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總統(tǒng)埃馬紐埃爾·馬克龍最近很頭疼。
因財政預算緊縮而爆發(fā)的全國性罷工、抗議熱潮此起彼伏;任命不到一個月的總理辭職了,隨后幾天又再次任命。此外,妻子的性別和自己的夫妻關系,也遇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麻煩”。
布麗吉特·馬克龍(原名布麗吉特·特羅涅),這位在上世紀70年代生下三個孩子的女性,如今不得不在法庭法國第一夫人站上法庭,證明自己不是男人陰謀論不再只是匿名論壇上的偏執(zhí)產(chǎn)物,它開始成為街頭暴力的理由,成為家庭餐桌上的談資,成為人們理解復雜世界的默認方式。文∣賀一上拿出懷孕記錄、育兒照片和“科學證據(jù)”來回應傳言——她不是男性,不是她自己“失蹤多年的兄弟”,更不是丈夫的父親。
成功將馬克龍一家攪入這趟渾水的,是YouTube粉絲540萬的黑人右翼女網(wǎng)紅坎迪斯·歐文斯。她在播客中一再宣稱,要用“整個職業(yè)聲譽”擔保布麗吉特是男性,質問“如果他們沒什么要隱藏的,為什么她早年的民事檔案會神秘消失”,并呼吁記者去“挖出真相”。
在她的推動下,一個原本埋在右翼匿名論壇的陰謀論,被再次推到了聚光燈下。她為布麗吉特特別制作了《成為布麗吉特:煤氣燈操縱大眾》系列播客,單集瀏覽量都在兩三百萬以上。她還順帶推出印有“年度‘男人’布麗吉特(Brigittemanoftheyear)”的周邊T恤,繼續(xù)拱火。

在評論區(qū),有人宣稱她“在做真正的新聞調查”,“理應拿下普利策獎”;有人跟著她腦洞大開;還有不少法國人對她表示感謝,贊揚她的勇敢。一個荒謬至極的言論,如今成了全民關注的調查新聞。
至此,原本一直避而不談的馬克龍夫婦,終于忍無可忍,在今年7月對歐文斯提起訴訟,近期還將向美國法院提交科學證據(jù)。
被歐文斯盯上,很倒霉。那些極度離奇的陰謀論,總能在她的演繹下,變成生動的《故事會》戲碼。
但歐文斯從來不是一個“單點人物”——她本身就嵌在一張更大的網(wǎng)絡之中。2017年,她被查理·柯克招入“美國轉折點”(TurningPointUSA),這個號稱在校園推廣“自由市場”的組織,如今已成為右翼最有影響力的青年運動平臺。
她的丈夫喬治·法默,出身英國保守派上層家庭,曾擔任社交平臺Parler的首席執(zhí)行官,這一平臺曾因極右翼用戶和陰謀論傳播而備受爭議。同時,他也是“美國轉折點”英國分部的早期主席,并向英國極右翼政黨“改革英國黨”(ReformUK)提供過大額捐款。在剛剛過去的夏天,這個政黨在多座城市的反移民騷亂中頻頻現(xiàn)身。
在我們的鄰近國家——日韓,右翼網(wǎng)絡也大顯神威。在柯克遭槍殺前不到一周,他還前往日韓兩國積極推銷他的保守主義和反移民思想,甚至挑唆對華關系,散播有關中國的陰謀論。在他死后,韓國爆發(fā)了以“我們都是查理·柯克”為口號的大規(guī)模反華游行。

這一切交織在一起,勾勒出一個超乎想象的全球右翼版圖:從播客麥克風到政黨辦公室,從匿名論壇到議會辯論席,這個網(wǎng)絡正在不斷擴張、互相支援。2025年夏天,查理·柯克的槍擊案更是成為它的燃料——一樁刑事案件,在他們的手中被改寫為一場“思想戰(zhàn)爭”的象征。
右翼網(wǎng)絡的陰謀論世界觀,正在操控和顛覆我們的世界。
“布麗吉特是男性”的陰謀論,并不是坎迪斯·歐文斯原創(chuàng),它的源頭甚至比她的播客早了4年。
2021年12月,法國極右翼雜志《FaitsetDocuments》刊出一則模糊爆料,暗示總統(tǒng)夫人布麗吉特的身份“存在不尋常之處”。
幾天后,自稱調查記者的法國人NatachaRey在一場長達4小時的YouTube訪談中將這則爆料擴展為一整套陰謀敘事,首次宣稱“布麗吉特其實是她的哥哥Jean-MichelTrogneux偽裝的”,并將此描述為“國家級謊言”。

Rey列舉的“證據(jù)”有:民事登記記錄“前后矛盾”、老照片中“耳朵角度不同”,甚至連她懷孕時的連衣裙款式都被用來“推斷”她的身體“經(jīng)歷過變性手術”。
有人還拿出一張布麗吉特在1970年代的家庭照,聲稱“站姿太挺拔”是“男性骨架”的鐵證;還有人用放大鏡分析她指甲根部的形狀,得出那“絕不屬于女性”的結論。
當時的法國剛剛走過“黃背心運動”的高峰,疫情封鎖、通脹沖擊和政府決策的不透明,讓社會對“精英階層”的敵意空前高漲。在2022年總統(tǒng)大選前夕,NatachaRey那段4小時訪談視頻在社交媒體上瘋傳,被YouTube以“虛假信息”為由下架前,播放量已超過50萬次。
#JeanMichelTrogneux這一話題標簽也迅速登上法國推特熱搜,轉發(fā)者不僅包括極右翼賬號,還有反疫苗團體和QAnon陰謀論追隨者——后者堅信“世界正被一群食人戀童癖精英和外星蜥蜴人后代操控”。
自此之后,這本就離譜的說法開始分裂出更加荒謬的新變體:有人堅稱布麗吉特“從未生育過孩子”,那些“子女”只是登記在她名下的“借用孩子”;有人聲稱Jean-MichelTrogneux曾是冷戰(zhàn)時期秘密變性項目的實驗對象,“以女性身份重生”是為了潛入法國權力核心。
到了2023年,陰謀的敘事野心進一步膨脹。一些極右翼賬號開始宣稱,馬克龍本人的政治生涯“過于順利”,是美國中央情報局(CIA)操控法國的“精神控制項目”的一部分,而布麗吉特的“造假身份”正是這個計劃的關鍵環(huán)節(jié)。這一點,也曾被歐文斯提及。
更離譜的版本干脆斷言,她并非馬克龍的妻子,而是“他的父親”——這一說法原本只是諷刺視頻中的玩笑,卻在TikTok上被反復剪輯和二次傳播,部分視頻的觀看量輕松突破百萬。
在Telegram群組、匿名論壇和極右翼網(wǎng)站之間,這些荒謬的言論逐漸拼貼出一個自成體系的“陰謀宇宙”。據(jù)法媒估算,到2025年初,相關內容在法語社交平臺的累計瀏覽量,已超過十億次。
如今,因為歐文斯,這個故事成為了大西洋兩岸最熱的新聞。
盡管陰謀論一直是右翼敘事賴以滋生的土壤,但今天,它們越來越頻繁地被更大的擴音器捕獲——從“邊緣”到“主流”的距離,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近、這樣失控。
最為著名的2016年“披薩門”,最早是4chan上一則關于“希拉里手下在華盛頓一家披薩店里販賣兒童”的荒謬傳言,卻被極右翼陰謀論論壇QAnon的“大V”和極右翼媒體人物AlexJones搬進節(jié)目,最終演變成一名男子持槍闖入餐館“解救兒童”的現(xiàn)實事件。
如今,這把火又燒到了法國第一夫人的頭上。如果說前幾次陰謀論進入主流還多少沾著“政治爭議”的邊兒,這一次,它已經(jīng)離譜到讓人不敢相信。
“布麗吉特是男性”這件事,能被這么多觀眾視為“真正的新聞”,要感謝歐文斯。能如此嚴肅認真地連講11期播客,歐文斯無疑是天賦異稟。
她今年35歲,是一名黑人女性。鏡頭里的她神采飛揚,高顴骨的臉上總是掛著自信的笑容——像是天生為鏡頭而生的人。與此同時,她也擅長營造一種近乎家常的親近感。
在《成為布麗吉特》的視頻播客里,這種親近感被發(fā)揮到了極致。她坐在一張淺木色的桌子后,背景更像家中的書房而非演播室:規(guī)整的書柜、幾盆桌上盆栽,溫柔有質感的燈光。
她桌上總會擺著一只大容量的隨行水杯——那是美國“媽媽博主”們的標配,筆記本電腦上貼著兩張拍立得照片,看起來像是她小時候的照片。一切都像是一場隨意的日常交流。
歐文斯自己也說,她很受媽媽們歡迎,她們經(jīng)常在“做飯、疊衣服或處理家務”時打開她的節(jié)目,把她當作一種日常的陪伴。“我希望我的節(jié)目聽起來就像和朋友通電話一樣。”她確實也做到了。
點開視頻的人,或許只是想聽幾句關于布麗吉特的八卦,卻很容易在不知不覺間,被帶進一個關于“性別造假”“國家謊言”和“精英陰謀”的故事。

歐文斯能在輿論場上嶄露頭角,是因為她決心與主流唱反調,并且愿意擁抱流行文化。在她看來,正是因為保守派“對文化嗤之以鼻”,才讓“那么多陣地拱手讓給了左派”。
在節(jié)目上,她既能聊小眾右翼陰謀論,也能聊P.Diddy的性丑聞,指責卡戴珊家族“鼓吹淺薄文化”,也會評論女性穿瑜伽褲的潮流。借助流行文化、八卦、女性親和力,歐文斯把一切變得可口。
如今,她在X上擁有720多萬粉絲,油管頻道訂閱者超過540萬,相關節(jié)目總播放量接近10億次。
靠著“看起來不危險”的姿態(tài)進入主流、再用輕巧的語言把極端敘事帶進人們的日常生活,是當代右翼政治網(wǎng)紅的共同策略。
歐文斯的好友查理·柯克是這一策略最典型的例子。很多年輕人不會把這個總是面帶笑容、語氣溫和、喜歡用“哥們兒”式口吻講話的青年布道者,與極端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他創(chuàng)立的“美國轉折點”號稱“幫助年輕人了解憲法和自由市場”,卻是美國校園中最活躍、最有影響力的右翼組織之一。
柯克的爭議言論之一,來自他對“圣經(jīng)秩序”的詮釋。在一場演講中,他引用《圣經(jīng)》聲稱:“丈夫是家庭的頭,妻子應當服從,這不是壓迫,而是神圣的秩序。”
他堅持認為,女性的“自然使命”是成為妻子和母親,而“背離這一使命”正是現(xiàn)代社會空虛與混亂的根源。“女權主義告訴女性追求事業(yè)比撫養(yǎng)孩子更幸福,可看看今天——抑郁更多,家庭更少,生活更空虛。”
在美國這樣一個宗教文化濃厚的國家,他用“自然”“秩序”“神意”這樣的詞匯重新包裝性別不平等,讓它看起來不再像壓迫,而像“常識”。這種“溫和”的表述正是他的高明之處:它鮮少直接發(fā)出仇恨,卻在暗中削弱群體的主體性,并將社會問題的責任推給平權運動。
更危險的是,他并不止步于性別話題,而是不斷把這種敘事升級為文明論調:“摧毀家庭就是摧毀文明的根基,而這正是左派的目標——混亂、依賴和控制。”在他的敘述里,女性不能進入職場,這不是個人選擇,而是關乎“社會秩序”的問題。
這些話聽上去不像是煽動,而像是朋友的勸告:“成為妻子和母親沒有錯,不要因主流文化感到羞恥。”正是這種“去極端化”的語氣,讓極端思想在不知不覺間被人們吸收。
與此同時,他還不斷抨擊自由派教育機構是“洗腦訓練營”,呼吁“讓上帝回到政府和學校”,把政治斗爭神圣化為“上帝的旨意”。
如今,他的去世,開啟了一個更瘋狂的開端。
2025年夏天,查理·柯克被槍殺后,右翼輿論場幾乎沒有時間哀悼——他們迅速開始了敘事建構。
在查理·柯克遇害后的那一周,坎迪斯·歐文斯用她的播客接連質疑槍擊案的官方敘事,暗示這起事件“絕非單獨槍手所為”。她發(fā)布的節(jié)目標題從“誰下的殺手令”到“他們在撒謊”,一步步推進一種新的說法:柯克之死是一個“以以色列為核心的全球陰謀”的一部分。
她沒有提供任何證據(jù),卻借著與柯克的私交暗示自己“知道更深的真相”,并點名本雅明·內塔尼亞胡“試圖歪曲事實”。
這讓她的播客一度躍居Spotify熱門排行榜第二,僅次于柯克自己的播客。

更為微妙的暗示,出現(xiàn)在柯克的葬禮上。塔克·卡爾森將他的死亡比作耶穌的受難,并說那是“一群人圍坐在一起吃鷹嘴豆泥,商量如何讓這個說出真相的人閉嘴”。
這番言論被猶太組織譴責為“偏執(zhí)的血腥誹謗”,卻也在社交媒體上激起了數(shù)百萬次的討論。媒體素養(yǎng)研究者德里克·貝雷斯評價說:“他在說出那件事的同時,又裝作什么都沒說——這簡直是血腥誹謗的現(xiàn)代版本。”
“多點同步”的敘事重構,遠不止于口頭暗示。極右翼活動人士LauraLoomer先是將矛頭指向“跨性別恐怖組織”,史蒂芬·班農則聲稱“這背后可能是中國”,特朗普和萬斯則把責任推向“左派暴力”。他們不斷拋出目標,希望有一個能抓住公眾注意力的敵人。
這種策略也很快跨越了國界。在歐洲,極右翼政黨則紛紛將這起槍擊納入本國選舉敘事,把他塑造成“思想殉道者”。
在日本,柯克曾與保守派政黨參政黨對話,槍擊案發(fā)生后,該黨領袖借機宣傳疫苗懷疑論還有反LGBT言論,稱柯克是“共建未來的同志”。甚至在南非白人飛地奧拉尼亞,鎮(zhèn)議會也降半旗致哀,將此事包裝為“全球基督徒受迫害”的象征。
不同版本的說法彼此矛盾,卻不妨礙它們共同塑造出一個模糊而強大的敵人形象。

但這些說法的生命力遠不止于“制造者”本身。它們在發(fā)布的那一刻起,就脫離了原本的語境,被截取、拼貼、再傳播,成為無數(shù)普通人理解世界的素材。
社交平臺上,那些本該互相抵消的說法反而在評論區(qū)并肩出現(xiàn)——“以色列暗殺了查理·柯克”的帖子下,緊接著是“疫苗是政府控制工具”的視頻;“跨性別恐怖組織”的指控,會被轉發(fā)到討論“深層政府”的論壇里。
這種看似混亂的拼貼,在受眾眼里卻構成了一個“整體真相”的輪廓:他們相信,正因為一切看似矛盾、無序、撲朔迷離,所以才證明“真相”被深藏和掩蓋著。
《衛(wèi)報》曾用整整一年追蹤英國一個網(wǎng)絡社區(qū)中的反移民情緒和錯誤信息傳播鏈條。數(shù)據(jù)調查顯示,極右翼的Facebook群組正在成為本土激進化的主要引擎。2024年夏天,英國多個城市爆發(fā)騷亂,導火索正是社交媒體上瘋傳的一條虛假消息,矛頭直指尋求庇護者和穆斯林。
一家安置庇護者的酒店被人縱火,暴力的規(guī)模和參與者的面貌都令觀察者震驚:許多鬧事者并非極右翼組織成員,而是普通的本地居民。他們拒絕“極右”的標簽,高舉著“我們不是極右,我們只是對的”的橫幅。
這正是當下最令人不安的轉變:陰謀論不再只是匿名論壇上的偏執(zhí)產(chǎn)物,也不再只是邊緣群體的口號。它開始成為街頭暴力的理由,它滲入日常,成為家庭餐桌上的談資,成為人們理解復雜世界的默認方式。
而極端的信念,也正是靠著“質疑”“討論”“尋找真相”的姿態(tài),一點點披上了“懷疑精神”的外衣,堂而皇之地站上了主流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