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棵枇杷樹,散落在園子的各個角落。冬天,雞爪槭鮮艷的顏色占盡了園子的風光。春天,杜鵑、棠梨、海棠次第開放。枇杷的綠葉默默生長。有紅葉和鮮花的冬春,誰去關注長滿綠葉的枇杷樹呢?
端午前后就不一樣了。枇杷成了園子的主人。
枇杷是畫家的愛物,虛谷《枇杷圖》中枇杷樹的枝干、葉片、果實一律向上,精氣旺盛。金農《枇杷圖》中的枇杷像湯圓掛上了樹梢,一顆一顆,幽幽的,散發出香氣。我還見過一幅《山鵲枇杷圖》,畫中的枇杷金黃圓潤,山鵲黑頭、白胸、藍羽,停在枇杷樹枝頭,似乎剛剛飽餐過,正休憩呢。
園中的枇杷,跟畫中的一樣好看,還能隨時攀枝摘果。站在樹下吃枇杷,免了采買之勞,還能直接感受到土壤、空氣和果實的氣味,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對于長在高處的枇杷,跳一跳,也能攀住它的枝條。有些樹的枝條很脆,一拉就斷。枇杷的枝條很柔韌,用力不過猛,一手按住枝條,另一只手就可摘果了。有些枝條俯身垂向大地,人要彎下腰來,甚至蹲在地上才好去摘。
從三四米的高枝到垂至地面的低枝,處處點綴著金黃的枇杷,闊大、深綠的枇杷葉做了襯底,從旁邊看,真是“一樹枇杷一樹金”。
我站在樹下吃了十幾顆枇杷,將它的籽粒吐到樹下的青草里。順著草地往四周看,發現了一些柔弱的枇杷苗。
哪些籽粒會被土壤覆蓋、包裹,從地下萌發、生長,最后長成一棵真正的枇杷樹呢?
更多的枇杷被采摘,帶到很遠的地方。被人品嘗之后,那些籽粒被當作廚余垃圾匯集到一處,最后被擠壓、脫水,與其他的食物殘渣匯合,永遠不會萌芽。
枇杷知道自己籽粒的結局,就猛烈地開花,瘋狂地結果,希望鳥和人類將它的種子帶向遠方。總有一些幸運的枇杷在遠方某塊合適的土壤里發芽生根,再長出一棵新的枇杷樹來??墒?,這樣的概率多么小。
有誰愿意滿足一棵枇杷樹生長的夢想嗎?
無數棵枇杷樹在大地上繁衍生息,它知道,自己的存在也是一個偶然。作為一顆籽粒,是誰將它帶到現在的地方,遇到合適的土壤、風和陽光?剛鉆出草叢,它差一點被人當雜草拔除;長高了,有人嫌它長得不是地方,一鍬就斬斷了。只有在人們的忽視中,它才能安全地長大。
沒有人或者鳥主動呵護枇杷種子的夢想,無論這夢想多么赤忱、強烈。在鳥的眼睛里,枇杷是用來果腹的;在人的眼睛里,它是可供玩賞、品嘗的對象。它焦灼的生長愿望,誰去關注呢?
人各自也有強烈的愿望、渴求,同樣被埋沒在他人冷漠的視野里。茫茫人海,多少愿望像大海的泡沫一樣,興起,漂浮,幻滅,有合適的風引發了洋流,在巨大的水流運動中,裹挾了、沖擊了多少新的泡沫。
我想帶走一粒枇杷種子,給它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放哪里呢?這種念頭的興起和消滅,就像草在風中起伏一樣微弱。這點不靠譜的善意對于枇杷樹來說,不過是投給溺水者的一根稻草。
即便有這份念頭,那遍地的枇杷種子,誰能安撫它們渴望生長的烈火一樣的愿望?如果老天沒有選擇讓它們都生長出來,也許自有它的道理?
站在枇杷樹下吃完一大捧枇杷,準備離開時,我的身后,枇杷樹仿佛長出了眼睛,伸出了手,挽留我。
人類默默做的夢、投注的癡情、流過的淚水,很多時候也是這樣落空的。那些被冷落的愿望,后來是被人們慢慢遺忘了,還是在人的心里變成了一塊堅硬的石頭?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