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想拒絕一個人。
對方是多年未聯系的遠房親戚,突然發來微信,說她女兒大學畢業了,想來我所在的城市工作,問能不能幫忙推薦一下。
我愣住了。她女兒學的是建筑,我做的是咨詢,她問我有沒有“靠譜的單位”,但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所在的單位是否靠譜,可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我在微信對話框里打了十幾遍,又刪了十幾遍。從“最近比較忙,恐怕幫不上太多”到“我們行業范圍有限,可能不涉及她的專業”,再到“建議她多看看官方招聘信息”……但每一條讀起來都別扭,像是在對自己解釋。
最后,我打開了某個AI工具,對它說:“請幫我寫一段婉拒親戚托我找工作的回復,要委婉、不傷人,但是也要明確強硬,讓對方知難而退。”

不到十秒,一段話整整齊齊地出現在屏幕上,語氣溫和、邏輯清晰,甚至帶著一點點暖意。幾乎沒怎么修改,我復制、粘貼、發送。親戚很快回復:“謝謝你的建議!在外工作不容易,理解!放假回來,到家里坐坐。”我松了口氣,像剛完成一次社交高考。
但很快我就意識到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我不會說話了。
這并不是第一次。
從去年年底開始,我嘗試將AI引入日常工作,大到撰寫企業宣傳文案,小到回客戶一封郵件,只要涉及“文字”這個環節,我就習慣性地把需求拋給AI,再從它產出的內容中挑挑揀揀、修修改改。
最初只是為了提高效率,后來逐漸演變成了一種“表達外包”。
寫郵件催回款時,我不再糾結用“提醒”還是“敦促”;客戶含糊其詞時,我不再琢磨是“理解貴司情況”還是“還望妥善安排”;有時候實在生氣,也會讓AI“幫我寫一條保持禮貌但表達明確不滿的信息”,它會精準地控制火候,比我本人克制得多。
生活中亦然。
朋友發來消息說想借錢周轉,我怕直接拒絕讓人下不來臺。打開AI,輸入背景、關系、感受和顧慮,它像一個冷靜的社交顧問,迅速生成最佳答復。
甚至連吵架也不例外。我曾和朋友因為對一部作品的看法不同,起了爭執,激起了我的好勝心。我把爭吵的焦點、情緒和對方的話發給AI,然后讓它“幫我寫一段不指責對方但能表達感受的回復”。那段話說得十分體面,也更像個理智的成年人。
我原以為只有我這樣,直到朋友說:“現在就算隨手能查到的信息,也要問AI,覺得它更精準。”我翻看她的對話記錄,從“幫我解釋這個詞語”到“生辰八字起名”,可以說是事無巨細。
但我們好像并沒有因此變得更會表達。
相反,我們正在喪失原本的語言組織能力。語言不再是思考的過程,而成了生成的指令。我們只需在對話框里拋出關鍵詞,就能換來一整段完整的表達,再從中挑選出看起來“最不像AI寫的”那幾句。
過去我們說一句話,要反復斟酌、試探、設想對方的理解方式。語言是一門藝術,也是一場博弈。大多數時候,你既不能太直接,又希望對方明白。
而現在,你只要說“請幫我寫一段……”,AI便會給出最圓滑的解決方案。沒有過激的情緒,沒有語法的錯誤,甚至沒有被誤解的風險。
我們似乎不再需要那些曾靠直覺與經驗提煉出的語感、立場和節奏。語言被簡化為人與AI之間的接口,我們只需拋出目的,讓AI來完成代言。
可惜,無誤的表達,并不等于真正的溝通。
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父母吵架后各自念叨:“不能好好說話嗎?哪用吵成這樣?”
如今想來,他們那種“好好說話”,不是指措辭精美、講究,而是語言中帶著真心的重量,是不那么完美,甚至略顯粗糙的句子,卻能讓人聽懂、感動、原諒。
也許,我們并不是真的不會說話了,而是太習慣讓AI幫我們“說得好”。但生活中,很多時刻并不需要“說得好”,只需要說得真實,哪怕略顯生澀。
也許,下一次親戚發來消息,我可以試著先別打開AI。
哪怕說得磕巴一點,也沒關系。
(月亮狗摘自微信公眾號“南方周末”圖/劉大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