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環境下《詩經》衛詩的風格特征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3-0119-06

“文學地理”①概念始見于近代梁啟超《中國地理大勢論》，但這一理論既非憑空產生，亦非西方舶來品，而是根植于中國地大物博的地理環境與深厚悠久的文化文學傳統。關于《詩經》的文學地理研究可追溯至漢代，《漢書·地理志》記載鄭國：

土狹而險，山居谷汲，男女亟聚會，故其俗淫。《鄭詩》日：“出其東門，有女如云。”又日：“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簡兮。洵吁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此其風也。Ⅲ

該記載將鄭風的形成與鄭國閉塞的地理環境及傳統習俗相聯系。此外，后世如唐代李泰《括地志》、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宋代王應麟《詩地理考》，清代桂文燦《毛詩釋地》六卷、尹繼美《詩地理考略》二卷等著作，均沿襲《漢書·地理志》體例，對《詩經》文本進行地理考據[2]。

《詩經》衛詩即“衛地之詩”，包括邶、酈、衛三地的風詩。據《漢書·地理志》記載，邶、酈、衛三國均屬殷商故地，受殷商文化影響，且經歷了分化再合并的過程，“故邶、廝、衛三國之詩相與同風”。《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年）記載的季札觀樂事件，為研究先秦詩歌傳播提供了重要依據。吳公子季札在品鑒諸侯國風時，將邶、酈、衛三地詩樂并置評論：“其聲淵遠兮美哉！憂思深沉而未失其度。昔聞衛康叔、武公之德政若此，此殆《衛風》之遺韻乎？”[3]這一評述不僅首次提出“衛風”的集合概念，更揭示了三地詩樂在審美特質上的內在聯系。進一步考證典籍，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42年）傳文中，衛大夫北宮文子明確將《邶風·柏舟》稱為“衛詩”]，而后三家詩也將邶、廝、衛合為一卷。上述材料為現代學者將三國國風作為整體研究對象提供了充分的文獻依據，因此本文將其合并研究是必要的。

一、衛地自然環境

衛地自然環境主要體現在河網密布和氣候干冷所帶來的豐富物產資源兩個方面，這些特征在邶、酈、衛三國風詩中均有反映。

1.河網密布

衛地一帶本是殷商故地，武王滅殷后占領朝歌一帶，將其分為三地。參考《西周時期疆域圖》與顧頡剛《中國歷史地圖集（古代史部分）》的空間坐標分析，邶地位于朝歌城北方，酈地位于西南方，衛地位于朝歌城東側。衛都朝歌在今河南淇縣，故詩中多稱淇水。

上古先民擇水而居的生存智慧，深刻體現在早期詩歌創作中。以水文意象構建地域文化符號的現象在《詩經》中屢見不鮮。研究表明，《詩經》十五國風涉及水脈書寫的篇章具有鮮明的地域集中性：邶地風詩中有7篇涉及水意象，《衛風》有6首典型水景描寫[4，《酈風》有2篇，三地合計15首涉水詩作，幾乎占《國風》全部水主題詩歌的一半。“三風”總篇目中，包含“水”“河”“舟”“游”等水意象的篇章占比超過三分之一，遠超其他國風的平均水平。其中提及的衛地境內河流主要有淇水，如：“毖彼泉水，亦流于淇。”5（《邶風·泉水》）“送我乎淇之上矣。”（《酈風·桑中》）“瞻彼淇奧，綠竹猗猗。”（《衛風·淇澳》）《水經注》載：

淇水出河內隆慮縣西大號山。《山海經》 日：…淇水又東出山，分為二水…左為菀水， 右則淇水，自元甫城東南徑朝歌縣北…淇水又 東，右合泉源水…淇水又南歷枋堰，舊淇水口， 東流徑黎陽縣界，南入河。[6]

淇水幾乎繞朝歌城一周，是衛國最重要的河流，因此在衛地風詩中出現次數最多，共6次

泉源，又名百泉、泉水。衛地之風中有“泉源在左，淇水在右”（《衛風·竹竿》），“毖彼泉水，亦流于淇”（《邶風·泉水》）等句。朱熹在《詩集傳》中考據《詩經·衛風》地理要素時明確指出，詩中所言“泉水”即今衛州共城之百泉河。淇水發源于相州林慮縣境，向東奔流，而百泉河則自西北方向匯入淇水[。因此，詩中“毖彼泉水，亦流于淇”的起興之句，正是基于泉水作為淇水支流的實際流向而作。

此外還有寒泉。宋代王應麟《詩地理考》引《水經注》云：“寒泉在濮州濮陽縣東南浚城。…城側有寒泉崗即詩‘爰有寒泉？在浚之下’。”[8]另有濟水，《邶風·匏有苦葉》中有“匏有苦葉，濟有深涉”之句。這些“以水入詩”的作品，除《碩人》《新臺》等與歷史事件相關的篇章外，大多反映了衛地人民的日常生活。衛地河網密布，人們傍水而居，所見所詠皆有“水”的元素。同時，發達的水系不僅便利了衛地人民的日常生活，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他們的性格氣質，其中最顯著的是對“情”的向往與追求，并最終體現在衛地風詩的創作中。

2.物產豐富

衛地位于黃河以北的中原地區，在今河南境內，古稱河內。春秋時期黃河沿滑縣北流，黃河以北稱河內，以南為河外。從地形地貌特征來看，河內地區處于太行山脈向華北平原過渡的地理單元，整體地勢相對平緩開闊。前人研究考證表明，自公元前11世紀至前8世紀（約西周中期至晚期），華北地區氣候呈現明顯降溫趨勢，形成一個短暫寒冷期。值得注意的是，衛地風詩的集中創作期正與這一氣候異常階段相吻合。到春秋時期，氣溫顯著回升，這種環境變化深刻影響了衛地文學創作，該時期部分詩歌作品已呈現溫暖氣候背景下的創作特征[]。這樣的地勢環境，加上以溫帶季風為氣候特征，使該地自然資源豐富，物產豐饒。

因而，這一區域的風詩創作中出現了種類豐富的農副產品和動植物意象。農產品方面，有兩處關于“麥”的描寫：“爰采麥矣？沫之北矣”（《酈風·桑中》），寫采集麥子去往朝歌北地；“我行其野，芃芃其麥”（《酈風·載馳》），寫麥子生長茂盛。經濟作物方面，“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和“星言夙駕，說于桑中”（《邶風·定之方中》）提及榛栗、梓漆、椅桐和桑田種植；“棘心夭夭，母氏劬勞”（《邶風·凱風》），此處“棘”指酸棗樹；“采葑采菲”和“誰謂荼苦？其甘如芥”（《邶風·谷風》）中，葑、菲、荼、芥都是可食用野菜；《衛風·木瓜》中的木瓜、木桃、木李都是水果。其他動植物描寫還有“茨”“綠竹”“菟蘭”“籧篨”“鶉”等。

此外，衛地水資源豐富，漁業發達。這在風詩中體現為捕魚工具和方法的多樣：“毋逝我梁，毋發我筍”中，“梁”指魚壩，即用石頭攔阻水流，中間留缺口以便捕魚；“筍”為捕魚竹簍。《邶風·新臺》“魚網之設，鴻則離之”描寫用魚網捕蝦蟆。這些與人民生活密切相關的物產資源大量入詩，既展現了衛地人民的日常生活與情感，也為研究衛地地理環境特征提供了資料。

二、衛地人文風俗

衛地人文風俗主要包括男女在“桑間濮上”相會的傳統，受周王朝文化影響的重服意識，以及源于殷商時期的經商習氣。

1.“桑間濮上”傳統

《周禮·地官·媒氏》記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命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周代民風開放，對男女自由約會婚配持寬松態度。《漢書·地理志》記載衛地風俗：“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此處桑間、濮上指衛地境內的桑林和濮水。正是這種相對自由的婚戀環境和衛地特殊地形為男女約會提供了場所，使得衛地盛行“桑間濮上”的傳統習俗，《酈風·桑中》對此有詳細展現，詩中“桑中”即指桑林之中。據文獻記載，“桑林”最初是商代祭祀祈雨之地。《呂氏春秋·順民篇》載：“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雨乃大至。”[2其下注：“桑林，桑山之林，能興云作雨也。”此外，先秦典籍中“桑林”也作為男女約會場所，《墨子·明鬼》篇提到其雙重作用，認為桑林不僅是宋、衛祭祀場所，也是男女野合之地[13]。由于桑葉再生特征，古人視桑樹為生命力象征，桑葉再生不衰使古人對其產生生殖能力的原始印象[14]，桑林自然寄托著人類繁衍的希望。即便在《詩經》成書的周代，衛地仍延續殷商桑林祭祀傳統。但隨著周代宗法制度建立，該祭祀活動功能發生顯著轉變：一方面，原始敬天祈福儀式內涵逐漸消解，神圣性淡化；另一方面，春日桑林作為男女社交空間的世俗功能得到強化，最終突破宗教框架，演變為具有穩定傳承性的民俗活動。

關于河水岸邊這一地點的選擇，聞一多在《說魚》一文中深刻揭示了水域空間與古代兩性文化的內在關聯。他通過考證指出，古代高禖作為男女私密約會的固定場所，其選址必在山水相依之處。這種空間選擇并非偶然，而是源于特殊環境需求一一山水環繞的地形既提供了天然隱蔽屏障，又符合先民“依水而興”的生存智慧，使這類場所成為孕育原始婚戀文化的重要地理載體[15]。水的悠長流動象征著愛情的長久，從這一角度看，水與愛情在品質上有共通之處，因而古人在愛情詩中常喜以水入詩。此外，《管子·水地篇》云：“水者，何也？萬物之本源也，諸生之宗室也。”“人，水也。男女精氣合，二水流行。”[1σ水在上古先民心中還象征著文明起源與生命誕生，具有非凡力量，因此人們在水邊的集會也帶有傳統祭祀祈禱的意圖。仲春時節，人們選擇水畔舉行與生息繁衍相關的祭典儀式，民間男女也借此互訴衷情，形成約定俗成的傳統。因此，《酈風·桑中》描寫男女相會于“桑中”，相伴至淇水之濱，不僅基于衛地地理環境，也源于衛地“桑間濮上”的民俗傳統。

2.重服意識

衛國地處殷商王畿舊地，始終承襲著商代文化基因。周王朝為鞏固統治，采取“制度規訓”與“文化涵化”的雙重策略：一方面通過宗法制度重構社會秩序，另一方面以禮樂教化重塑精神信仰。這使得衛地民眾在思想意識、倫理觀念及行為模式等方面均呈現出周文化主導下的新特征，并通過衛人的重服意識表現出來。如《廝風·君子偕老》篇：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鬢發如云，不屑也。玉之填也，象之掃也，揚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蹉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約絺，是繼袢也。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5

其中“象服”“翟”都是古代貴族女性穿著的華麗服裝；“展”“繼袢”和“約”這類輕薄透氣的絲質衣物，專供后妃、命婦夏季貼身穿用；“笄”“珈”“頊”“摘”等均為古代首飾名。詩中鋪陳大量華貴服裝與奢侈飾品，襯托宣姜雍容氣質與高貴地位，目的在于諷刺她的“德不配位”。又如《衛風·蘭》篇“蘭之支，童子佩”之句，其“”字之訓詁，毛《傳》注云：“，所以解結，成人之佩也。”[I7]可見是古代貴族成年人的配飾，詩中的“童子佩”顯然不符禮制，亦為諷刺之語。上述兩詩都是以麗辭寫丑行之作，既表現出服飾在彰顯身份地位上的重要作用，也反映了衛人在周代禮樂文化影響下對服飾是否符合禮制規范的自覺意識。

除此之外，服飾也常作為聯系男女婚姻的紐帶。《周禮·媒氏》記載：“凡嫁子娶妻，入幣純帛，無過五兩。”[18]服飾就是男女訂婚禮成的重要信物。《衛風·有狐》中的瓊琚、瓊瑤、瓊玖都是美玉。“古俗于夏季果熟之時，會人民于林中，士女分曹而聚，女各以果實投其所悅之士，中焉者或以佩玉相報，即相約為夫婦焉。”[19]這些服飾都作為愛情信物和婚姻聘禮而備受重視。

3.經商習氣

已知最早的商業活動出現在殷商時期。《尚書·酒誥》中“肇牽車牛遠服賈，用孝養厥父母”[20]一句，記錄了殷商人民牽著牛外出做生意的場景。及至春秋時期，由于衛地處于中原地區，作為交通要塞溝通南北，加之殷商時期積累的經商傳統，河內地區商業得以繁榮發展。魏源《詩古微·檜鄭答問》記載：“三河為天下之都會，衛都河內，鄭都河南…據天下之中，河山之會，商旅之所走集也。商旅集則貨財盛，貨財盛則聲色。”[21這記錄了鄭衛中原之地商賈云集的場景。除此之外，衛地商業經濟的發展，也與衛國君王的大力倡導和政策支持密切相關。《左傳·閔公二年》記載，衛文公為重建衛國、恢復經濟，采取“通商惠工”政策，鼓勵工商業發展[3。衛地商業的繁榮影響著衛地人民的日常生活，因而在風詩中也有所反映。《衛風·氓》中“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一句，便交代了男主人公是一位需要外出經商的手工業者。

因此，考察衛地人文風俗，由于其特殊的歷史環境，受到商文化與周文化的雙重影響，在人文風俗方面，既有殷商的“桑間濮上”傳統與經商風氣，又有受西周禮樂文化影響而表現出的重服意識。由于周王朝實行“啟以商政，疆以周索”的靈活政策，殷周文化得以共存，共同影響著衛地的民俗文化，進而被民眾記錄在詩歌中，成為衛地風詩的顯著風格特色。

三、地域特征對“衛風”的影響

衛詩，尤其是其中的婚戀詩，講述了諸多女子的情感與想法因受制于禮教而不得抒發的故事。這種“發乎情，止乎禮”的描寫，首先體現了衛地原始的自由之風與周代禮樂文化交融碰撞所呈現出的二元性特征。其次，詩中大量以憂愁怨懟為基調的篇章，不僅與衛地寒冷干燥的氣候特征有關，也與衛地自古重商重法而輕人情的人文特征相關。

1.“發乎情，止乎禮”

《詩經》中的女性由于較少受禮法約束，個性率真質樸；原始風氣濃，鄉野氣息重，因而呈現出一種“野性美”，尤其在兩性交往上極為大膽自由[22]。特別是鄭、衛二地，地處桑林之中、溱洧之間，這種相對封閉的自然地理環境賦予兩地的民風與詩風一定的原始野性。此外，上古先民尚未完全開化，對生殖懷有原始崇拜，認為人類的繁衍與生生不息會影響世間方物的繁殖。衛地的桑林與河流作為生命力的象征，寄托了先民對繁衍的渴望。因此，在這種地域文化的影響下，衛地人民對兩性關系保持著大膽自由與開放的態度。這種態度反映在風詩中，如《酈風·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髠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側。髠彼兩髦，實維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5]

這是女子公開違抗“父母之命”、要求婚姻自由，渴望與自己鐘愛的少年郎長相廝守的吶喊，體現了地域文化影響下的潑辣與野性。

然而，衛地這種浸潤著“野性”風俗的地域特色，自然與周王朝推行的禮樂教化產生矛盾與碰撞。這使得當地風詩，尤其是愛情詩歌，呈現出“發乎情，止乎禮”的特征。雖有突破禮法束縛的嘗試，但最終仍歸于妥協，這也是衛地作為商周文化交匯點的必然結果。殷商文化特質可概括為神權崇拜、巫祝盛行、尚武精神和注重聲樂等；而周文化則強調敬重天時、推崇禮樂文明，在婚姻上講求“六禮”，重視宗族關系。衛地作為殷商王畿重地，歷史上受殷商文化影響最深。周王朝建立后，新舊文化的矛盾與碰撞使衛地民風詩風呈現出二元性。

《衛風·氓》中“匪我愆期，子無良媒”一句，體現了古代婚姻“父母之命，媒妙之言”的禮制要求。周代禮制下，即使相愛，也須有良媒為介。《邶風·柏舟》是描寫婦女“不得于夫，見侮于眾妾”的自傷之詩[。詩中女子雖以“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宣告自己的堅貞不屈，但結尾仍陷入“靜言思之，不能奮飛”的無奈。

由此可見，衛地風詩中諸多女子發自內心的情感與想法均受制于禮教而不得抒發，“發乎情，止乎禮”的特征，正是衛地自然環境與地域風尚孕育的自由之風與周代禮樂文化相互交融的產物。

2.充滿愁苦與批判

曾大興在《文學地理學研究》中引用孟德斯鳩的觀點指出，就一般“人地關系”而言，“氣候的影響是一切影響中最強有力的”[23]。自然氣候的變遷首先作用于生物物候現象，導致季節性景觀的歷時性改變。這種生態變化繼而引發人類審美感知的轉變，最終通過文學家的藝術加工，表現為文本中的意象選擇與美學表達。這一“氣候一物候一審美一創作”的傳導鏈條，構成文學與環境互動的基本機制。文章第一部分已經提及，西周中后期出現短暫寒冷期，周幽王四年曾有“夏六月，隕霜”[24]，而衛地風詩集中創作時期正值華北地區氣候顯著轉寒。首先，寒冷干燥的氣候特征深刻影響當地植被生態，反映在衛詩中即出現諸多寒帶植物意象。其次，衛地寒冷干燥的氣候特征及其物候表現，還會影響詩人的情感，使詩歌呈現出獨特的愁苦與批判基調。如《邶風·北風》中“北風其涼，雨雪其霧”“北風其啃，雨雪其霏”以刺骨北風與漫天飛雪起興，奠定了全詩憂傷凄涼的基調。《邶風·終風》中“終風且暴，顧我則笑”“終風且霾，惠然肯來”“終風且曀，不日有曀”“曀曀其陰，虺虺其雷”等句，更凸顯女子遭丈夫拋棄的悲哀，其愁苦與批判之意不言自明。衛風中大量憂傷失意與批判怨懟的情感色彩，固然與時代環境、衛國政局密切相關，但不可否認也與當地寒冷氣候特征緊密相關。衛地寒冷氣候與蕭索物候易催生憂傷情調，最終影響風詩創作。

除此之外，殷商舊地重刑法的傳統及其在周朝初期政策上的延續，使衛地形成重律法而輕人情的特點。《漢書·地理志》載：“河內本殷之舊都，…多豪桀侵奪，薄恩禮，好生分。”[加之此地商業繁榮，商人“重利輕別離”的特性，導致衛地多棄婦、怨婦，因而風詩中多愁怨之作。如《衛風·伯兮》中“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愿言思伯，使我心痗”，生動刻畫了女子因思念遠征丈夫而患“相思病”的情景。又如《衛風·氓》中“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批判了男子婚后的薄情寡義。

四、結語

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云：“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又言“情以物遷，辭以情發”[25]，此即文學感物說。氣候、物候等地理環境本是自然現象，當這些現象通過人與社會系統的交互作用被賦予文化意義時，便成為文學創作的催化劑；而民風民俗等人文環境源于人類實踐，需在實踐中繼承延續，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因而自然成為文學書寫對象。地理環境與人文環境共同構成文學發生與反映的場域。這些地域因素既影響詩歌風貌，又通過詩歌得以呈現，成為后世探究上古先民生活與情感的窗口，具有重要的文學與史料價值。

注釋

① 關于“文學地理”與“文學地域”的區別，參考張袁月《從文學地域、文學地理到文學地圖一一空間視角下的文學地理學》：“在以往的研究中，文學地域與文學地理往往界限不明，但兩者的著眼點與側重點實有所差異。文學地域著眼于人文地理，一般從生活（衣食住行）、風俗、物產、方言等文化現象切人分析，換言之，更注重文化性的部分；文學地理則以自然地理為基礎，更多地通過地理環境、地理景觀和地理現象（如物候、氣候）等進行探討，更注重地理性的要素。”本文則側重于結合“文學地理”與“文學地域”的研究方法，從地理環境、人文民俗兩個方面探討《詩經》衛詩的地理與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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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