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溫暖人間》：溫暖現實主義的記錄呈現與情感共同體建構研究

在影視藝術的多元格局中，紀錄片憑借其獨特的紀實美學與人文關懷，占據著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美國紀錄片導演阿爾伯特·梅索斯（Albert Maysles）曾提出“愛你的被攝對象（Love your subject）”①，紀錄片創作者應當以真誠和尊重的態度貼近人物，以捕捉他們真實的情感經驗與生活狀態。這一主張強調了紀錄片不僅是對現實的觀察和記錄，更是在鏡頭語言中建立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情感連接。

紀錄片不是簡單的虛構藝術鏡像，也不是固有現實的刻板復現。正如美國學者比爾·尼科爾斯（BillNichols）所述，其本質是“利用現實指涉現實，同時以自身獨特的視角觀照現實”。這一創作范式以真實為依托，融入創作者的思考與洞見，通過藝術化的選材和影像，構建出富有感染力的敘事空間，讓觀眾在影像的流動中體悟現實的復雜性與情感的深度。紀錄片作為媒介化的社會文本，同時承擔著尋回歷史記憶與建構情感共同體的雙重功能，通過個體經驗的微觀敘事來反映宏觀社會，最終形成超越物理界限的身份認同和價值共振。這樣的創作邏輯，使紀錄片成為一種動態記錄社會溫度并重塑情感共同體的特殊媒介形態。

情感現實主義與溫暖現實主義的實踐運用為紀錄片的發展注入新的活力。由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出品的系列紀錄片《我的溫暖人間》（中國，2023），是溫暖現實主義在紀錄片創作中的重要實踐文本。該片以溫暖舒緩的敘事節奏，將普通人的生活片段作為切入點，從真實事件中挖掘情感線索。基于溫暖現實主義的創作視角，影片系統呈現了人際真摯情誼、群體依存關系及家國命運共同體的三重情感維度，既符合溫暖現實主義對人性美好與社會正能量的挖掘，也與情感現實主義中對情感深度表達的追求相契合。這樣的現實書寫，將紀錄片轉化為兼具現實鏡像與精神對話的媒介場域，為其實現情感共振與社會價值傳導提供了可借鑒范式參考。

一、情感現實主義與溫暖現實主義：理論關聯與本土敘事

“現實主義”（Realism）①是19世紀中葉興起的文藝思潮，以科學理性與工業革命為基底，主張通過客觀摹寫對抗浪漫主義的理想化傾向。但由于傳統范式過度聚焦外部世界的機械再現，使得作品在人性刻畫的深度上有所欠缺。到了19世紀末，心理學轉向催生“心理現實主義”（Psychologicalrealism）②，強調個體的主觀體驗，關注人物的內心世界及其情感沖突，為情感現實主義的誕生奠定認知基礎。20世紀，影視媒介的勃興推動情感現實主義（Emotionalrealism）③成為敘事新范式。該理論在現實主義的基礎上，更加注重情感的真實性與深度表達，突破表象真實，強調用情感記憶的真實激活來實現受眾共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對“情感記憶”的戲劇實踐，建構起從表演到接受的共情鏈條，例如費雯·麗在《欲望號街車》（美國，1951）中通過壓抑性表演建構的心理真實，使角色困境轉化為普遍性情感符號。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紀錄片也從傳統的觀察式現實主義逐漸向情感化敘事邁進，邁克爾·摩爾在《華氏911》（美國，2004）中以情感化敘述解構政治話語，證明情感編碼能強化現實認知的傳播效能。由此可見，情感現實主義已成為影視媒介塑造真實性與共鳴感的關鍵手法，這種以情感真實重構現實認知的創作邏輯，標志著影視藝術從客觀記錄向情感介入的范式演進。

海外研究視野下的“情感現實主義”，主要聚焦于敘事媒介如何通過情感表現與觀眾建立情感聯系，以深化對現實的理解。情感現實主義作為一種跨學科的敘事方式，尤其在文學、電影、電視劇和紀錄片等領域中逐漸形成和發展，其強調作品中的情感表現既是對現實的再現，也是引發觀眾情感認同的重要來源。比爾·尼科爾斯（BillNichols）在其專著《紀錄片導論》的一個章節《紀錄片創作是如何起源的？》中，專門論述了“現實主義”一詞運用于紀錄片時所采用的三種重要途徑：攝影現實主義或索引現實主義（Photographicorindexcial realism）通過時空索引性建構真實感；心理現實主義（Psychologicalrealism）以信而有征、入情入理的方式傳達出被攝對象的內心世界；情感現實主義（Emotionalrealism）則通過調動“這種情感本身我們是熟悉的，是真切感受到了的”2情感儲備實現共鳴。紀錄片依托攝影現實主義確立時空坐標，借助在鏡頭前真實展現自我的社會演員塑造心理現實主義，最終以視聽語言喚醒觀眾的情感記憶，完成情感現實主義建構，以達到情感共鳴的效果。這三種現實主義形式的敘事性講述，增強了紀錄片表達的可能性和有效性，成為其呈現真實性與塑造共鳴感的關鍵手法。

“情感現實主義”在西方體系中孕育和發展，主張情感是現實認知的必要向度。不同于傳統的“客觀現實主義”，它將自然、真誠的情感介入揭示現實的復雜性，而不是簡單呈現或刻意煽情。其核心在于用真實的現實認知超越單一化的情感表達，不僅對個體的情感體驗進行深入挖掘，還對社會議題的多維面向進行情感揭示。例如紀錄片中的情感表達往往用來揭示社會陰暗面、醫療現實或人生困境中的復雜情感，而不僅僅是用“美好”或“消極”的簡單情緒來表達。

據此，“情感現實主義”與國內學者提出的“溫暖現實主義”具有互嵌耦合性。“溫暖現實主義”既繼承了現實主義批判和客觀記錄的傳統，又融入了中國文化中“以情抒志”“文以載道”的理念，彰顯了本土化敘事的獨特審美和社會功能[3，是對情感現實主義在國內語境中的一種創新再造。它同樣以現實為基礎，但其獨特之處在于注重展示生活中那些溫暖、積極、充滿希望的細節與瞬間，將生活中的挫折和困境中蘊藏的溫情通過柔和的敘述方式展現出來，進而為觀眾帶來情感上的慰藉和正能量。如果說情感現實主義試圖通過對個體情感的剖析，反映社會變遷和時代心態，喚起觀眾對社會問題的關注與思考。那溫暖現實主義則更側重于傳遞正面信息，通過對日常生活中溫暖瞬間的捕捉，強化社會中互助、理解和包容的美好價值，起到撫慰人心和激勵向上的作用。學者胡智鋒對“溫暖現實主義”作出了總結式的概括：“關注平民敘事、直面現實困境的同時，以溫暖為主基調，表現人對真善美、光明和未來的追求，即溫暖現實主義。”[4]這種本土化的溫暖表達，既呼應了時代的需求，又在情感表達上與“情感現實主義”形成互文。

盡管“情感現實主義”與“溫暖現實主義”在理論側重上存在差異，但兩者在情感表達、受眾共鳴及敘事創新上具有共通性。它們都試圖打破傳統紀錄片的疏離感，通過情感編碼實現觀眾與敘事的深度共情，使觀眾從被動接收者轉變為情感參與者，在他人故事中觀照自身，獲得審美快感與心靈慰藉。以“溫暖現實主義”為代表的諸多作品，便是在這樣的理念指引下誕生的，它們既是理論的實踐者，也是開拓影視藝術多類型邊界的先行者。

二、《我的溫暖人間》：溫暖敘事的在地現實映照

紀錄片《我的溫暖人間》立足于現實生活中真實場景的記錄，借由情感化的影像表達深入社會肌理，實現對現實的溫暖書寫。影片一方面對社會現實的本真面貌進行了精準捕捉；另一方面將溫情和關懷融入每一幀畫面中，讓觀眾在直面冷峻復雜的生活時，也能感受到人性的溫暖與生活的希冀，感悟到那些被日常瑣碎所掩蓋的美好與力量。這種敘事策略讓該片成功突破了傳統紀錄片單一客觀記錄的范式桎梏，正如該片總導演張旭所認為的：“溫暖現實主義中的‘溫暖’，一方面體現在被攝對象本身，他們的個體生命中所呈現出來的人性至善；另一方面則體現在創作者的創作態度上。我們希望能夠用最大的善意和溫柔來面對被攝對象，而這也會直接影響影片的藝術風格和整體調性。”5借助敘事結構、視聽表達、影像呈現形式及創作手法和工具，影片巧妙地調動了觀眾的潛在情感儲備，并引發自身對現實世界的思考，完成了紀錄片“影像治療”的這一功能使命。

（一）非線性結構敘事的主題締結

紀錄片的敘事結構是其內容和形式的核心，通過組織影像素材、人物故事和時間線索，賦予其敘事邏輯與情感張力，以實現對真實世界的表達與探討。常見的紀錄片敘事類型有線性敘事、非線性敘事、主題式敘事和平行敘事等。不管是哪種敘事類型，其最終目的都是要把真實世界的多樣性、深刻性通過視覺語言和情感邏輯表現出來。

《我的溫暖人間》不拘泥于傳統的單線性敘事結構，而是“非線性敘事”和“主題式敘事”的有機結合。該片采用平行結構，共由八集組成，每一集講述的主人公和故事各異，人物生活軌跡在不同背景中交替展開，但都緊扣“溫暖”的核心，強調親情、友情和人性之美。例如，講述張家港與唐才英祖孫間情緣的《搖到外婆橋》；張新民和唐桂娣相濡以沫的金婚愛情故事在《新民與桂娣》中得以展現；《你現在好嗎》講述了一位16歲少年意外離世后，其器官成功移植給7位患者，讓他們重獲新生的故事。這種敘事方式是對主題一致性與結構多樣性的一種平衡。它通過主題式敘事體現情感的普遍價值，也通過平行敘事表現生活的豐富性，共同呈現一個充滿溫暖與人性光輝的情感世界。影片中每個故事雖然是獨立的，但都服務于“溫暖人間”這一整體統領。不同的主人公的故事體現了“溫暖”的不同形式，這些不同故事線、不同背景下的“群言”，最終締結成人性中的“溫暖”情感內核。

（二）視聽語言的溫情塑造

紀錄片中的配樂是情感的催化劑，憑借不同的旋律與節奏變化，能有效引導觀眾對情節的情感體驗。在《帶媽媽去旅行》中，身為摩托車騎行愛好者的兒子了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宋健揮帶著母親曾競飛到處旅行，當88歲的母親坐在摩托車后座上隨風馳騁時，配樂采用以搖滾電吉他為主旋律的激昂、動感的音樂，機車與老人這兩個看似毫無關聯的元素，卻在明快有力的音樂和摩托發動機的轟鳴中相得益彰。巧妙的配樂使用向觀眾傳遞出歲月帶不走的夢想與勇氣，觀眾自然會被母親曾競飛豁達樂觀的生活態度所感染。在講述《新民與桂娣》里兩個主人公相識相戀的愛情故事時，影片采用了浪漫抒情的配樂，如潺潺流水，烘托出寧靜、美好的生活氛圍，再輔以倒敘手法，展現出20世紀六七十年代內斂、質樸和純潔的愛情，讓觀眾深切感受到歲月靜好下兩人深厚的情感羈絆。

另外，畫面色彩是影片視覺的表意符號，冷暖色的不同應用可達到不同的情感牽動效果。《我的溫暖人間》通過柔和的色調、緩慢的鏡頭推進和富有感染力的配樂，構建出具有沉浸感的情感空間。影片整體以暖色調為基調，大量運用金黃、橙紅等色彩。例如，在張新民的鼓勵下，身患腦梗而講話不清的唐桂娣在家中重拾舊時歌唱的一技之長，夫妻兩人在家中一起高歌，暖黃色的燈光灑滿房間，為畫面增添一層柔和的濾鏡，直觀地向觀眾傳遞出夫婦的溫暖與愛意。這種暖色調的運用，契合了紀錄片“溫暖人間”主題，讓觀眾從視覺上就沉浸在溫暖的情感氛圍中，為他們相濡以沫的愛情所動容。在《葉沙》的捐獻器官情節中，呈現器官捐獻手術緊張場面時畫面色調偏冷，以凸顯手術的嚴肅與肅穆同時，也彰顯對生命的敬重與敬畏。在展示葉沙的心臟、肝臟、腎臟、肺和角膜讓7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獲得新生時，畫面采用明亮鮮艷的黃色和綠色，代表了生命的延續，象征生活中的希望和韌性。冷暖色調的對比，不僅增強了畫面的視覺沖擊力，還凸顯生命的脆弱與珍貴，傳達器官捐獻這一行為的偉大意義，引發觀眾對生命和奉獻的深刻思考。

通過聲與色的深度結合，《我的溫暖人間》創造出一種強烈的情感共鳴與視覺感染力。配樂在豐富敘事層次的情緒引導和氣氛營造上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畫面色彩強化了主題表達，對比統一讓“溫暖”的情感意蘊更加鮮活。視聽語言的處理保證了紀錄片在給觀眾帶來深刻情感體驗和思想啟迪的影片敘事結構中，既有現實的鋒芒又不失人性的溫情，二者共同構成

（三）動畫再現的詩意模式

比爾·尼科爾斯（BillNichols）將紀錄片創作分為參與模式、觀察模式、解說模式、自反模式、表現模式以及詩意模式六種[，多數紀錄片在實際創作中通常組合幾個模式并用，且各有側重。《我的溫暖人間》將解說模式、觀察模式和詩意模式組合并用，其中以動畫再現和情節演繹的詩意模式而獨具特色。

詩意模式探尋的是依托時間節奏和空間并置的連接和樣式，其擅長開拓一些替代性的知識形式，更加強調情緒、語調和感受，其程度要遠超對事實性知識及修辭性說服行為的表現，重在突顯表現性的品質。詩意模式的紀實維度很大程度上源于現代主義電影依賴歷史世界獲取其原始素材的程度。這種模式的紀錄片會使用動畫手段并與自傳、日記、情節演繹等相融合，共同營造出平行宇宙和詩意的效果，這種對現實生活的感性表達能夠更有效地引起觀眾情感共鳴。

《我的溫暖人間》借助手繪動畫的媒介技術再現了主人公的情景記憶，有效彌補了記憶敘事內容的不足，使其敘事更具代入感和沉浸感。創作團隊在每集中都運用動畫元素描述故事情節，如第七集《和你在一起（上）》中，以手繪動畫追憶主人公幼年時期與父親相處的日常片段：父親背著年幼的張國郁在家中圍爐哼唱歌曲，父親用竹片和窗戶紙制作蜈蚣風箏，買來新的文具盒、橡皮、格尺等回憶。這些充滿細膩情感的動畫場景，不僅將主人公珍藏的溫暖記憶生動地呈現出來，更讓觀眾在情感上通過藝術化的表達產生共鳴。動畫可視化了個人記憶中的細節，賦予平凡的生活故事以詩意，便于讓觀眾在觀看過程中回憶起曾經相似的經歷，從而在情感上形成一個更深層次的群落。這種手法在豐富敘事層次的同時，也進一步深化了“溫暖人間”這一核心主題。

（四）個人苦難的柔和表達與意義塑造

歐文·戈夫曼（ErvingGoffman）在其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中所說：“真實的人，或稱社會演員，在日常生活中呈現自己的方式并不是有意識地扮演某個角色，或者進行虛構性的表演。”[8社會演員在日常生活中并非有意識地扮演角色，而是自然呈現多重自我側面，這正是紀錄片捕捉的真實內核。溫暖現實主義在此基礎上，以溫暖的基調直面個體苦難，柔和卻深刻地展現人性的復雜與美好。“溫暖現實主義”得以立論，恰恰就是因為現實主義本身因描寫苦難所帶來的“冷峻”可以使“溫暖”的感受凸顯。[9其既不避諱苦難，也不刻意歌頌和渲染，而是以現實為指向，通過個體的真實故事反映普通人的生存境況。

紀錄片《我的溫暖人間》雖然整體基調積極向上，但影片中的每一個主人公都有衰老、疾病、死亡、離別等坎坷和遺憾的生活經歷。這些個人苦難的書寫凝練而克制，深刻折射出人性的堅韌與光輝。例如第四集《玉梅與華保》，天生患小兒麻痹癥而殘疾的陳玉梅，與丈夫劉華保通過寫作相識。生活的艱辛與身體的限制讓玉梅幾度陷入絕望，但劉華保始終陪伴左右，為她筑起一道抵御風雨的墻。玉梅在溫暖的守護中重新煥發出對生活的希望與力量。第七集《和你在一起（上）》圍繞20世紀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講述了上海及周邊孤兒院的孩子因饑餓和死亡威脅，被近3000個內蒙古家庭收養的感人故事。主人公張國郁作為這批孤兒中的一員，在經歷養父的突然離世、身世真相被揭開后，并未怨天尤人，而是以積極樂觀的心態接納生活賦予的一切。如張旭導演在接受采訪時提到：“溫暖不代表要去刻意掩蓋掉現實生活中不如意的部分，而是通過這些真實發生的溫暖故事，讓我們相信，確實有人就是這樣帶著美好的心性和情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帶給這個世界的不僅是溫度，更是一種力量。”[10]

影片通過柔和的敘事方式展現主人公們不同的人生際遇，雖然充滿坎坷與遺憾，但也讓觀眾看到離別中的堅韌、苦難中的人性光輝。這些個人故事的書寫，既是對現實的忠實記錄，也是對人間溫情與生命意義的深刻挖掘。這正是溫暖現實主義下紀錄片獨有的“溫暖”現實底色，其所構建的情感共同體，讓人們在感受共鳴的同時得以重新理解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三、情感共同體的多層次建構：從個體記憶到家國認同

以人為本，以情為體，強調人的感性生命、生活、生存是全人類共同的議題。溫暖現實主義與紀錄片在情感表達與現實關懷上具有高度的共通性：二者均通過對真實生活的呈現與情感的深入挖掘，將個體敘事與集體記憶交織起來，賦予作品以普遍而深刻的情感價值。紀錄片《我的溫暖人間》在溫暖現實主義的視域下，通過個體情感的細膩描寫與集體記憶的深情敘述，構建從微觀個體到宏觀社會的多層次情感共同體。影片通過展現個體生命中至真至純的情感體驗，既彰顯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精神的深刻內涵，又完成了從個體到家國的情感遞進與價值傳遞，最終在觀眾心中激發出強烈的“溫暖”共鳴。

（一）個體記憶的喚醒

《我的溫暖人間》以個體故事為切入點，通過真實而感人的情節引發觀眾的情感共鳴。如在第二集《搖到外婆橋》中，唐才英收養了兩個月大的棄嬰張佳港，憑借微薄的退休金，靠賣菜、收廢品艱難撫養張佳港長大。在消防員的資助下，張佳港完成學業并成為一名消防員。24年后，為圓外婆唐才英年輕時的婚紗夢，他帶外婆走進攝影室。正如影片中所說：“善良是可以傳遞的，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別人，也溫暖了自己。”從被外婆收養、接受消防員資助到成為一名消防員后資助困難學生反哺社會，張佳港用自己的行動傳遞著曾經收獲的善意。這種善意的循環既溫暖了他人的生命，又使他自己的內心充盈著力量與希望，彰顯了人與人之間傳遞善良的積極影響與美好循環。

在溫暖現實主義的視域下，細膩真實的個人故事深刻呈現了人的感性生命、生活與生存的價值，使觀眾在觀看過程中自然喚起自身的情感記憶與價值認同。紀錄片通過對個體情感的細致描繪，在共情傳播中有效激發了“情緒感染”，并引導觀眾自然而然地生成相同或相似的情緒。這種情感的喚醒貫穿溫暖現實主義的人文關懷，不僅是對個體記憶的復蘇，更成為構建情感共同體的重要基礎。

（二）家庭與群體的情感聯結

在情感共同體的構建過程中，紀錄片將家庭與群體作為中觀情感共同體的核心紐帶，進一步拓寬了情感傳遞的維度。以20世紀60年代中國“三千江南孤兒入內蒙”事件為例，非血緣家庭的情感締結不僅解決了生存危機，更鑄就了跨越地域的集體記憶。來自家庭與社會雙重維度的支持，將孤兒與養父母的情感交融轉化為全社會的大愛精神，凝聚起特殊歷史語境下的情感共同體。紀錄片對家庭內部和群體關系進行細膩描摹，不僅刻畫了家庭情感中的溫暖與責任，還呈現家庭與群體共同體的相互作用。例如劉春花與養母王秀英的故事凸顯了家庭成員在情感支持與角色承擔中的互動，劉春花從家庭中唯一的孩子到弟妹“長姐”的身份轉換，揭示了家庭角色重構中的情感蛻變。當鏡頭延伸至蒙漢家庭間的跨文化聯結時，群體層面的情感紐帶被賦予更深刻的社會價值，并成為社會情感共同體建構的重要條件。

高頻次的情感敘事與真實細節的描摹可以觸發觀眾群體的價值共振和情緒感染，這種傳播機制使觀眾既見證家庭內部的情感傳承，又感知到群體互助形成的社會情感網絡。在溫暖現實主義視域下，《我的溫暖人間》以家庭作為情感培育的初級單位，用群體承擔價值擴散的社會功能，成功建構了家庭與群體間相輔相成的情感共同體。這種創作實踐通過家庭與群體間的情感聯結，強化了社會的認同感和凝聚力，為溫暖現實主義的情感共同體建構注入更深層次的社會意義。

（三）國家與民族的家國情懷升華

紀錄片《我的溫暖人間》在宏觀層面完成了對國家與民族情感共同體的升華建構。影片通過歷史事件的真實再現和對人物情感的細膩描繪，將個體情感與家國情懷有機融合，傳遞出中華民族的文化內涵與精神力量。在第七、八集《和你在一起》中，“國家的孩子”的故事生動詮釋了跨越民族、地域和血緣的大愛。面對三年困難時期的嚴峻考驗，這不僅僅是對生命尊嚴的守護，更是中華民族在危機面前團結互助與博大胸懷的見證。養父母們的無私奉獻與溫暖關懷，不僅為孤兒提供了新的生活依托，也使休戚與共、守望相助的情感力量注入了中華民族這個大家庭。

在情感傳遞與宏觀共同體建構中，紀錄片通過個體故事的敘述，賦予宏大歷史事件以溫暖而鮮活的視角。王秀英與養女劉春花的親情軌跡，呈現了非血緣家庭的情感建構過程一一從物質供養到文化認同的遞進，折射出家國同構的情感邏輯。當個體對家庭的情感皈依升華為對草原母親的身份認同時，溫暖現實主義的創作智慧在此顯現：紀錄片通過對個體生命的細膩描摹，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宏大命題轉化為可感知的情感經驗。這種從個體溫情向民族大愛的敘事升維，既保持現實主義的批判力度，又通過文化記憶的激活強化了集體認同。影片最終在銀幕內外形成雙重共振，既喚醒觀眾對家國同源的情感認知，也重塑了民族情感共同體的當代價值坐標。

（四）共同體的情感共鳴路徑

《我的溫暖人間》在情感共同體的建構中遵循了從情感共情到認知共情的邏輯進程[11]，同時以溫暖現實主義的敘事風格增強了情感的傳播效果和價值認同。影片以宋健揮攜母旅行、唐才英祖孫互助等微觀敘事為觸點，構建起“情感一認知”的雙軌基礎共情機制，并借助特寫鏡頭與生活流敘事，讓觀眾在情緒感染中完成個體記憶的激活。當張佳港從受助者轉變為資助者的身份轉換時，私人情感便升華為社會價值的傳遞鏈。這種循序漸進的建構邏輯在“國家的孩子”敘事中達到高潮，蒙漢家庭跨越血緣的情感締結反映了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交織的感人篇章。在此過程中，影片采用“家庭一民族”的鏡像敘事，詮釋了家國同構的情感邏輯和維度。

從第一集《曾婆婆的西藏之旅》到最后兩集《國家的孩子》的故事，情感的動態流動貫穿始終。紀錄片通過個體、家庭、群體與國家層面“情感檔案庫”的建構，引導觀眾循序漸進地經歷了從情感共情到認知共情的邏輯軌跡，從而實現多維度情感共鳴的構筑。溫暖現實主義的創作視角不僅關注社會現實，還通過細膩的敘事手法凸顯了中華民族薪火相傳、守家護國、仁愛共濟的思維方式和文明邏輯。整體看來，影片清晰地展示了情感共同體從個體到整體、從局部到全局的構建路徑，各層次之間相互關聯、層層遞進，共同完成了情感共同體的全方位建構。

四、溫暖現實主義視域下的紀錄片：敘事拓展與范式革新

紀錄片的核心在于對“物理真實”的捕捉，而溫暖現實主義則強調對“情感真實”的提煉，二者共同指向對現實世界的深度闡釋。紀錄片所關注的是人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世界，而不是拍攝者想象出來的“某個”世界，因此它們與各種類型的劇情片存在著很大的不同。[2當人們確信所看到的內容見證了世界的真相，且這些內容能夠為創作者提供行動方向，并幫助觀眾理解世界時，這便是紀錄片所追求的“真實”。在《我的溫暖人間》中，導演通過記錄劉福在重獲新生后偶遇初戀共同經營一家炸雞店，張新民每天抬著身患腦梗的妻子上下樓，劉華保騎自行車起步時的特殊習慣等場景，捕捉到了普通人的生活狀態，這種“物理真實”的呈現為觀眾提供了理解和接入現實的窗口。溫暖現實主義則通過對現實生活的藝術化處理，提煉出“情感真實”。情感表達和真實再現將藝術創作與社會現實緊密相連，情感的傳遞不僅限于表面情緒的表達，還涵蓋人物的內在動機、心理活動及其與外部世界的互動。《我的溫暖人間》中，導演通過手繪動畫、日記回憶、色彩渲染和情節演繹等手法，將社會現實轉化為情感共鳴的載體，物理真實與情感真實互文交織，讓觀眾在觀看紀錄片時得以“溫暖見證”。

溫暖現實主義與紀錄片具有本質共通性，二者的交融根植于對“真實”的共同追求與“人文”的深度觀照。紀錄片之父、英國導演約翰·格里爾森（JohnGrierson）提出“紀錄片是對事實的創造性處理”這一定義，他認為紀錄片真正的挑戰在于將創造性用于“讓混亂的現狀變得大體上并然有序”，作品傳達的信息要“誠實而透明，引起深刻共鳴，最大限度地激發公民的責任感”[13]，深刻地揭示了紀錄片的本質特征與創作要求。這個“處理”即包含了講故事，但故事必須符合一定的標準，令作品依然可以被稱作紀錄片，而這個標準要接近于歷史寫作中事實準確性與闡釋連貫性的標準。14紀錄片可以借助敘事或修辭技巧所產生的吸引力，營造觀眾的適當情緒狀態，通過搭建影片人物與觀眾的情緒感染和價值共振，來調動情感儲備。同樣，溫暖現實主義通過觀察“生活本身”的力量，鼓勵人們以正面的心態、意愿和信念面對現實生活中的困難與挑戰，這一創作特性與紀錄片的核心目標高度契合。在溫暖現實主義視域下，紀錄片是對事實在情感層面的創造性處理，是一種現實主義維度下的人文情感體驗

近年來，國內對“溫暖現實主義”的研究呈現出蓬勃發展的態勢，整體研究與時代背景緊密相連，反映出其在當下影視發展中的重要意義與價值。學界研究主要圍繞影視領域展開，其中電影作品研究最為集中，涉及各種類型電影的多方面分析。同時，電視劇研究占據一定比重，創作相關內容是研究重點，包括創作觀念、創作實踐、創作轉向等，價值、敘事、美學等方面也是重要的研究角度，體現出對溫暖現實主義在藝術表達、社會文化意義呈現等多方面的關注。但從作品類型來看，目前“溫暖現實主義”與紀錄片體裁的影視作品分析尚未實現有效結合。將溫暖現實主義引入紀錄片研究，不僅能為未來研究開辟新的視角，也能為紀錄片創作提供新的理論指導。

從溫暖現實主義的角度出發，本文通過對《我的溫暖人間》作個案剖析，以揭示紀錄片溫暖現實主義轉向的三大創新路徑：第一，從客觀記錄到主客交融的觀察視角。紀錄片在溫暖現實主義視域下突破了“觀察者”與“參與者”的二元對立，創作者以共情參與者的身份介入敘事，借由鏡頭語言將人類生存行為升華為“溫暖即抵抗”的真實策略，通過主客互動激發深層真實。這樣不僅能讓觀眾看見動作本身，更能感知其中蘊含的尊嚴與態度，進而實現紀錄片從“記錄他者”到“共構意義”的跨越；第二，從問題揭露到希望建構的價值導向。傳統紀錄片常陷入“苦難奇觀化”的窠白，過度聚焦陰暗面可能導致觀眾產生情感倦怠與社會無力感。比爾·尼科爾斯（BillNichols）曾警示，紀錄片若僅停留在對社會問題的表層揭露，可能導致觀眾陷入被動旁觀，削弱作品的社會行動價值。15溫暖現實主義倡導的批判性與建設性辯證統一彌補了紀錄片僅停留在社會問題解剖臺層面的價值路徑缺陷，影片不僅揭示社會斷裂和現實問題，更通過溫暖敘事修復社會連接，發揮紀錄片作為“社會黏合劑”的功能和建設性價值；第三，從社會鏡像到情感共同體的社會功能重構。傳統的紀錄片常常作為社會之鏡被動地反映現實，觀眾在這個過程中更多作為信息接收者，難以形成持續社會行動力的涵化影響。溫暖現實主義通過建構情感共同體激活了紀錄片的社會動能，借由感官動員、時空延展、意義增殖等敘事策略，使觀眾完成“見證者一共情者一行動者”的升級轉化。此時，紀錄片的“真實”不僅是事實真實，更是社會關系重構的真實。

紀錄片的溫暖現實主義轉向在拓展自身藝術可能性的同時，也回應了數字時代人們情感治理的需求，為紀錄片跨越文化邊界、實現全球傳播提供新的路徑。溫暖現實主義聚焦人類共通的情感體驗，如愛、希望、堅韌等，這些主題和情感敘事具有跨文化的共通性和人文關懷。例如《我的溫暖人間》中少年葉沙捐獻器官讓七個陌生人重獲新生，雖然故事背景根植于中國社會語境，但它所傳遞的死亡尊嚴、生命希望、個體關照超越了地域和文化的差異，讓不同文明間的情感得以貫通；由伏原健之導演的紀錄片《人生果實》（日本，2017），通過記錄日本夫婦的田園生活，傳遞出人與自然、生命、時間的深度思考，展現了東方文化中的自然觀與生命觀，為全球觀眾提供了理解東方文明的窗口；陳模瑛導演的紀錄片《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韓國，2014），通過講述已婚76年老夫婦的最后時光，引發觀眾探討老齡化、家庭關系等全球性議題，這些“以小見大”的敘事策略不僅增強了影片的現實意義，也為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提供了切入點。溫暖現實主義視域下的紀錄片，通過敘事策略與美學表達的革新，能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表達提供敘事支持，其社會功能的重構與全球價值的拓展，是對全球化時代影像敘事功能的重新詮釋。

結語

無論是國外提出的“情感現實主義”還是中國本土化“溫暖現實主義”，都共同指向一個核心：紀錄片不僅是對現實的呈現，更是對人類情感、歷史記憶和社會真相的深刻探索。《我的溫暖人間》突破傳統紀錄片疏離之壁，在真實的基礎上挖掘人性中的美好和溫暖，讓觀眾與屏幕中的人物、事件產生情感共振，提升了作品的感染力和社會價值，溫暖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也在紀錄片這個影視體裁中煥發出新的活力和面貌。

溫暖現實主義在拓展紀錄片敘事邊界的同時，也賦予自身更廣泛的理論價值。紀錄片得以在真實與溫暖之間實現互動平衡，一方面呈現社會的復雜性與多樣性，另一方面以情感的真摯和深度為紐帶，使觀眾在觀影過程中獲得精神的慰藉與鼓舞，從而充分發揮紀錄片的人文關懷與社會建設性價值。溫暖現實主義聚焦人類共通的情感體驗，愛、希望、堅韌等這些具有跨文化共通性的主題，可以借助更豐富的媒介可供性，超越地域、語言和文化差異，在全球范圍內引發情感共鳴，進而實現基于類似題材影片的文明互鑒，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新的敘事路徑。

人類既不能割裂生存與發展的溫度與光明，也不能疏離溫度與光明所承載的發展脈絡，這是生命延續與社會進步的必備航標。未來，溫暖現實主義紀錄片有望借助新媒介技術、多平臺傳播以及跨文化合作創作，進一步推動全球范圍內的情感共鳴與文明互鑒，使紀錄片不僅成為記錄現實的載體，更成為連接世界、塑造人類共同記憶的重要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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