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做夢的女孩

1

陸淼是一個不會做夢的女孩

小時候，陸淼特別渴望去做一個夢。一起的玩伴總是向她夸夸其談地說自己的夢，那些或甜蜜美滿，或光怪陸離的場景，她也很想見識一番。

“我們小水啊，見的人啊事啊還太少咯，沒什么記掛的，以后長大就會做夢了！”姥爺搖著蒲扇，看見她愁眉不展的樣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可是我真的很想做一個夢啊！憑什么人家都有就我沒有！”小陸淼蹶著嘴巴，委屈極了。

“哎喲，別急別急，以后小水睡覺，姥爺給你講故事。你聽著故事入睡，就會夢到故事里的事了！”眼見小哭包又要掉淚珠子，姥爺趕忙蹲下身安慰。

那姥爺不準騙我！

“不騙你，姥爺保證不騙小水。 ，

自那以后，陸淼臨睡前，姥爺都會講一個故事給她聽。姥爺的故事講得精彩，無論是鵲橋兩岸的牛郎織女，還是一路西行的師徒四人，都在他的口中活了過來。可即便陸淼聽得聚精會神，她也從來沒有做過夢。每每姥爺看到她醒來失望的眉眼，總是溫和地撫著她的發頂，說是自己講的故事不夠好，下次一定講個更好的。

日歷在姥爺的故事里一頁頁翻篇，陸淼也逐漸從睡前的滿懷期待轉變為平靜無感。滿十二歲那天，姥爺照例來給陸淼講故事時，她裝模做樣地拍拍胸脯，鄭重地對姥爺說：“姥爺，我已經長大了，能接受我不會做夢的事實，以后不需要您再來講故事了。\"

姥爺一如既往地對陸淼的成長表示鼓勵，只是日漸蒼老的眼睛里好像帶著一絲失落，牽起的嘴角有些勉強，連帶著皺紋的走勢也不那么上揚。

2

升入高中后，為了學習方便，陸淼不再回姥爺家住。

某個周末的早晨，陸淼寫作業時接到姥爺的電話，那聲音像是生怕打攪了她，帶著些許猶豫：“小水啊，最近功課忙不忙呀？”

陸淼心間一暖，親昵地叫“姥 爺”，撒嬌道：“忙呀，我每天都 寫好多好多作業呢！姥爺，有什么 事呀？”

“也沒啥，就是我今天趕早市，買了好大一塊排骨，正燉著湯呢，可香了！我就想著，我們小水之前說姥爺燉的排骨湯最好喝···’

陸淼聽著姥爺越來越小的聲音，一下子心領神會，笑著回復：“姥爺，我知道啦，我中午去找您。正好我也想姥爺了！”

不等中午，陸淼掛了電話就出門。到姥爺家后，高壓鍋還在“噗噗”地噴著氣。姥爺炒了很多陸淼愛吃的菜，特別豐盛。陸淼打趣道：“姥爺心里裝著什么喜事呢？”

姥爺哈哈一笑，理直氣壯地回答：“我們小水回來吃飯了，這還不是喜事？”

飯菜氤氬的熱氣里，陸淼看不清姥爺的臉。他的聲音愈發蒼老年邁，連笑聲也不再像曾經那樣中氣十足。窗外有風吹進來，熱氣熏到陸淼的眼晴。她揉了揉泛紅的眼圈，嬉笑著回話：“那我以后每周都來，姥爺您可每次都按這個標準做飯哈！”

3

臨近高三，陸淼的課業越來越忙，挑燈夜戰成了常態。每天早上醒來，陸淼的臉上都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活像只沒吃胖的大熊貓，偶爾她去姥爺家吃一次飯，總把他心疼得皺著眉頭念叨好半天。

難得小考后的空閑，陸淼發揮得不錯，沒有事先和姥爺說好，就一個人去了他的家。本想著給姥爺一個驚喜，誰知平日里勤快好動的老人家竟然屋門緊閉，小院里只有幾只嘴饞的鴿子在啄食散落的小米。

陸淼心生疑惑，拍著門叫“姥爺”，心說怎么這么晚還沒起床。卻聽見里面響起“憲窣窣”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把什么東西從桌子上收攏起來。

陸淼等得有些不耐煩。姥爺的腳步聲終于從門后傳來，門終于打開了一條小縫。

“哎喲，是小水啊！怎么也不跟姥爺說一聲要來，我這連飯都沒準備。”姥爺似乎很驚喜，皺紋隨著笑容舒展開來。

陸淼卻沒有像往常那樣說頑皮話與姥爺逗樂。她抱著胳膊，歪著腦袋打量姥爺，只覺得姥爺的臉色看起來分外憔悴。她瞇起眼睛，直接側身推門進去，立刻看到桌子角落里散放著一堆五顏六色的藥盒。她的眼睛一瞬間被刺痛，仿佛被灼傷了一般。

姥爺立刻上來解釋：“我就是感冒了，有點頭疼，才吃的藥。”

陸淼沒接話，仔細查看了一番，的確都是普通的感冒咳嗽藥。可不知為何，她覺得心里并不安定，不由分說，拉起姥爺的袖子就要帶他去醫院。

姥爺立刻拂開她的手，溫和道：“我去醫院看過了，就是小感冒。這藥還是剛買的呢。姥爺的身體你又不是不知道，硬朗著呢！”

“那也不行，我們再去檢查一遍。”陸淼執拗。

“小水，你好不容易來看一次姥爺，我可不想在醫院里逛。看病的事我自已能去，姥爺現在就想給你做頓飯，說說話！”

陸淼回頭，看到姥爺眼晴里的堅持，明白姥爺比自己執拗更多。兩人對峙片刻，陸淼終于還是讓步，問：“真的去看過醫生了？”

“我什么時候騙過小水。”姥爺眉眼舒展，又笑開來，刮了刮陸淼的鼻子。

也許是陸淼始終心不在焉，對于那天的午飯，她早已記不清，只記得臨走時姥爺一遍遍叮囑她注意身體，就算學習再忙也不能累著自己。陸淼一一應下，看著由遠及近的公交車，她急急地沖姥爺說：“姥爺，您一定保重身體，我下周再來看您！”

姥爺愣了一下，隨即喜上眉梢，揮著手沖她笑，“好嘞，姥爺給你燉最好喝的排骨湯！”

4

那碗最好喝的排骨湯，陸淼終究還是沒有喝到。

她在無端的焦慮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周，終于挨到周末的空閑時間，一大早就趕往姥爺家。可小院內屋門天敞，卻空無一人。

陸淼徒勞地找遍每一間屋子，冰涼的感覺漸漸蔓延至四肢。她縮進沙發的角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視線下移，陸淼看到面前的茶幾上擺放著一張照片。照片鑲在白色木質的相框里，因為時間久了，顯得略有些發黃。她伸出手想把那相片拿起來，看看拍的是什么。客廳的座機就在這時毫無預兆地響起，在寂靜的屋子里發出聒噪的聲響，對陸淼來說像炸雷一樣。

她一個激靈，“騰”地一下從沙發上彈起來，手忙腳亂地拿起聽筒。老式座機已經被使用了太久，接通前總要有兩秒鐘的反應時間。

陸淼聽著聽筒里“嗡嗡”的電流聲，感覺太陽穴的神經突突直跳。

“是小水嗎？”熟悉的聲音響起，和緩且帶著笑意 一 是姥爺。

“是我，姥爺你在哪里？”陸淼焦急地問道。

姥爺卻并不回答她的話，只是突兀地問道：“我們小水昨天還是沒有做夢嗎？”

“什么？”陸淼一下子愣住了。

“小水，你仔細想想，你真的沒有做夢嗎？”姥爺的聲音仍然溫暖，陸淼分心去想這沒頭沒腦的問題，腦袋越發疼起來，

這段時間小水總是來看姥爺，姥爺很開心，也很滿足。其實啊，小水用不著自責什么。姥爺知道，小水很努力，很刻苦。姥爺心里，小水一直是全世界最好、最優秀的小孩。

“小水，姥爺跟你說過，人都是要向前看的。我們小水啊，要盡管往前走，不用總是回頭，也不用記掛著姥爺，咱們不遺憾…”

“姥爺你在說什么？你到底在哪里？你告訴我啊，我去找你！”思維像被什么拉扯著，聽筒里的聲音時遠時近。陸淼痛苦地搖了搖頭，想打斷姥爺，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一要見姥爺，無論如何也要見姥爺。

她不知道這一面為什么如此重要，但眼淚已經沒有理由地滑下來。她帶著哭腔的聲音走了調，只聽見姥爺溫柔地安慰她。

“小水別哭，快醒醒，別遲到 ".

5

刺耳的鬧鐘鈴聲突然響起，猶如利刃般撕裂了陸淼眼前的畫面

五感漸漸回歸，陸淼把手遮在緊閉的眼睛上，緩緩地縮進被子里。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她咬著牙，把嗚咽的沖動壓下去。

夢醒了。

從來不會做夢的原因，其實只是因為身在夢里。

陸淼抹了抹眼睛，睜開眼，慢慢適應過強的光線。床頭柜上的相片闖人她的視線。略微發黃的相紙有些反光，但不難看出照片的內容。

那是一張合照。幼年的陸淼縮在姥爺懷里，一老一少都笑臉盈盈。

升人高中以后，陸淼再也沒有單獨回姥爺家吃過飯。繁忙的學業讓她忽視了姥爺，每每姥爺打來電話，她都因為趕著做作業而草草掛斷。

最后一次喝排骨湯是什么時候呢？記不得了。但她記得，高二即將結束時，姥爺曾給她打過一通電話，電話里她隨口同意去姥爺家吃飯，可后續還是因為其他事耽擱，沒能去成。之后不久，姥爺因突然而來的病痛離世。父母怕影響她學習，直到暑假才告訴她這個悲傷的消息。那碗她隨口應下卻沒有去喝的排骨湯，成了陸淼最難忘懷的夢“咕咕咕，咕咕咕。”

幾只暈頭轉向的鴿子停在窗臺上，不知在等誰喂食。陸淼伸手拿過床頭柜上的照片，相片一角有姥爺寫的字，一筆一畫很是工整——“小水快樂成長”。

陸淼輕輕撫摸著那幾個字，像幼年時姥爺輕柔地撫摸她的發頂那樣。

“姥爺，我記住了，我們不遺憾。

創作談

成長的雨季中，一場滿載著愛與勇氣的夢姍姍來遲，它帶來了離別的陣痛，卻也溫柔地療愈了內心那道發炎的傷口。夢醒時，擦干淚水，才恍若明白，那些曾經的遺憾原來從不是成長的負擔。通過這篇文字，我希望傳遞一個信息：成長從不意味著逃避痛苦，而是通過這些痛苦，去發現內心深處的力量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