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遙是對我有很大影響的中文作家,他寫過長篇巨著《平凡的世界》,也有一部被改編成電影后轟動全國的《人生》,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中篇作品《在困難的日子里》,這可能是因為我和書中主人公的命運多少有點相似。
《在困難的日子里》的主人公名字叫馬建強,在那個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困難時期,他從鄉下以全縣第二名的好成績,考進了縣城的高中,這對父老鄉親來說是件轟動的事,但因為沒錢沒糧,馬建強險些沒能如愿進入學校。
在父親托人捎來話,告訴馬建強再也無法給他送來一粒糧食之后,他被推到了絕境,從此之后他就只能依靠自己解決“口糧”問題了,城郊的那片田野成了他的“天堂”。人在饑餓的時候會被本能驅使,尋找一切可以吃的東西,路遙刻畫了一個瘋狂在田野里覓食的人物形象,“酸棗、野菜、草根,一切嚼起來不苦的東西統統往肚子里吞咽”。
《在困難的日子里》發表于1980年,我是在十多年之后才讀到這篇小說的,也是因為這篇小說,我喜歡上了路遙的其他作品,并把路遙當作我人生的精神導師之一。記得在閱讀這篇小說的過程中,我不止一次淚流滿面,因為分明在馬建強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在我有童年記憶時,發生了一件大事,我的父親去世了,因為疾病和饑餓。在小時候,奶奶無數次講到家里挨餓時的情形,講到村外的槐樹皮都被剝了吃了,具體的吃法是,把槐樹皮用石磨磨成粉,摻雜少得可憐的玉米面、高粱面,蒸成好不容易才能捏成一個團團形狀的窩頭,就著白水吞下去。
父親去世那年是1980 年,那時候已經不用吃樹皮了,但地里的糧食還是不夠吃。家里第一次烙小麥煎餅的時候,奶奶在灶前泣不成聲,因為她想到我父親這輩子,終于等到可以吃到小麥煎餅的時候,他卻去世了。后來我和奶奶聊天,她總少不了要說一句:“可憐我的大兒子,臨死前都沒吃到小麥煎餅。”
1984年,我和馬建強一樣,從農村考到了鄉里的中學。之后不久,我們家舉家從偏遠的鄉村遷往縣城,因為我暫時不能轉學去縣城,只能一個人被留下求學,同時被留下的,是一大包煎餅和一小袋只有三四公斤重的小麥。
因為沒錢,我沒法去學校食堂打飯,雖然那份飯菜加在一起可能也不過一兩毛錢。在別的同學相約去食堂打飯的時候,我只能一個人溜到宿舍,打開那包煎餅,抽出一張來掰碎,放進茶水缸子里,再去用免費的開水泡開,一點點吃掉。因為不確定家人什么時候能來給我送吃的,我規劃了吃掉這包煎餅的時間,也就是說,我起碼要保證,在一個月內,每天能吃到一塊煎餅,才會帶來安全感,等到有人來給我送吃的,或者把我接走。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包煎餅漸漸發霉了,但用開水燙燙,還是勉強可以下咽的。只是食物不夠,在課堂上經常會感到饑腸轆轆,那時候好餓啊,但我沒有馬建強那么強的覓食本能,我這愚笨的腦袋,怎么也沒想到可以去田野里找到一點吃食,只是被動地一天天縮小食量。
可能是青少年時期比較懵懂的緣故,我沒體會到馬建強在他所處環境里的絕望,只是有些孤僻,不愛和人相處,不愛運動,喜歡遐想,在思緒的漫游中覺得時間有時很快,有時又很慢……等我爺爺來學校接我的時候,煎餅已經全部吃光了,只剩下那袋沒舍得吃掉的小麥,本來打算用它在最艱難時刻去換取一些餅或饅頭回來的,現在用不到了。爺爺后來和我聊天時常說的一句話是:“你那時候可憐的,就剩下一小袋麥子了……”
《在困難的日子里》中的馬建強很幸運,他遇到了一個無論形象還是性格都很美好的女同學吳亞玲。吳亞玲是馬建強困難日子里的一道光,她為馬建強做了一份餃子,還把自己的父母支走了,想要馬建強吃一頓飽飯。為了這頓飯,吳亞玲可是煞費苦心,但馬建強已經敏感到一定程度了,連聽到“吃飯”這兩個字,都覺得是別人對他的憐憫;委屈的吳亞玲淚珠掛在了臉上,而馬建強的身體也在“劇烈地哆嗦著”,“止不住的熱淚在臉頰上唰唰地淌下來了”……
由此可見, 饑餓是多么可怕的東西。它讓自卑的人更自卑,讓敏感的人更敏感;它讓人與人之間喪失了本真的聯系,讓美好的情感竟然變成了恥辱。在饑餓面前,尊嚴有時候會脆弱到不堪一擊。
斷斷續續地,后來還有過一些挨餓的經歷,不過都已經是片段式的了。只有經歷過饑餓,你才會覺得,食物會讓人感恩,會讓人流淚,會讓人銘記。
(李金鋒摘自《成長,請帶上這本書》人民日報出版社圖/羅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