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3-0017-04
“康巴三部曲”是藏族作家達真創作的長篇系列小說,由《康巴》《命定》和《家園》三部既獨立成篇又相互關聯的作品構成。《康巴》以現實視角關注康巴藏區及康巴人的生存狀態,通過講述三個發生在藏地的故事,以史詩筆觸全景式再現二十世紀上半葉土司制度從困頓掙扎到土崩瓦解的滄桑巨變,深刻揭示這一特殊政治形態在時代洪流中逐步走向消亡的歷史必然性;《命定》以恢宏筆力書寫雪域兒女浴血衛疆的民族精神史詩,以細膩筆觸勾勒康巴青年在戰火淬煉中完成從“牦牛背”到“烽火線”的個人成長,最終熔鑄成個體命運與家國情懷交相輝映的壯美篇章;近作《家園》作為“康巴三部曲”的終章,主要講述了上海青年王本昌與藏族女子達瓦志瑪的愛情故事,以他們回到上海后致力于經濟建設與環境保護為故事主線,同時以達瓦志瑪的好姐妹斯郎措一生的愛與堅守、斯郎措的哥哥土登一家勇闖藏地無人區為副線,講述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故事。“康巴三部曲”在藏地景物、民情、風俗的記錄方面具有重要價值,作品中大量融人民間文學元素,使小說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
“康巴三部曲”中的民歌
康巴地區歌舞文化源遠流長,作為多民族、多語言、多種宗教文化的交匯之地,文化交融促進了民歌的發展。在藏地文化生態中,民歌作為情感表達的詩性言說,貫穿于生命儀式與節慶場景。無論是婚禮儀典的吉慶時刻,賽馬盛會的競技現場,抑或是悲歡離合的情感時刻,民眾皆以即興吟唱實現集體情感共振。這種植根于游牧文明基因的歌唱傳統,既是生命本能的自然流露,更是族群精神密碼的具象化呈現,最終演化為承載集體記憶的文化符號,深深嵌入高原族群的生存哲學與日常實踐。這些民歌既延續了傳統的賦、比、興藝術手法,又與小說文本形成聲韻層面的對話,共同營造出獨特的情緒氛圍。這種融合使得小說在推進敘事的同時,亦擁有如詩般的韻律美感與抒情格調[1]
1.融人敘事的民歌
達真的“康巴三部曲”通過將康巴地區民歌有機融入敘事,構建出獨具特色的抒情體系。這些承載著民族集體記憶的民歌不僅深化了文本的情感表達層次,更以詩性言說拓展了小說的審美意蘊,使作品在藝術感染力與人文厚度上實現雙重升華。《命定》中,雍金瑪的美貌“猶如天空的流云,幻化為不同形狀的度母,施展淋漓盡致的美態;她的美貌猶如夏季雨后陽光照射的七色彩虹,釋放出青年男女最為光彩的光譜;她的美貌猶如草地上盛開的梅朵花,綻放出招蜂引蝶的芬芳”[。在貢布搶走雍金瑪之后,馬蹄聲載著他擋不住的愛意踏向草原深處,奔騰激越的馬蹄聲恰如當地另一首歌謠所唱:“白云飄藍天,風兒擋不了,水往低處流,橫橋擋不了,姑娘要出嫁,母淚擋不了。”[2]作者以自然界常見事物作為比興載體,既對構建歌謠的意象體系具有輔助作用,又易于喚起讀者的審美聯想,這種創作方式使作品兼具直觀生動性與詩意韻味。此外,歌謠以程式化比興句群層層推進情感表達,形成感染力與表達力極強的藝術效果;同時,作者借民歌實現雙重抒情一既包含對詩性美的追求,也滲透著根植于地域的族群記憶,這種創作自覺實現了美學追求與鄉土文化的意象共生。
2.民歌與小說形成復調模式
巴赫金在《長篇小說的話語》中提出“鑲嵌體裁”的概念,認為小說中插入的故事、抒情劇、長詩、短戲等均可視為一種鑲嵌體裁[3]。結合巴赫金提出的“復調小說”概念可以發現,“康巴三部曲”中插入的諸多民歌與小說文本本身形成了對話關系。
《康巴》中,羅布與圣人倉央嘉措有著相似之處——二者均在佛的世界里觸犯了戒律。當羅布每次在拉薩八廓街的小酒館看見窗外因紀念倉央嘉措而染黃的房子時,便會忍不住唱起贊美他的民謠:“天有嬌娘做伴,從來未獨眠。雖有女子做伴,從來沒有沾染。”“若隨美麗的姑娘心,今生便無學佛份,若到深山去修行,又負姑娘一片情。”小說敘述羅布因與倉央嘉措觸犯同樣的戒律而與其產生共鳴,羅布借此表達自身對風流自在的感悟,兩種聲音在韻律中形成對話。在呷絨貢布與爐霍土司普巴益西之女阿扎娜姆的婚禮上,婚禮儀式中的民歌說唱成為敘事線索,從納吉儀式、迎親隊列到宴飲狂歡,古老歌謠如金線串珠貫穿婚禮全流程。小說在故事層面之上建構起民歌抒情的框架,歌曲元素既具原生態的質樸,又飽含想象力與情感張力[。康定這個多民族聚居之地,教會了他許多生存與處世之道。云登突然想起民謠《色吾納列》中唱道:“色吾納列,金子般的城啊,漢藏同居打折多(康定)。”4小說以民歌形式傳達出康定作為多民族聚居地的特質。
3.民歌營造情緒氛圍
在呷絨貢布與阿扎娜姆的婚禮上,兩位娘舅以說唱開啟儀式,普巴舅舅唱道:“遠嫁的姑娘,從故鄉來到異鄉,請不要憂傷,我們為你祝福,我們為你祈禱。”[4]新郎拉起新娘的手,與伴郎伴娘圍成一圈,繞著圓形的龍抱柱唱起祝福歌,眾人齊聲同唱:“我們迎來吉祥,我們迎來祝福,我們歌唱自然,我們歌唱宇宙,愿這美好的日子,美好的時光,與日月同存,與星辰同輝。”4在康定,有一首情歌特別著名,幾乎人人會唱。戴衛·妮拿出一瓶法國紅酒后,頓珠應她的邀請,唱起了雅納河畔的情歌:“跑馬那個溜溜的山,一朵那個溜溜的云喲…”[4借著酒勁,他唱起:“世間那個溜溜的女子,任我那個溜溜求喲;世間那個溜溜的男子,任我那個溜溜的愛喲。”[4]通過這首康定情歌,頓珠表達了對戴衛·妮的愛慕之情。
二、“康巴三部曲”中的諺語
諺語是千錘百煉的語言精華,凝聚著世代相傳的集體智慧。“康巴三部曲”中引入了大量運用比喻、對比等手法且形象生動的諺語。此外,小說還借助諺語概括敘事脈絡,同時闡釋發人深省的人生哲理;諺語中浸潤的地域文化特質,恰似一面棱鏡,折射出獨特的民族精神風貌
1.形象生動的修辭手法
運用修辭手法能夠使語言更生動形象。魯迅曾說:“正如作文的人,因為不能修辭,于是也不能達意。”“作文,或者說進行文學創作,需要作者在修辭方面有足夠的修養。”5藏族人民善于以豐富的想象力進行諺語創作,常采用比喻、擬人、夸張、對比等藝術手法,使諺語既具深刻哲理性,又讓豐富的知識蘊含于形象表達之中藏族諺語善于運用形象化手法創作,通過對比手法概括事物本質特征。例如,“窮人的汗,富人的飯”這句諺語,以窮人與富人的生活狀態對比,揭示了社會的不平等;“品行端正當似箭直,心地純潔應如白螺”則以箭和白螺為喻,形象生動地詮釋了人的品行與心地,易于理解。
《家園》中,達真描寫昌旺與白瑪友珍爭奪草場的辯論時,兩人均以諺語作為開場白:“犯罪者國王都無法庇護,造孽者喇嘛也不能超度。”“三句未說完就割了舌頭。”“豌豆上壘不起豌豆,誰也壓不了誰。”[7草場是草原藏族人的命根,牧人在保衛草場的辯論中運用的諺語,兼具比喻性與哲理性,極生動形象。而當確定草場歸屬后,絨巴見昌旺垂頭喪氣、浪波土司喜笑顏開,便用諺語說道:“尾巴長了殃及子孫,牦牛尾巴長了春季傷膘。”[7這種通俗易懂的對比手法,讓兩人都認可了這一結果。云登土司將家中大權交給絨巴后,官府收繳土司印信、號紙等壞消息接連傳來。每當此時,云登會當著幾位心腹管家痛罵絨巴,而益西涅巴總會笑瞇瞇地站出來為絨巴辯解:“小孩難孚部落眾望,小石頭難阻鳥兒起飛。”[7]
2.用諺語展現地域民族風情
“金子一樣的‘打箭爐’(康定),藏地獨一無二的鍋莊是土司的腰和腿…”“背不完的漢源縣,填不滿的‘打箭爐’(康定)。”④“康定的風吹人,康定的水養人。”[4“喝了漢地黑磚茶,莫忘漢地騾馬恩。”[7“五根手指皆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2這些都說明了康定是一個流金淌銀的地方,并且具有極強的包容性。“一坡不放兩家羊。”[2]“馬打死馬抵命,牛打死牛填債。”[2]“不射箭,不知道誰是英雄。”[4]“留得草場在,何言無牛羊。”4“喇嘛高于部落,日月高于山巔。”[4“無籠頭的野馬難駕馭,無鼻圈的野牛難馴服。”[4]“沙子同石頭在較量,羊羔同牦牛在較量。”[4“一粒米中藏世界。”[7]“雪線有多長,放牧的快樂和傷痕就有多長。”凹這些諺語充滿著濃郁的地域風情,承載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
3.概括和闡明人生哲理
“康巴三部曲”中的諸多諺語具有語言精練、形式對仗、寓意深刻的特點。“若不撲滅小火它可以燒大山,若不堵截小流它可以淹平川”4,這則諺語揭示了“小事能釀成大禍”的深刻哲理一一微小的火苗可能燒毀大片原野,細小的水流可能淹沒廣袤平川。“橫行的大臣會葬送君主,無法的僧人要喪失教誡,惡婦的女兒要搞垮家庭”[4,以排比句式直指不同人行為失當可能引發的后果,邏輯嚴整且警示意味鮮明。“一根針不能兩頭尖,一個人不能有兩顆心”以“針不能兩頭鋒利”為喻,闡明人不能懷有兩種相互矛盾的意圖,強調了一致性的重要性。“天是大地的帳篷,家是男人女人的帳篷,女人是男人的帳篷”這三句,分別承載著特定的文化意涵:前者體現藏族人民對自然的敬畏與依賴,視天地為萬物生存的最大庇護所;中者凸顯家庭作為男女共同構建的避風港的意義,暗含夫妻協作與相互依賴的關系;后者則在藏族文化語境中指向女性對男性的重要性一一女性既是生活伴侶,亦是精神支柱。這三則遞進式的比喻,共同揭示了藏族人對社會的認知。
三、“康巴三部曲”中的民間故事
《命定》中,貢布是一位典型的敢愛敢恨的康巴漢子。“雪上飛”作為草原上無可匹敵的神駒,與英雄相互依存,這一設定既傳承了“動物報恩”這類民間故事蘊含的精神內核,又鑄就了磅礴壯麗的英雄史詩。
1.續寫“動物報恩”的民間傳奇
當地民眾在千百年間創造了許多極具特色的民間故事,其中以“動物報恩”為核心的故事體系尤為引人注目。藏族民間故事集《說不完的故事》中,記載了大量關于“動物報恩”的傳說[]。《格薩爾王傳》中“英雄覺如憑借賽馬奪冠登上王位,與駿馬相互成就”的情節,是藏族百姓熟知的內容,這與民間“動物報恩”故事一脈相承,共同延續了這一古老母題的精神內涵。
《命定》中的駿馬“雪上飛”是貢布的愛馬,在貢布的生活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在搶親情節里,雪上飛與貢布共同演繹了類似格薩爾王地獄救妻的情節。在貢布冒險搶婚的關鍵時刻,它憑借出色的腳力幫助兩人逃離協多馬,成全了他們的愛情;在賽馬場上,雪上飛讓貢布得以一展英姿——其表現不僅吸引了觀賽的劉團長(對方甚至想花錢買下它),更助貢布成功突出重圍,奪得第一名。至此,雪上飛也成為草原上人人尊崇的駿馬。
2.賦予動物神性
當地人認為自然界中的山川、湖泊、動植物等均具神性,是與人類平等的生命主體。“康巴三部曲”中的動物亦帶有神性特征,同時也折射出當地民眾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人文立場。貢布與雪上飛在拉雅雪山下結拜為“兄弟”時,貢布將哈達系在馬頸上,為雪上飛落下眼淚一“雪上飛也揚起脖子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只見它兩只前蹄騰空而起,馬頭到脖子間的鬃毛驟然朝后飄逸垂落,形成的動感剛好同上揚的尾巴遙相呼應,揚在空中緊貼腹部的前蹄、高揚的脖子、胸部的發達肌肉。”2這一優美造型,是騎手用力收緊韁繩勒住馬嚼子時才會出現的場面。隨后,雪上飛學著人的模樣跪下前蹄,人馬同跪的畫面賦予馬神性光輝,使其成為一匹“神駒”。
“康巴三部曲”中,《家園》中描寫了一只會說話的神鴉,它棲息在矮樹林中,不僅進入頭人的夢境,還在頭人尋至其棲息地后,預言了曲扎一家的歷史命運;《康巴》中的“天斷”儀式是解決領土爭端的方式,其結果被歸結為天意,儀式中,一只大公雞被賦予神性色彩[8]。《康巴》中還提及,益真阿瑪救下兩只失去母親的小獐子,請喇嘛在獐子耳朵上拴上紅布條以保全其性命;后來遭遇雪災時,小獐子自行回到益真老人身邊,最終與老人一同凍斃于屋中。這一情節既展現了人與動物的深厚情感,也印證了動物在當地文化中的特殊地位。
3.英雄駿馬,共生互助
貢布與他的駿馬雪上飛之間有著深厚的情感聯結。在小說中,二者結拜為“兄弟”;賽馬的關鍵時刻,貢布默念六字真言祈求菩薩賜予神力,憑借彼此的默契合作,貢布在比賽中取得了優異成績。貢布與雪上飛共同經歷了諸多挑戰與困境一一包括遠離家鄉、參加抗日遠征軍等,在這些歷程中,雪上飛不僅是貢布的坐騎,更是他的朋友與戰友。貢布視雪上飛為自己的另一個“愛人”,在雪上飛戰死沙場時,他悲痛欲絕,跪下抱住雪上飛的脖子大哭,將馬頭埋在自己懷里,顯示出他極度的哀傷與不舍。這種情感上的聯結與依賴,進一步強化了二者之間互助共生的關系。
四、結語
“康巴三部曲”均以康巴地區為背景,以民族融合為核心主旨,是一曲為和平與人類命運而作的贊歌。民間文學在“康巴三部曲”中是歷史的見證者,記錄了康巴地區百年的風云變幻;是文化的傳播者,展現了藏族人民的生活智慧和精神追求。民歌的抒情性與儀式性、諺語的哲理性與象征性,以及民間故事中“動物報恩”的古老母題,不僅是文本敘事的點綴,更是民族記憶的載體、文化認同的紐帶與情感表達的通道,傳達了藏族人對自然、生命和信仰的深刻體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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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