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痛分娩的鎮痛針推進去的一瞬間,沈瑗感覺自己“終于活過來了”。
懷孕早期的時候,沈瑗就與丈夫約定好要注射無痛。對此有異議的,是她的母親。
分娩時,沈瑗因為撕裂縫了好幾針。縫完后,護士要求她尿尿,她尿不出來,母親在一旁插話道:“你就是因為打了無痛才尿不出來的。”她說,自己當年生完沈瑗后立刻就能尿尿了,就是因為痛過,身體感受沒有被屏蔽。
這讓沈媛不得其解,明明現代醫術的發展和進步可以緩解一部分的分娩之痛,為何親身經歷過疼痛的母親,對無痛分娩技術如此反感?
電視劇《玫瑰的故事》里,劉亦菲飾演的女主角黃亦玫在生孩子時被婆婆阻止打無痛針,理由是擔心會對腹中的孩子產生影響。
無論是影視還是現實都呈現了大眾對無痛分娩技術的認知不足——2023年,一項覆蓋2萬名產婦的調查顯示:34%的家屬認為“鎮痛影響胎兒智力”,25%的產科醫生擔憂“延長第二產程”,60%的基層醫院未設立鎮痛后胎兒監護流程。
自2018年國家啟動分娩鎮痛試點以來,全國近千家醫院已陸續開展相關服務。據國家衛健委分娩鎮痛試點公布的數據,截至2020年,全國900多家試點醫院普及率已達53%。但仍有調研數據顯示,全國實施分娩鎮痛的整體普及率只有30%。
同濟大學附屬上海市第一婦嬰保健院院長段濤告訴筆者,目前,分娩鎮痛全國的覆蓋率不夠高,除了覆蓋率不夠,人們的觀念也是阻礙因素之一。“有人認為打了分娩鎮痛會腰痛、會影響孩子的智力等等,但這些其實都是誤解。有大量研究數據證實,分娩鎮痛無論是對母親還是對孩子都是安全的。”
在深圳某公立醫院經歷了一個小時的“超快順產”后,32歲生頭胎的媽媽悠悠才知道,原來生孩子的疼痛程度是可以控制的。
“分娩鎮痛”,即日常口語里說的“無痛分娩”,通常指椎管內分娩鎮痛技術,主要包括硬膜外腔鎮痛、蛛網膜下腔鎮痛、蛛網膜下腔—硬膜外腔聯合鎮痛等,以緩解產婦自然分娩的疼痛感。
分娩那天,剛開指沒多久,悠悠就打上了無痛。之后的一個小時內,她自覺“完全無感”。但隨著宮縮越來越強,無痛的效果有所退去,悠悠感到胎兒的頭部在用力往下鉆,宮縮痛似浪一波接一波。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了十個小時,悠悠形容,有點類似拔智齒時“打了麻藥后,能感覺到醫生敲牙、拔牙,但不疼了”。開約第九指的時候,產婦需要用力,護士建議悠悠把鎮痛針停了,理由是擔心她感受不到胎兒下降的位置和變化。但悠悠堅持拒絕,她覺得自己在現在的狀態下也能感受到。為什么非得痛著?

由于胎兒的頭太大,悠悠最后還是經歷了直切。她清楚感受到自己的下體被劃了一刀,但由于麻木,疼痛感不強,“被劃拉了多少(下)也不清楚”,等胎兒最后出來的一瞬間,她已經沒什么感覺了。
深圳市人民醫院麻醉副主任醫師董心童告訴筆者:“醫學上其實沒有‘無痛分娩’的說法,只有‘分娩鎮痛’,因為完全無痛是不可能的。”
分娩鎮痛對于每位產婦的效果也不盡相同,董心童說:“由于人本身的體位、個體怕痛的敏感度,每個醫院的用藥配方的不同,(產婦的感受)都會不一樣。就算打了無痛,大概有80%的人是有效的,但還是有約20%的人可能沒有效果,或者效果不理想。”
通常而言,大部分醫院都會要求開到三指才能打無痛。去年11月,蒲溪在福建分娩,當時她也是從三指開始打無痛,但疼痛感依然在,不到半小時,打針前的劇痛重新回來,她忍不住大喊,痛到不住地抓頭皮。
蒲溪從始至終不知道為何鎮痛針在自己身上無效,她猜想也許有遺傳因素,她對麻藥不敏感。多年前,蒲溪的媽媽做過子宮肌瘤手術,當時,即便打了麻醉,媽媽也感受到了疼痛。
“有10%左右的‘鎮痛不全’,也就是打了以后還覺得痛,這和麻醉科醫生的技術水平有關,也有的是對麻醉藥不是太敏感。”段濤醫生告訴筆者,“分娩鎮痛是一種麻醉,麻醉就可能會出現體溫升高、惡心嘔吐、低血壓、過敏等癥狀,但這是個小概率事件,通常比例不會超過3%~5%。”
中國分娩鎮痛的歷史最早要追溯到1963年,北京大學第一醫院麻醉科張光波教授通過相關臨床研究證實了分娩鎮痛的可行性。不過,實踐遠遠滯后于理論。20世紀初,全國開展分娩鎮痛的醫院還不足1%。
直到2018年11月,國家衛生健康委下發《關于開展分娩鎮痛試點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試點工作通知》)。2019年3月,全國范圍內,913家分娩鎮痛試點醫院被確立。同年,國家衛生健康委發布《關于印發麻醉科醫療服務能力建設指南(試行)的通知》,要求將椎管內分娩鎮痛率列入績效指標考核。
董心童告訴筆者,她目前任職的深圳市人民醫院也是從2019年開始推行的分娩鎮痛,“那個時候只是階段性的推廣服務”,但經過2—3年的發展與磨合,到了2022年、2023年,“在沒有明顯競爭的情況下,基本上80%的順產產婦都能進行無痛分娩,而且大家接受度也基本上比較高”。
麻醉醫生人力常年不足,是分娩鎮痛推廣發展的阻礙之一。
2022年9月,國家衛生健康委醫政醫管局在接受訪問時公開表示,全國有約50%的二級以上公立醫院開展了分娩鎮痛診療服務。除了走在較為前沿的沿海和一線城市,三四線城市及縣鄉,分娩鎮痛受到的技術、人才與觀念阻礙仍然存在不小。

《柳葉刀》發表于2021年的一篇關于中國麻醉科現狀的研究顯示,2015—2017年,中國麻醉醫生的工作量增加了10%,但麻醉醫生的數量同期只增加了5.97%。
2018年,衛健委發布《關于印發加強和完善麻醉醫療服務意見的通知》,提出要將中國每萬人口麻醉醫師數提高到0.65人。到了2019—2020年,每萬人口麻醉醫師數的確都達到了0.69人,但麻醉醫生的總體數量是減少的,據《2023中國衛生健康統計年鑒》,2022年,全國麻醉科執業(助理)醫師數量約為8.43萬人,較2020年人數巔峰時減少了1.38萬。
沈瑗生育時是在早上,七點不到,她就被推入產房了。忍著劇痛開了三指后,醫生立刻給她叫麻醉醫生,但沈瑗依舊在產床上又挨了約半個小時才等來醫生。施倩在確定要打無痛之后,也等了半個小時麻醉師才來。
在河北一家二甲醫院生分娩的李澄打無痛時已經開了三指半,她痛得在床上打滾,麻醉醫生雖然來得快,但李澄也等了45分鐘左右才得到注射分娩鎮痛針。那時候,她已經產生了規律宮縮,但針劑不能在宮縮產生的時候注射,因此,麻醉醫生必須和她不斷調適,找準時機。
而在這45分鐘內,李澄已經迅速開到了快十指。開指太快,導致她根本沒來得及感受麻藥的效果。從這方面來說,她是幸運的,但中間忍痛的那三個小時,她覺得“痛不欲生”,好幾次都想中途轉剖宮產。但醫生告訴她,能順就先順。
事實上,從確認懷孕并建檔的那一刻開始,一名產婦客觀上不得不承受自主意志和選擇之外的其他變量。家庭經濟水平、醫療資源、所在醫院的麻醉醫生充足程度、家屬支持程度等等,對她而言都會是不可控的變量。
董心童經常在半夜一兩點接到產科的電話,說有產婦需要打無痛。她趕緊爬起來去干活兒,發現產婦家屬其實還沒談好,“老公磨磨唧唧地不簽字,你還得跟他解釋半天。本來40分鐘就可以解決的問題,產婦家屬糾結半天,最后搞到了兩個小時才結束”。
“有一些丈夫是在乎孩子大于老婆,另有一些可能只是認知水平不夠。”董心童說,“忽然擺一個選擇在他面前讓他簽字,他可能會一下子有點懵。”但在大部分情況下,他們最后都還是會簽。
只不過,“有一些(家屬)可能拉扯的時間比較長,中間可能要談半小時到一小時”,而在這期間經歷的疼痛,是產婦獨自承擔的。
沈瑗的母親一直堅信無痛針有副作用。沈瑗在打完針后的半小時也的確出現了發高燒到39度的癥狀,胎兒監控器一直在報警。她認識有朋友打完后幾天出現嘔吐,她覺得,雖然不能直接證明,但這些都有可能是無痛針的副作用。
不過,沈瑗寧愿忍受這些一切,也不愿意忍受開到十指的痛。事后,沈瑗仍然認為無痛是整個生育過程里最不后悔的一環。
事實上,中外均有多項研究表明,無痛分娩所用的麻醉藥物濃度僅為正常麻醉藥物的10%~20%,對身體功能影響較小,且不良反應較少,安全性較高。
“生小孩痛是人盡皆知的痛,不管是順產還是剖宮產,無論如何都會痛。”董心童認為,生育的疼痛感有時候像開盲盒,而同時身為麻醉醫生和兩個孩子的媽媽,在兩度經歷分娩之后,她對此深有感慨:“痛的何止是分娩?”
比如脹奶和喂奶痛。
董心童解釋道,子宮在懷孕過程中會隨著胎兒的發育變大,分娩完后又要恢復原位,這一過程會產生“縮宮素”,也叫“泌乳素”,“本來身體為生產做準備可能產生雌激素、孕激素,但在生完之后,小寶寶吸乳的動作會刺激產婦分泌泌乳素,泌乳素會刺激產婦體內激素水平的變化,讓孕激素降低”。這一激素的波動會帶來第一層疼痛。

這種疼痛是剖宮產也難以避免的。“因為剖宮產不僅是子宮要縮回去,還有一個刀口痛的問題。刀口痛加上宮縮痛,再加上泌乳素,這種(疼痛)過程大概會持續一周多。”
董心童當年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完完整整經歷了這種泌乳之痛。孩子每兩個小時要吸一次奶,會把她的乳頭咬破,每吸一口奶,她都感到“自己的心靈被揪了一下”。
第二次生育雖然有了經驗,但她遭遇了堵奶。奶水在體內形成塊,必須將它按摩出來,否則會堵在乳房里,或產生乳腺炎。但一按壓就會刺激子宮,又產生宮縮,再加上剖宮產的傷口愈合,幾種痛疊加在一起,逐漸地,“小孩一哭,我的身體就會開始發生反應,我就開始脹奶,可脹了它又不通,像個石頭一樣壓著我的胸口。然后子宮又很痛,傷口又很痛”。那段時間,董心童睡也睡不好,“各種情緒一下子都會上來”。
董心童提到,除了身體的疼痛外,心理和社會壓力也可能火上澆油。“作為媽媽,你要和你的寶寶磨合。有些人可能有乳頭內陷、乳管乳腺不富足等問題,這時候一個媽媽可能就會很焦慮,因為你身邊幾乎所有人都在盯著你的奶,這個壓力是很大的。”
成為母親是一件沒有回頭路的事,也是一件生理、心理與社會多方多重變化的過程。受訪的女性均表示不會后悔成為母親,但她們亦無一不希望,如果再來一次,這一過程若能卸下更多負擔,作為人的尊嚴將能得到更多關懷和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