顯受他祖上的影響。據(jù)說早年間他的祖上曾在額爾古納河附近居住,和以游獵為生的鄂溫克人交往過密,喜歡用玉米和鹽交換它們的獵物和鹿皮,與住在希楞柱里的人成了好朋友,慢慢地也喜歡上了打獵。后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不知怎么流落到了現(xiàn)在的林區(qū),可幾代人一直未放棄過打獵,到老孫頭這輩,他家早已是遠(yuǎn)近聞名的獵戶了。只是現(xiàn)在打獵的人已經(jīng)不多,最后只剩下老孫頭這桿老槍了。

那時林區(qū)已經(jīng)開始采伐,大批的林業(yè)工人進(jìn)駐山里。“木幫們”(伐木工)在山場子里開始忙碌了。伐木聲、號子聲、油鋸聲以及牛馬套子拉木材的聲音像天上掉下的一塊塊隕石打破了森林之海的寧靜,攪得野獸們心驚肉跳,大型的野獸或逃或亡逐漸減少了,可犯子、野雞、野兔、獾等還是不少,這讓老孫頭高興得想飛,因為他那桿獵槍可以繼續(xù)噴出一粒粒彈丸。他仍可以在野物們面前耀武揚威威風(fēng)凜凜地炫耀他那桿老槍了。

大家說老孫頭的“噴子”(槍)管直槍法賊準(zhǔn),打獵不需要瞄準(zhǔn)舉槍就來。他一臉的圈嘴胡長得兇巴巴的,像極了影視劇《智取威虎山》中的土匪,一對瞇縫眼更是透著殺氣冒著寒光讓人生畏。我猜想:老孫頭打獵習(xí)慣了,進(jìn)入角色太深,回到屯子里轉(zhuǎn)換不過來,把人也當(dāng)成獵物了吧?

不然他的神色怎么老和冬天河道里的“冰包”一樣從上到下冒著白蒙蒙的寒氣呢。

但老孫頭的槍頭準(zhǔn)是一定的。有人曾親眼目睹他三槍打死過四只犯子,用馬馱回來三只,剩下的一只埋在雪地里讓老鷹給叨著吃了。這事成了他一輩子的吹噓和驕傲。他的祖上和鄂溫克人交往過也是一定的。因為他家里的墻上曾掛著一頂祖上遺留的犯帽。犯眼烏黑,兩個犯角很大,顯然是一只公犯角。

當(dāng)然,老孫頭更邪乎的是看到雪地上的動物腳印,就知是啥動物,用腳踢踢腳印就知道動物有多重,走了多久了。

老孫頭話語不多,說話不緊不慢,但絕對是東北老炮,干活狠實。

父親說,老孫頭這個人其實挺善良的,夏天西瓜成熟時,只要從他家的瓜地經(jīng)過,不管誰老孫頭都熱情地讓大家坐下來解解渴吃塊西瓜,一點也不小氣。就是打了野味也不獨吞,左鄰右舍地沒少送給大家嘗嘗。

當(dāng)然,因為他有獵槍和黑狼犬,也沒人敢去他那里偷瓜。

老孫頭最喜歡打的是野雞、兔子和狗子,不喜歡打野豬和黑瞎子。他說打那玩意必須得兩人以上,要圍獵,也叫打圍,還要有幾條好獵狗。不然很危險,像他這樣的獵手也不能輕易去打。他的解釋是,過去打獵講究“圍獵”,幾個人要分工協(xié)作選擇好伏擊點,一個主射,一個補(bǔ)射,萬一主射失手,補(bǔ)射的人就要快速跟上開槍,否則就危險了。黑瞎子和野豬會和你拼命,有時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東西就會一下?lián)涞侥愀啊Kf黑瞎子打人喜歡用左掌,一巴掌下去就不得了。野豬的獠牙更狠,能輕易開人的肚子。西屯的朱老崴就是讓野豬把右腿了一下,至今走路崴崴的。

老孫頭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以前他還有支打獵隊呢,四五桿獵槍,七八條獵狗。那時老孫頭帶領(lǐng)他們虎踞山林,在山上呼風(fēng)喚雨,幾桿槍笑傲林海,還真打過很多野物呢。現(xiàn)在野豬和黑瞎子少了,可老孫頭打獵依然很小心很謹(jǐn)慎,比如他很少在雪剛開化時上山,他說這個時候黑瞎子蹲了一年的冬倉,餓得眼睛發(fā)綠,開始出來找東西吃了,雖然那玩意平時也怕人,見了人也躲,可這時它見人卻不躲了,兇得很。特別是以前受過傷或者領(lǐng)著小崽子的家伙,見了人會瘋了似的主動攻擊,這時候你最好躲它們遠(yuǎn)遠(yuǎn)的。

有一次老孫頭和另外兩個獵戶上山打圍,不小心在山坡轉(zhuǎn)彎處遇到了兩個正在起群發(fā)情的黑瞎子。發(fā)情期的黑瞎子最容易傷人,有經(jīng)驗的獵戶都是躲開它們。可三人還沒來得及躲避,黑瞎子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朝他們撲過來。那倆獵戶不是老炮,一個嚇得掉頭就跑,另一個嚇得呆住堆灰了。只有老孫頭一閃身,快速躲到一棵半摟粗的大樹后,“光”的一槍擢倒一個。可剩下一個已經(jīng)撲到跟前,來不及開槍了,幸好有樹擋著,加上黑瞎子沖得太猛竟然一下子撞到樹上,“嗷”的一聲朝后仰去,老孫頭趁機(jī)照準(zhǔn)它的前胸白毛就是一槍,同時順手拔出腰刀,準(zhǔn)備防止黑瞎子反撲。

黑瞎子死了,老孫頭也躺在地上半天才起來。那把鄂溫克獵刀被他死死地攘在手上。老孫頭說這把刀是他祖上專門定做的,鋼口好、鋒利、耐用,是他的護(hù)命刀。

這事過后,老孫頭名聲大振,成了王者級獵戶。他也因此被縣里聘為狩獵隊隊長。

有年冬天在一片玉米地里,我看見過老孫頭打野雞的打扮:身上披了塊白布單,頭上裹了條白毛巾,往雪地里一趴還真看不出來呢。老孫頭說野雞這家伙挺狡猾,必須隱蔽好,就是打犯子也不能大意。打野雞一定要等到下雪后天氣好的時候。這時的野雞需要出來找東西吃,它們最喜歡吃地里遺留的玉米粒了,只要你發(fā)現(xiàn)它們的腳印,就撒一些玉米粒然后找個蔭蔽的地方趴下別動,沉住氣,野雞早晚準(zhǔn)會來。

我喜歡老孫頭打的公野雞,尾巴長長的,身上的羽毛色彩斑斕漂亮極了。只是那野雞的味道我一直沒嘗過。真是遺憾,也許老孫頭把我忘了吧。反正他見了我瞅都不瞅一眼,顯得很冷淡。

春天是“跑山”的季節(jié),山上的廣東菜、猴腿、刺老芽等野菜嫩嘟嘟綠油油地冒出來了,引得大伙爭先恐后地去采山野菜。這時老孫頭變得熱情了,遇到“跑山”的就說哪個溝幫子里有野豬,哪個山頭發(fā)現(xiàn)過黑瞎子腳印。大家明白他這樣做是為大家好,他的臉孔看起來不再兇巴巴的了。

老孫頭也喜歡“跑山”,只是“跑山”時除了采山野菜外,他似乎更喜歡弄樺樹汁。這再次證明了他的祖上是鄂溫克人好朋友的說法。因為鄂溫克人就特別喜歡喝樺樹汁,認(rèn)為樺樹汁比鹿奶都好喝,是山神賜予的寶物,喝樺樹汁是最幸福最快樂的享受。

老孫頭弄樺樹汁的方法極為簡單,和鄂溫克人的方法差不多。只不過他接樺樹汁不用樺樹桶,而用一把軍用水壺或者幾個玻璃瓶子。弄樺樹汁時他喜歡選草甸子里的樺樹,那樣的樺樹汁液多而濃稠,喝起來更清香。弄的時候他先用砍刀在樺樹上砍一個三角小口,上面插根干凈的巫草,下面接上水壺或玻璃瓶,一會的功夫,樺樹汁就順著巫草滴答滴答地流到水壺或瓶里了。

樺樹汁清純透明,非常清甜還有股淡淡的松香氣味,似乎得了大山的精華,喝起來涼絲絲甜津津的,讓人滿嘴清香。

老孫頭說樺樹汁有營養(yǎng),還有許多醫(yī)藥價值,多喝對身體有好處,鄂溫克人喜歡喝。不過這東西的采集時間不長,大體半月,一般在三四月份。這時氣溫回暖,樺樹返漿,樹液開始流動。這時的樺樹汁多采漿正好,過了這段時間樺樹漿就沒了。

當(dāng)然喝樺樹汁不是老孫頭的發(fā)明,但自從老孫頭這樣做以后,屯里許多人也跟著喝開了。特別是孩子們把喝樺樹汁當(dāng)成了玩,把樺樹汁當(dāng)做了樺樹蜜,弄得嘴里和手上黏糊糊的。

我以前只知道水曲柳樹汁好喝,甜津津的像蜂蜜一樣,可沒想到樺樹汁也好喝。而且比水曲柳汁量大好采集,營養(yǎng)也更豐富。這多少有老孫頭的功勞,是他把鄂溫克人喝樺樹汁的古老方法和習(xí)慣傳承了下來,讓我們品嘗到了樺樹的甜蜜。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國家開始禁止狩獵,老孫頭上繳了那桿跟了他一輩子的滑膛獵槍,他也成了當(dāng)?shù)亓謪^(qū)的最后一個大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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