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被收進ICU的時候,不習慣接觸燒傷病人的護士小燕幫他過床,嚇得倒退一步,發出驚呼——這是一個嚴重燒傷的病人。雙手完全燒毀,頭部、頸部、前胸部都是深度的燒傷,皮肉燒得處處焦痂,水泡,腫脹,看上去十分可怖。
不僅如此,老曹在火災現場時,還吸入了大量煙霧,發生窒息昏迷,腦部缺氧。當他在手術室做完初步的清創手術,進入ICU的時候,送他進醫院的村干部就說:“老曹怕是沒救了。”
一個88歲的老人,傷成這個樣子,即便是完全不懂醫學的人,也能判斷要重新恢復是不太可能了。人的自身修復能力是隨著年齡減弱的,細胞會老化。
用醫生最客觀的技術路線來判斷,他的治療是一個“死局”。嚴重的創面感染,植皮手術,無法醫治的腦部缺氧,加上多種慢性基礎疾病……像不可能走出的地雷陣,不管怎么做,都會以死亡為結局。
老曹是一個“孤老”,沒有妻子,沒有子女,沒有在世的親人。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人在等他,期待他的康復。
他在這個世間僅剩的資源是醫療保險,國家政策也會為他補上不能報銷的部分醫療費用。不過他自己已經不知道了,從火災現場被救下來的那一刻起,他再也沒有醒過。
生命支持,補液,腸道營養,預防感染,創面換藥……ICU醫生把醫囑開出來,和治療大多數病人一樣,心里卻生出疑惑。
“我們要把他治療成什么狀態?我們的治療目標是什么?”住院醫生問我。臨床培訓了一年多,他們已經知道,對于這樣的腦部缺氧狀態,沒有太多治療手段。
死亡有時候是個非常折磨人的過程,即使知道它必然在不遠處等著,但這個過程還是漫長而痛苦。老曹的生命體征還算穩定,但是創面已經開始感染、腥臭。連續的一個多星期里,他都在那個狀態下僵持著。
每天的換藥是個大工程,即使是在昏迷狀態,病人也會痛得抽動。明明知道他沒有意識,不能發聲,臉上燒得一團模糊,五官都已經不再清晰,更不用說看到表情,我卻無端感覺到他在慘呼。
“你覺得呢?我們的治療目標是什么?”我反問。
我心里有現成的答案,是很久前一位帶教老師教授給我的,但住院醫生未必知道。目標在哪里?醫生,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在為什么而治療?你的治療會去向何方?我們要做的,就是接受死亡。但是在這之前,需要鎮痛,換藥。醫生經常扭轉不了病人的命運,但是減少死亡之前的痛苦,不分貧富貴賤地表達對人的尊重,也是醫療的目標之一。
一個醫生,也永遠是一個學生,當我自己成為帶教老師,當我的徒弟鵬青出于藍,也在開始帶教學生,我越發感覺到,講述醫生的“專業精神”是一個“大醫生”最重要的職責和使命。
(梁衍軍摘自《醫述:重癥監護室里的故事》人民衛生出版社圖/池袋西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