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縫隙中的市場

中興路舊貨市場，歲月的塵埃凝聚于此。老舊的門頭和凌亂的物品，藏匿著過往的故事與回憶。在這里，舊物如時光碎片，默默訴說。

嘉陵江自秦嶺一路綿延逶迤，終在朝天門匯入長江，也讓兩江四岸成為重慶最具標志性和辨識度的城市區(qū)域。山水與城市交融，濕潤的氣流沿山勢攀緣，使這座城市時常被云霧圍繞。

少時讀李商隱，看到他寫：“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在重慶，的確常常能聽雨一夜，等到早晨出門，才發(fā)現(xiàn)雨已停了，徒留一片灰蒙蒙的天。我想，如果只給重慶留下一張照片，那我一定會留下有著膠片感、色彩飽和度不高、溫柔且略顯朦朧的畫面。

在這座城市工作和生活了一年多，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很多導(dǎo)演鐘愛這座城市了。無數(shù)人用魔幻形容它，然而事實正好相反，它借復(fù)雜的地形，和淡灰的霧色，將眾生萬象糅在一起，匯聚成一幅獨特的城市畫卷，真切、豐滿。

一座城市，究竟需要怎樣的形態(tài)與姿態(tài)，才能稱得上宜居和包容？這個問題也許永遠沒有標準答案。

普羅泰格拉說：“人是萬物的尺度。”遺憾的是，在我到過的很多城市，我總會見到許多真正為人服務(wù)、自然生長出來的社區(qū)被強行拆毀，取而代之的是追求奇特外形和擁有極致高度的建筑。我始終覺得，人類生活的城市，不應(yīng)僅為冷冰冰的鋼鐵和玻璃堆砌。

當(dāng)我偶有閑暇，游走在重慶時，會替它慶幸。雖然它也在進行一定程度的舊城改造，但還是保存了不少老建筑一解放碑旁的羅漢古寺、來福士廣場附近90年代的老商場，以及類似白象居這樣散落在城中的舊式小區(qū)…朋友知曉我的想法，給我推薦了中興路舊貨市場，說肯定符合我的心意。前不久，我便抽空去那里逛了逛

乘坐輕軌二號線，在較場口站下車，出站后步行一小段路程便能看到市場所在的那座老樓。紅色的招牌掩映在一排樹木后，字很大，但不仔細觀察，真有可能會錯過。

這個舊貨市場的全稱是“中興路集郵收藏品舊貨交易市場”，自1999年開市，已有二十多年歷史。它的旁邊有一條不起眼的小路，那是十八梯的入口。除了市場內(nèi)的商鋪，曾經(jīng)還有露天跳蚤市場，市場內(nèi)的小攤會沿著小路一直延伸到十八梯的老街區(qū)。

如今的中興路舊貨市場似乎帶有“結(jié)界”。隨著周圍區(qū)域的拆遷，這一片曾經(jīng)極富市井生活氣息的街區(qū)里，只剩下中興路舊貨市場孤獨矗立，似乎帶有一絲悲壯的氣息。

這里的裝修是20世紀的風(fēng)格，房頂上是裸露在外的排水管道和鋼架，陳舊的鐵門和地板，似乎合著污漬包了一層漿，顯得老態(tài)龍鐘。走進市場，里面的門店都不大，約莫十平方米的樣子，顧客寥寥，老板們卻仍能自得其樂。像這樣開在室內(nèi)，什么都有，卻堆得毫無邏輯，只有老板自己分得清的舊貨市場，國內(nèi)好像也只有重慶這里能看到。有時候老板似乎自己都搞不清楚有沒有某樣?xùn)|西，揮一揮手說，你自己進去找吧！指路的方式也很重慶：

“你拐個彎，再拐個彎，大概在那。”然后你七拐八拐地找了好久，好像迷路了…

做生意似乎是這里最不重要的事情。在這里，你天可不去叨擾老板，自行隨意搜羅。那些零散堆放的物件里，最先吸引人的必是那些聲名赫赫的，唐三彩、十駿圖、長信宮燈…顯然都是仿制品。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畫像石刻，看起來十分有趣。

大多數(shù)來到這里的人，并不指望能撿到“寶貝”，他們更多的是憑借興趣和喜好選購。市場中的這些舊物，雖然有些殘缺，但它們往往能引發(fā)人對過往歲月的聯(lián)想與探索。

往市場深處走，會看到一些舊書店。我對那些舊書店里賣的連環(huán)畫不感興趣，倒是些舊紙張和相片集，引起了我的注意。這些不知從哪些書上拆下來的紙張，印著毛筆小楷，我細看一句：“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類皆偏據(jù)一方…

好吧，我真不知道這是什么書。

而那些相片集也并沒有保存得很好，古舊，帶著霉斑。照相，在我父輩的年代，是一件十分莊重的事。我看見許多對于個人極其珍貴的瞬間，最終流落到了一堆爛紙中，被人隨意翻開。我翻開其中一本，里面大部分是邊緣上有細小花紋的黑白老照片，記錄著一對青年相識、相戀再到三口之家合照的軌跡

那些相冊的命運如同一個幽暗的隱喻。在時間面前，個人的體會、生存消亡、得失欲望，都如同浩渺洪荒中的一粒塵埃，微不足道。我們身體里的這些物質(zhì)，每一個原子，每一種元素，在構(gòu)筑你我之前早已以千萬種形態(tài)存在過，而在我們土崩瓦解之后，它們還將繼續(xù)流轉(zhuǎn)于時空里

推倒的會重新豎起，逝去后又進發(fā)出無數(shù)新的生命，似乎沒有什么消逝值得可惜。需要和解的人不過是帶著執(zhí)念的自己

從中興路舊貨市場走出來，陽光刺眼，令我有片刻失明的感覺。舊路旁，十八梯改造項目正在熱火朝天地施工。我有些餓了，便走進路邊的小店吃碗面，辣得我滿頭大汗。

吃完面，擦完汗，回過神后，再看那棟老樓，作為舊時光中打撈出的城市的過往，它依舊在頑強而低調(diào)地運轉(zhuǎn)著、活著。或許，某一天，一紙通知就會讓它消失。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想記錄下這一切，留住它的一寸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