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居雜記

還鄉

十八歲那年，我離開了生我養我的山村，去當了一名地質隊員。那時，一家三代，祖孫九人。從此，每年至少一次，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妹妹弟弟，還有唯一的姑姑，以及與母親一奶同胞的二姨。

就算自己成立小家、結婚生女，在我心里，那個從三間堂屋開始，經歷十幾年、分六次，終于建成的三合院，才是永遠都不能舍棄的家。

日月交替，天上的白云，悠然飄過院子上空，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夾雜著濃濃的陰影。從我二十五歲那年開始，奶奶最先故去，父親英年早逝，爺爺壽享九十七歲，母親多病、在縣城生活十年最終也撇下我們走了。

六十六歲，我成了沒娘的孩子！沒娘的滋味，很不好受。曾經熱熱鬧鬧、人來人往的三合院，如今空了。想想過往，看看當下，眼眶里一陣陣充滿熱淚。

在心中，這個院落情同襁褓。這里有家族的溫暖和希冀，有爺爺的嚴慈，有奶奶的嬌寵，有父親的溫和，有母娘的乳香。

仰面朝天，吞下淚水，轉而慶幸，咱還有家、有家鄉、有鄉親。

“鄉”是一個給人溫暖、讓人親切的字兒。在《現代漢語詞典》里，“鄉”有幾重含義，第二種就是“家鄉”，鄉與家是緊密相連、不可或缺的。鄉親、鄉鄰、鄉誼、鄉情、鄉思、鄉愁把家的內涵鼓得滿之又滿。

這里有我鐘情的山水田園，有兒時的一群玩伴，有熟悉的鄉音俚語…春天，圍繞村莊挖苦菜，發現一窩一窩鳥巢，有壓嵐子（百靈）、有鶉、有黃；夏天，到村西的繡針河洗澡，眼見“撈魚匠子”（鷸鳥），在河水里踩著高蹺、漫不經心地尋摸什么；秋天，曾與伙伴一起，到距離村莊三四里遠的峨山溝，“囉”蝦、摳螃蟹；深秋與初冬的傍晚，總有一群大人小孩聚集在村西頭的河灘，等待那個十分守時的鬼火，從葫蘆嶺北頭的巴狗子林“爬”出來，然后一蹦一跳，沿著嶺脊線，向南、向南，直至消失；隆冬季節，一家人圍著大鍋臺，邊取暖邊聽老人拉呱、說道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堂屋門前，玫瑰綻放，這撲鼻的芬芳，已如約飄溢了半個世紀。魂牽夢繞的家鄉，您的游子回來了。未來的時日，我把身心托付給沒有天花板的地方，重溫那個有苦有甜的夢鄉。

種子

對種子的最初印象，來自一把黑陶壺。那是用泥土燒制的燎水壺，模樣像荸薺，肚子的直徑超過一大柞（二十多厘米）、高度才一小虎口（張開拇指與食指的寬度，約十一二厘米），個頭又矮又“扁”；壺口不大，揭開蓋子，能看到壺里有座小山，山頂幾乎頂到壺蓋一一壺底呈穹隆狀向上尖凸，柴火正好刺著凹底，可以有效利用熱量；壺嘴很短，長度僅有二指；圓棍狀的彎提梁，也是用泥巴一體燒制的。

總之，陶壺的樣子挺古舊，年輕人看見，還以為是什么老古董。其實，沒那么老。我小時候，爺爺奶奶還用這種陶壺燎開水。直到1980年前后，在俺村南邊七里地的北垛莊，還在用這種工藝燒制陶器，除了陶壺，還有陶盆、陶盤、陶甕（用它盛蘋果，很能保鮮，可以放到來年下來新果子）。

那把陶壺底子出了“沙眼”，漏水侵火，沒法燎水了。沒法燎水，也不能扔掉，還可以“盛干”（裝干東西）。打我記事，老屋后墻的木橛子上，就掛著那把陶壺，因為靠近大鍋臺，上面塵灰暴土。

爺爺和父親在外面工作，回家趕上種菜的時候不多。種菜的活絡，大多是娘的。每到晚秋，收拾完白菜、蘿卜，娘摘下那把陶壺，揭開壺蓋，從壺口里往外倒種子，一種像蒺藜扎人的種子，撒到園里，長出來的嫩苗，葉子又胖又綠，那是菠菜。

菠菜種子不怕陳，放個三年五載，甚至十年八年，種上照樣發芽出苗。到來年初夏，留下幾棵菠菜不吃，讓它隨意蹄稈子、打種，新種子和陳種子，一起裝進陶壺、掛到木橛子上。

奶奶也好留種子。清明前后，到河崖（yai）邊扒來沙子，盛到舊趴籃或舊提籃里，把小雞腰子模樣的管豆（蕓豆）種子，擺上一層，再撒上一指厚的沙子，放到堂屋前懷，叫日頭曬著，隔三差五灑一次水，待管豆出了苗再移栽到菜園里。這些管豆種子，是頭年秋天培育的。種蘿卜時，特意把春管豆的種子，“差”（chai）到蘿卜溝里。說來也怪，管豆還是那種管豆，秋天的管豆種子，第二年春天種上，比頭年的春管豆種，蹄秧短、結英早、產量高，老人們都知道。

天氣涼了，天空傳來大雁南歸的“偶啊”聲，青綠了一個夏天、大半個秋天的長莛子秫秫（高粱），穗頭變成棗紅色。奶奶把折回家的“長莛子”，挑一穗籽粒飽滿的，掛到南墻“連檐橛子”下陰干。到來年春天離下種子，點到地邊地堰上。“長莛子”產糧很少，主要利用穗“苗子”縛飯帚，用莛桿兒釘蓋頂、釘飯笆籮，因此，舍不得占用好地。

每年夏天，奶奶還培育一種特殊的種子一一發面引子（酵母），方法是用新麥的麥麩“差”（chai）曲，再用曲“差”引子。奶奶“差”的曲，誰用給誰，常常“打發”半截莊子。娘跟著奶奶，也學會了“差”曲。娘在晚年生病臥床，住在縣城，老家的“差”曲，手藝失傳了，可惜，可惜。

種菜、種糧，種什么都離不開種子。

想知道種子的定義，一查詞典，原來如此高深。撇開科學定義，種子的象征意義極為豐富：生命、起點、希望、未來、實力、

傳承……

在我，種子還是一種深深的思念，一個憂天的杞人。

我在院里種了十幾種蔬菜，有兩種管豆（蕓豆），最令我動情。一種是小笨管豆，俺二姨種了多年。二姨和俺同村，娘生病住在縣城時，我回老家修房子，就在二姨家吃飯。去年三月，二姨病逝；臘月，娘也走了。今年春天，特意向表弟要來小笨管豆種子，種了半架。

另一種，是紫紅管豆。去年六月，給大舅上“九全墳”，二舅剛串起來的管豆種，還不干。我拿回家，“差”了秋的，留好了種子，今年春天，也種了半架。

兩種管豆相繼秧、開花、結莢。從早晨到晚上，我都多看幾眼。仿佛看到娘、大舅、二姨，還和過去一樣，忙忙碌碌，麗笑嘩聲，心里多了幾分慰藉。

這兩種管豆，產量不很高，可吃著有小時候的那種豆香。不像現買的種子，結出管豆挺肥實，熬出來，嚼著“嘎吱、嘎吱”的，沒滋寡味。

另外，還有絲瓜是院子里多年的種子。

其他葉子類、根莖類、豆果類蔬菜的種子，都是從集上、網上購買的。

曾幾何時，莊戶人不留種子了。不是不留，是留不住了。在農村再小的集市上，都能輕易買到的種子（包括秧苗），包裝袋上都印著：“本品種不可再留種”“該種子不宜再留種栽培”說白了，不就是斷子絕孫嗎？！

原來的莊稼人，把種子看得比天都大，鬧饑荒的年份，寧肯挨餓也不吃種子，吃了種子就真的絕望了。

留種，原本是農民最尋常的寄托，是農業最神圣的環節，也是農村最基本的希望。

然而，從大宗的種子如玉米、小麥、大豆，到零星種植的小雜糧和蔬菜，原生種幾乎絕種。商品種子的二代又不能留作種子。不能傳宗接代的種子，僅“能萌發成新的植物體”的種子，那還叫種子嗎？難道除了雜交、轉基因，再沒有別的路徑培育種子？

萬一，我擔心萬萬方一，哪個環節出點兒毛病，農民手里的原生種斷絕了，“二代”又不能留種，咱那飯碗兒，還能端牢靠嗎？

在種子面前，但愿我是杞人，永遠做個杞人。

蝶報

菜地在院子東南角，廚房在西屋。初夏的早晨，陽光一直投射到廚房后墻。坐在餐桌旁，與菜地里的蔬菜，正好面對面兒。

西紅柿是我的心愛，拿出一個畦子，栽培了粉美人、紅羅瑪、圣女果等四五個品種的西紅柿。與其他蔬菜一樣，堅持不用化肥、不打農藥。

仿佛是簽訂了勞務合同，早飯剛上桌，小粉蝶就急匆匆飛進院子，比上班打卡還要準時。起初是一只兩只，后來成群結隊。時不時地，還會有兩只三只，在菜地上面，纏纏綿綿，上下翻飛。

粉蝶體態乖巧，飛在空中，像朵綿軟的大雪花；落下時，兩對翅膀有時半合半張，有時緊緊并立；身體顏色黛青，背部深黑，腹部有的粉白，有的清灰；翅膀正面灰白，反面淡黃，有葉脈狀紋理，近基部散布黑色鱗片，前翅頂角區有片三角形大黑斑，中室有兩個圓黑點，后翅只有一個小黑斑，顏色較純；頭、眼、觸須，都是變化微妙的青黑色；總之，比繪畫里的蝴蝶還要俊俏。

在明媚的陽光下，看粉蝶飛舞，眼里、心里，角提多滋兒。

不多日，憎惡擠占了好心情。

菜粉蝶是菜青蟲的成蟲，殷勤地光顧菜地，不是來表演的，而是尋覓產房、托兒所，甚至養老院。

起初，粉蝶喜歡春白菜，沒幾天，菜心出現黑綠色蟲糞。隨著蟲糞顆粒逐漸變大，菜葉由局部破損，到整片葉子被啃得只剩筋脈。菜青蟲對菜葉的傷害太過顯眼，不難發現，也好捉拿，只是費點兒工夫。

后來，粉蝶又不停地飛落其他蔬菜。最醒目的停落，是鮮黃的黃瓜花，這時它雙翅緊并，一動不動，全然不像蜜蜂那般忙活，似乎既不采蜜也不產子，僅僅就是歇息。

西紅柿葉子碧綠濃密，粉蝶落上并不顯眼，這里卻是重災區。剛開始，在葉子上發現又細又黑的蟲糞，卻很難看到蟲子。當蟲糞出現在青柿子上，那里已有大小不一的蟲眼，只有棉線粗的蟲子，早已啃開果皮，深入果肉開掘窯洞了。

不幾天，圓潤亮麗的柿子，出現更大更多的蟲洞。每天早晨，胖得像個闊佬的菜青蟲，把屁屁伸出它的洞府，排泄一堆果凍狀的便便。

遇到干燥天氣，把蟲子用針挑出來，蟲洞的茬口還能干掉、生痂、愈合，這個柿子雖屬殘果，卻也還能繼續生長。要是雨天，尤其連陰雨，蟲洞灌進雨水，整個柿子很快水化、腐爛，變成一個裝了壞湯的“氣球”，掉落只是早晨晚上的事。

蟲子不只搞陽謀，它還擅長使陰招。半數以上蟲眼極其隱蔽。當你發現一枚柿子發紅，以為早熟，滿心歡喜摘下來，原來底面不止一個黑窟窿。有個碩大的粉美人，顏色快要紅透，摘下來才發現，果蒂的萼片下面，蟲子已在里面蛻變成蛹

從春到夏，整地、育苗、移栽、支架、打頭、拿叉，三四個月（也可說一年）的辛苦，讓蟲子給壞掉五六成的果實。再加上病害、毒害、日灼，到最后成熟的好柿子，頂多還剩一成多。就這，還得感謝一伙麻雀，要不是它們勤勤懇懇、鉆頭覓角捉蟲子，損失還會更大。

你說氣不氣人，恨不恨人！

在氣頭上，忽然想起一位茶園老板的激憤。那次在飯桌上，破口大罵：誰說茶葉不打藥，那是放狗屁！光紅蜘蛛…

別說，在老家種菜，還真見識了紅蜘蛛。那幾天又干又熱，頭幾天，茄子還挺正常，第二天葉面泛白，第三天葉子開始干黃，以為是旱的，大水灌溉，一點都不見效。把葉子一片片翻過來，乍看像是布滿灰塵，昏花老眼僅能分辨出小米粒幾分之一大小的“紅泡”，請教別人，說是“反了”紅蜘蛛，那咋治？“不打藥，壓不下去”。

借來噴霧器，把石硫（水劑）與吡蟲啉（粉劑），加水配合起來，一遍、兩遍，直至三遍，才“壓”下去。半月后，遭受紅蜘蛛的葉子，逐步干枯脫落，如不打藥，還不定什么結果。黃瓜葉上的紅蜘蛛，也是那么處理的。

有位農業專家說過，糧食不打農藥，連蟲子都會餓死。乍聽不信，細品有理。

問題是，科技發達了，資訊豐富了，傳播也便捷了，許多人卻“沒有腦子”了，包括我。有人說，我這蔬菜不打藥、不施化肥，很多人就信了。有一個時期，大家專買沒蟲眼的蔬菜；后來又說，沒有蟲眼是打了農藥，有蟲子那才環保、綠色、有機、無公害，名詞一大堆。那好辦，菜葉仍然沒有蟲眼，卻有蟲子。買菜的說，這個好，沒打藥。可誰知道，有人專養蟲子，賣給賣菜的（只聽說，沒親見）。

不用農藥的蔬菜，可能真有，然而形不成供給百姓的產量，也不會有經濟效益。

其實，現在使用的絕大多數農藥是低毒的，只要在安全間隔期采收，對人畜的危害，可以忽略不計！隨著生物農藥的研發推廣，農產品的藥害，還會越來越低。

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明 年再種西紅柿啊，按部就班，打農藥！

它用生活習性，誠實地告訴人們：

誰說蔬菜（果、茶）不打藥，別信，別信！

吃了打藥的果蔬，甬怕，甬怕！

絲瓜記

“房前屋后，種瓜種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吟誦六十年前的小學課文，驀然體味出不曾認識的哲理。

除了黃瓜，還在菜地邊角，種了苦瓜、方瓜、冬瓜、佛手瓜。

肯定是去年掉落的種子，韭菜畦子里，生出一棵絲瓜，兩片子葉胖嘟嘟的，茁壯可愛。哪還忍心拔掉？留下。

等它伸出藤秧，特意扯了一根繩，立上竹竿，讓它往上攀爬。

秧子長到一米多高，開始“生故事”，一個葉腋一個雌花扭，一連串生出十個。而往年的絲瓜，秧子長出幾米才見雌花，直到老秋爬滿涼棚，也沒結出多少絲瓜。

難道這是一棵自我提純的優良品種？

最先的雌花，不知什么原因，全部在腋間枯萎，用菜農的話說就是化瓜了。好在，隨著秧子快速生長，沒幾天又生出兩三個雌花扭。

這是今年“第一瓜”，我想留作種子。

位置在陽光房門外，老伴順手把衣服晾在繩子上。

突然下雨，我去收衣服。哪承想，才一兩個鐘頭，絲瓜的一根絞絲，已在衣架上纏了兩圈。

想把絞絲解開，手指頭剛觸到衣架，絲瓜秧頭“搶先”掉到地上一一瓜秧太嫩，還沒用上力氣，就把它碰斷了。

斷口緊靠第一個新瓜扭！這下把我心疼得，像被貓爪子撓了一把。

陰錯陽差，安知非福？沒幾天，折斷嫩頭的絲瓜秧，結出一個顏色嫩綠、體態順溜的絲瓜仔。

在荷花甕的旁邊，另有一棵自生的絲瓜，比“第一瓜”稍晚，也結出頭瓜。我也想留種，明年看看哪一棵結瓜更早、更多。

老伴兒覺得，兩個瓜都白白老掉，太可惜。于是，拍照留念，摘下“第一瓜”炒了雞蛋。與尋常絲瓜不同，口感鮮嫩軟滑，微甘似飴，仿佛入口即化，滋味美美的。

記憶里，第一次吃絲瓜，是我幾歲的時候。那時，村里很少種絲瓜，有個長輩把他頭一回收獲的絲瓜，送給奶奶一只。奶奶用碎碗片刮去青皮，切成絲，炒雞蛋，給我自己吃了。那次，奶奶炒得火候大，吃著有種“老香”。這次，老伴兒炒得嫩，有意保留了點瓜汁兒，是一種“嫩美”。時隔半個世紀，兩次唇齒留香，各有各的滋味。

品嘗“第一瓜”后沒幾天，兩棵絲瓜相繼分叉，都竄出幾條側秧。按照一個靠譜的菜農“公號”指導，秧子一旦生出雌花扭，就果斷打掉秧頭。好家伙，不到一個星期的工夫，幾根瓜秧上，一股腦、齊刷刷地“坐”了十多個嫩瓜仔。我把這個小竅門兒，如法炮制，用來打理一棵方瓜，很快就結出五六個“胖呱呱”。都照這個結法，哪能吃得完？不過，方瓜的雄花遠遠不及絲瓜繁盛，必須給雄花留足藤蔓，否則照樣化瓜。

想起上高二時，學校調來一位路老師。第一次上課，路老師用他高亢的嗓音朗誦：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我就是抱著這種態度教學的。那是特殊時期，學生極少學習文言文，哪知道古代有位大文學家叫韓愈，更不知道這段話出自他的《師說》，可我記住了這幾句話。人這一輩子，要想多“坐瓜”、少“化瓜”，就得不懈“聞道”、勤攻“術業”。

辣椒

眼睛不大好，我對辣椒不親。栽了兩棵，為的是偶爾摘個，老伴兒做菜時調調口味兒。

兩棵辣椒東西并列，西面一棵緊靠一墩卷丹百合，卷丹的秸稈只有小指粗細、半米多高，可那棵辣椒就是不服氣，一定要高過卷丹一截，自己不忙著結果，卻逼迫卷丹把花開在它的頜下。東面那棵，沒和誰較勁，比西面那棵矮了一頭，人家卻早早地開花結辣椒了。

不吃辣椒，不妨礙我對辣椒有一份獨特記憶一一活了大半輩子，唯一賣過的農產品就是辣椒。

那是我上初中時，爺爺因患腦血栓病休在家，戰爭年代磨煉的頑強意志，讓他不甘心一直病著。爺爺拖著半身不遂的身軀，在家除了拔草養豬掙工分，還精心侍弄那幾厘菜園地。

不知怎的，那年的辣椒產量特別高，只栽了一畦兩垅，卻好像總也摘不完。

我父親也在縣城工作。這樣的農戶，當時被稱作“脫產\"家庭，在生產隊里“吃平均”，就是按全隊社員的平均數分配糧油。因為缺少男勞力下地掙工分，所謂分糧食，實際是向生產隊交錢買口糧，拖欠口糧款是常有的事。當時，農業生產很不景氣，像俺這種家庭，少不了吃點隊長的秤碗（短斤少兩），還要挨會計的“筆戳”（算賬時，給你吃點兒暗虧），拿到家的農產品，根本不夠吃用，哪有多余的出售？要不是那年辣椒豐產，我這一輩子也許，不是也許，是肯定沒有農產品可賣。

第一次，趕集賣青椒。

我天生腆，從小只會花錢買東西，哪里趕集賣過什么？

爺爺奶奶讓我跟著五爺爺趕馬站集。

到了集上，找個空當，把辣椒筐放下。然后，跟著五爺爺沿南北大街，尋摸一個來回，全集上的辣椒，頂數俺家的個大、肉厚、品相好。人家一斤要九分錢、一毛錢，我要一毛一分。

五爺爺那天賣芹菜。他夸自己的芹菜“稀論”（嫩）。在家里，五爺爺說話，從沒這么洋乎。與鄰近的攤主打招呼，例如借幾根稻草捆菜，凡是中老年人，五爺爺一概稱呼老韓，我以為那些人都姓韓，這也忒巧了吧？直到有人也喊五爺爺老韓，才琢磨“老韓”其實是“老漢”，難道“韓”比“漢”更尊重人？

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娘們兒（中年婦女）和老媽媽兒買辣椒，揀一個一掰兩半兒，摁到舌頭根上舔辣筋，以此判斷是否夠辣。她把辣椒往舌根上一摁，辣得我脖子一抽搐，在心里替她的舌頭發麻。

辣味嘗中了，再問價。怎么賣？一毛一一斤。一毛不行？不賣。走人。又來一個，掰開辣椒，舔辣筋，舔完辣筋，問價，聽說一毛一一斤，走人。

到日頭響午，賣了沒幾份。眼看人氣過了大秧，問價、打價的人變少了。在買家看來，辣椒孬好在其次，少花錢才更要緊。

這時后悔，一斤少要一分錢，也許就賣得差不多了。

十多里路，總不能再背回家。不得已，九分，八分，最后七分錢一斤，半賣半送，總算“消交”（處理）完了。一筐辣椒二三十斤，總共賣了不到兩元錢。

不像現今的大田種植，到了采收季節，噴灑一遍落葉劑，幾百畝辣椒，十天半月滿地通紅。

那時的辣椒，是邊生長邊成熟，從嫩綠到深綠，再到暗紫、木紅（帶紫的暗紅），就能采摘了。一次摘幾個幾十個，用大針、麻線，把辣椒蒂巴串起來，掛在窗楣上風干，不幾天，木紅的辣椒，就紅透了。

一根麻線一度多長（約一米半），一串辣椒能曬大半斤。到老秋下霜、拔棵，曬了八九串紅辣椒。

鄉親們戲言，待要解饞，椒子和（huo）鹽，又辣又咸，那才叫過癮。青椒可以當菜吃，干辣椒只能調味。入冬，莊戶人吃辣椒，最簡易的辦法，是用鍋底的余火，烤幾個干椒、幾個果子仁兒（花生米），講究點的再剝上兩段蔥，一起放到蒜臼子里搗成泥，再抓上鹽、加點水，攪和攪和，撅一筷子抹到煎餅上，就著一碗豆沫菜，味味啦啦，辣出一頭熱汗，既飽了口腹，又抵御風寒。至于辣椒炒肉片什么的，做夢也夢不著。

干椒脾性火辣，可它怕過六月（夏天）。一過六月，辣紅素（優質天然紅色素）揮發、種子返油，通紅的辣椒可就“白干”了。在當時，辣椒收成再多，也得在下一個收獲季節之前消費掉。八九個長串的辣椒，自家怎能吃完？放了年假，爺爺奶奶指派我，再把干椒子拿到馬站集“消交”。

這次是跟著二爺爺。每年夏秋，二爺爺家的幾個姑姑、叔叔，都要攀登峨山和汞丹山，到松樹行子里拾“松莪”（蘑菇），趁著年關，把干“莪子”拿到集上賣了，換錢割點豬肉，買點（煤）油、鹽、香、燭、紅頭繩什么的。

這次是在大街最北頭，向東有個拐彎兒，路南，背后是郵電所的墨綠門臉。

干辣椒八毛錢一斤。稱辣椒用的是俺家一桿十六兩的老秤。秤雖老舊，卻很靈敏。稱出二斤營生，拿到磅秤上復秤，一公斤還會略高。

過來一個老媽媽兒，要一毛錢的辣椒，就是二小兩。

二爺爺小聲叫著五爺爺兒子的乳名，說這是誰他姨（五奶奶的親姐）。沾親帶故，二爺爺自然面熟。

老媽媽兒家住大街南頭、街東，大門樓子很敞亮。她男人是裁縫，膝下只有一女，日子過得蠻肥頭。

有一年，五爺爺讓趕集的社員，捎帶著用蓖麻子換點兒花生油。當時，哪有多余的容器，就挑著日常用的油壇子。換上油，那人把油壇子寄存到裁縫家，再去辦別的事。趕完集，挑上油壇子往家走。單程十二里路，回家擔著重量，都會在葫蘆嶺上歇歇腳。那人無意中瞥了一眼油壇子，里面的油，少了二指深。

二爺爺識字兒，干過大隊會計，頭腦好使，背后都叫他“小神仙兒”。他說，誰他姨，還得回來。

果然，沒等吃袋煙的工夫，老媽媽兒繃著臉回來了：俺回家“至”了，不夠秤！

滿街筒子都是趕年集的人，老媽媽兒用兩袋煙的工夫走個來回，那也得借倆翅膀。

我說，保、準一一夠、秤。老媽媽兒說不夠，回家“至”了…

二爺爺知道這人的脾兒，撕了兩個辣椒塞給她，舒開臉兒，轉身走了。

天擇物竟，有時不合人情道理。像我栽的那兩棵辣椒，還有買辣椒的老媽媽兒。

攀伴

今年春旱，坡里的莊稼渴得冒煙兒，鄉親們都在盼雨。

雨，終于來了，是連陰雨，一連下了六七天。中間還下了幾次暴雨，屋檐的雨水，像是扳倒了大水缸。

想起爺爺奶奶。

1968年正月，爺爺得了腦血栓，從那病休，沒再去單位。第二年，俺家開始建設新宅子，起初只有三間新屋，還沒有院墻，幾十米外，就是生產隊的地瓜地。

我隨爺爺奶奶住在新宅，父親在縣城工作，娘和三個妹妹仍然住在老屋。新宅只有簡易的小柴爐、黑陶水壺和小耳朵鍋。大鍋大灶還在老屋，娘在那里做好飯、攤好煎餅，我每天至少一次，回老屋去拿飯（地瓜面煎餅居多，偶爾有一兩頓面食）。

那年的澇雨來得晚，夏末秋初才下起連陰雨。有天晚上，下得也和眼前這樣猛。聽著大雨點子落在屋頂上的噗砰聲，我躺在床上尋思，新宅與老屋坐落的老村之間，有一道季節性的溝壑，每逢暴雨，會形成湍急的洪流，明天的飯怎么回老屋拿呢？

到天明，我有了主意。新宅后面百八十步，有一道小溝叉子，溝叉上游挖出一個盆頭大小的水井。自從建起新宅，我一直擔著一個粗陶罐、一個小鐵筲，去那口水井給爺爺奶奶挑水。大雨前，水井岸邊的地瓜，已把瓏脊的泥土，撐開小指寬的裂紋，大塊的地瓜應該能吃了。

當時，我十一二歲。爺爺奶奶都很疼愛我這長孫，但爺爺很嚴厲，奶奶對我是“嬌歸嬌、慣歸慣”（嬌而不慣）。我把心思悄悄告訴奶奶：我披著蓑衣，到井邊兒挖兩塊地瓜，用爺爺喝的小米面做一小耳鍋地瓜糊涂（稀粥）。

爺爺是參加過抗美援朝（包括長津湖戰役、五次戰役和平金淮阻擊戰等）經過九死一生的轉業干部，工資比他的區長（后來稱公社主任）還要高。爺爺是吃“國庫糧”的，每月有面粉供給。可爺爺生活非常儉樸，包括病休后回老家，都是和家人一樣粗茶淡飯，唯一的不同，是每天早晨，用黑陶壺燒開水，沖一茶缸小米糊糊喝。小米面是在老屋，用豬大油炒熟的。茶缸子是偏深的米黃色，腰上印著大紅色“最可愛的人”。

奶奶怎么和爺爺說的，我沒聽見。奶奶反饋給我的意見是，爺爺說我和他攀伴兒（攀比）。

大雨下不多時。到了早晨的飯時頭，暴雨突然歇了。我還得回老屋拿飯。在腦子里奢望的地瓜糊涂，就永遠留在奢望里了。

麥熟 （麥收）

老話說，麥熟一響，麻熟一時。

家北老祖林前，大片麥田從碧綠到灰綠，仿佛一夜間變成金黃。

記憶里，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爭分奪秒搶麥子的場景，一直沒有出現。甚至，整個大北洼，都見不到幾個人影。

倘若爺爺在世，早督促幾遍了：得開鐮了，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九成丟，得開鐮了！

爺爺小時候，吃過開鐮遲的大虧。

那年，坡里的麥子，已經透熟透熟。天氣連日干晴，非常適合割麥、打場。老爺爺（曾祖父）的譜是，當天上午趕個馬站集，滲滲鐮（刀刃加鋼、淬火、磨鋒利），買兩個繩拘夾子（方便繩頭打結的小木器），還有可買可不買的零碎吃用，吃罷響（午）飯，開鐮！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晌午頭，天邊涌來大片濃濃的烏云，嗡嗡嗡響了幾聲悶雷，嗶里啪啦、躃里啪啦，下起了冰雹雨。冰雹小得像大鹽粒兒，大的像雞蛋，吃袋煙的工夫，下了一柞厚。眼巴巴，金黃金黃的麥子，全部砸到地里。雨后，麥地只見麥穰，不見麥粒。拼命用手劃拉、用箬帚掃，連泥帶沙弄回家，淘出來的麥粒，損失九成多。過了幾天，滿地里的麥芽，擁擠得插不進手指頭。東山“老牛肋巴”上，一個碾碗子大的冰雹，過了一個集空（集見集六天）還沒化完。

下冰雹的那天下晚兒，全莊沒冒炊煙一一都心疼得沒心思做飯了。

有了那次慘痛損失，俺家割麥子，再沒 有過“趕集回來開鐮”。

打那，老人們常說“麥子不存到甕里，不叫麥收”…

我正著急、納悶兒，咕咕、咕咕，一臺聯合收割機，開進老林前的麥田。地頭上，三三兩兩的鄉親，開來拖拉機、“三蹦子”，拿出一沓蛇皮袋子，候著。

地面大的人家，收割機咕咕幾個來回；少的，過去、過來，麥粒卸進口袋。

如今的麥收，再不用弓腰甩鐮、汗流浹背，更不用擔心得“麥芒疥”（因麥芒戳傷皮膚而得的皮疹），不僅免除了人的辛勞，連打麥場都不見了。

這也忒省心省力了吧。

老祖林里，從明朝開始入住的列祖列宗哦，您哪位會想到，能在九泉之下，觀賞如此新奇、如此動人的勞作？

這會兒，即使爺爺在世，也不用督促“開鐮”割麥了；要督促，也是還不“開機”？

然而，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九成丟，這話不是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