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23-0013-04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自1928年于《小說月報》發表以來,便以獨特的心理剖白塑造了帶有五四特質的典型人物形象莎菲女士,該小說使丁玲迅速在文壇聲名鵲起。丁玲在這篇小說中不僅采用了新的小說形式一一日記體小說,而且以大膽的筆觸探討了五四浪潮中女性的個性解放問題,并探討了靈與肉是否能夠統一的問題。《莎菲女士的日記》在氣氛的營造與渲染上亦有出色表現。氣氛美學是近年來新興的美學理論。德國哲學家格諾特·波默從現象學出發,將人的感性知覺規定為一種原初的、整體性的處境感受,即氣氛,這一觀點解決了氣氛長久以來在存在論上難以定位的問題。氣氛的準客觀性為其可營造性提供了理論基礎。波默的氣氛美學將落腳點置于自然環境與人在該環境中的感受之間的關系,感受、情感等感性要素是他著重強調的方面。波默指出:“感知是憑借覺察而獲得的一個有關于此的經驗,即我自己在這里,并且我在我所處的地方感受如何。”波默的氣氛概念涵蓋了幾乎所有審美領域一—建筑、攝影、室內或舞臺設計、燈光布設、顏色設計、廣告宣傳設計、音樂音響、廣播、電視、電影、城市規劃等,在這些領域中,氣氛都是核心主題。文學藝術作品中同樣充滿氣氛,因為“文藝作品的美學品性,在很大程度上是離不開氣氛的營造的”[2]
本文以波默的氣氛可被營造的觀點,即“詩人或作者總是有意或無意地營造某種氣氛”,分析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如何通過物,如日記、床、藥、墻等元素,以及心理空間、物理空間營造憂郁氣氛。波默指出,從制造美學視角看,氣氛可被人為制造,而整體性是氣氛的重要特性。《莎菲女士的日記》的整體氣氛是憂郁的,這種憂郁氣氛的形成,離不開作家的有意建構。
一、心理氛圍
波默指出:“氣氛顯然是通過人或物身體上的在場,也即通過空間來經驗的。”換言之,氣氛之物自身的迷狂之所以能夠顯現,憂郁氣氛之所以能夠形成,空間是不可或缺的條件。這種空間并非現實物理空間,而是文學審美空間。這種審美空間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是通過莎菲的身體不斷忍受痛苦、心理一直飽受苦悶的折磨而建立起來的。
1.病痛與假想:頹喪感
小說開篇以“今天又刮風”“又被風刮醒了”的環境描寫,展現出莎菲夜晚難以入眠、白天常感頭昏的憂郁狀態。她因咳嗽不得不獨處公寓,心理上承受著家庭與愛情的雙重打擊,精神逐漸失序、頹喪。在無愛的家庭環境與欲望難以疏解的狀態中,莎菲心中的憂郁情緒逐步顯現。
莎菲作為患有肺病的青年,身體虛弱且常咳嗽,身體狀況加劇了她心理上的憂郁。她精神狀態飽滿卻受限于病體,這種矛盾讓她痛苦不堪。莎菲的家人看似十分關心她,實則唯有朋友發自內心地關注與擔憂她。家人的形象僅存在于莎菲的日記記述中,父親與姊姊從未真正探望或照料過她。小說中,元旦時,莎菲獨自在公寓寫信給父親與姊姊,寄信時發現沒有畫片可貼在信封上,便想到最愛畫片的姊姊竟未寄來一封,因而感慨“不得畫片,不稀罕,單單只忘了我,卻是可氣的事”。莎菲養病期間,父親與姊姊僅以書信問候;即便她生病住院,家人也未曾探望,直至后來信件愈發稀少,僅剩父親的寥寥幾封。
莎菲曾以為自己擁有家人的愛,但日記中不經意的記述卻暴露了真相一家人的關愛止于語言與文字,在行動上毫無體現。日記里的想象與現實的反差,折射出莎菲的矛盾心理:她對一切心知肚明,卻不愿面對,反而想象出美好的假象并記錄于日記中。此時,她的心理已顯現出失序的跡象。
2.愛情的縹緲:虛幻感
在愛情認知層面,莎菲亦呈現出非理性的狀態。對凌吉士,莎菲陷入又愛又恨的情感糾葛,正如她在日記中所述:“我真不知應怎樣才能分析出我自已來。有時為一朵被風吹散了的白云,會感到一種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難過,但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葦弟其實還大我四歲)把眼淚一顆一顆掉到我手背時,卻像野人一樣的在得意的笑了。”“今夜我簡直狂了。語言,文字是怎樣在這時顯得無用!我心像被許多小老鼠啃著一樣,又像一盆火在心里燃燒。我想把什么東西都摔破,又想冒著夜氣在外面亂跑去,我無法制正我狂熱的感情的激蕩,我便躺在這熱情的針氈上,反過去也刺著,翻過來也刺著,似乎我又是在油鍋里聽到那油沸的響聲,感到渾身的灼熱。”[3]此處的莎菲與內心郁熱的蘩漪頗為相似,情感的壓抑使她們心中有難以言說的苦悶與狂熱,均在情感的熔爐中經受淬煉。但莎菲精神層面的陣痛更為劇烈。與困于周公館牢籠的蘩漪不同,莎菲的痛苦更多源于現代性覺醒引發的認知眩暈:一方面,受過新式教育的莎菲渴望掙脫傳統女性“發乎情止乎禮”的桎梏,如易卜生筆下的娜拉般“先救出自己”;另一方面,封建倫理的幽靈仍在潛意識中撕扯她的靈魂。莎菲的心理狀態呈現出矛盾且狂熱的特征,這種矛盾的張力直觀展現了知識女性在傳統與現代夾縫中自我覺醒的痛苦歷程。
二、空間氛圍
憂郁氣氛的營造,還源于丁玲有意識地選取莎菲所處的現實物理空間,如寂靜的公寓、四面圍堵的墻、孤零零的床等。這些與莎菲感傷情緒相契合的單調、孤絕之物,以及狹小居住空間,進一步強化了小說中的憂郁氣氛。
1.空間:不斷邊緣化
日記開篇就對莎菲的居所進行了描寫:寂靜時萬籟無聲,“沒有一些聲息時,又會感到寂沉沉的可怕,尤其是那四堵粉堊的墻。它們呆呆的把你眼睛擋住,無論你坐在哪方。”[3]而當渴望安寧時,她“聽到從窗外走廊上傳來的那些住客們喊伙計的聲音,便頭痛,那聲音真是又粗,又大,又嘎,又單調:‘伙計,開壺!’或是‘臉水,伙計’”[3]。這無疑是常人皆能想見的難聽聲響。此外,樓下電話旁亦不斷有人大聲交談。居住在鬧市中,難免令人生出煩躁與憂郁,難怪莎菲會發出“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生嫌厭的心的”這樣的感嘆。
不久后,莎菲搬離鬧市的契機便出現了。元旦當天,莎菲初次遇見凌吉士;然而僅過三日,她便決定搬家。即便當時身體狀況極差,在“通宵通宵咳嗽”的狀態下,仍冒著寒風前往東城找房。莎菲如此義無反顧的緣由十分簡單:她萌生了強烈的“占有”凌吉士的念頭,因而迫不及待要搬至離他更近之處。盡管新租的小屋是“一間又低,又小,又霉的東房”3,但她已無暇顧及居住環境的優劣,此時莎菲靈魂中非理性的一面占據了上風。小屋位于京都大學一院與二院之間的青年胡同內,恰在其友人云霖家與凌吉士住所中間,青年胡同逼仄而潮濕,一到夜晚便更顯幽暗。
讓兩人愛情距離更近的空間位移,卻使兩人漸行漸遠。在凌吉士送莎菲返回小屋的交談中,在他不時到訪莎菲小屋的過程中,小屋空間的密閉性易使兩人的情感急劇發酵一一這為他們提供了深入了解彼此的場域,然而了解越深入,便越容易觸及對方的本質。莎菲窺見了凌吉士豐儀外表下卑劣丑陋的靈魂:“真的,在他最近的談話中,我懂得了他的可憐的思想;他需要的是什么?是金錢,是在客廳中能應酬他買賣中朋友們的年輕太太,是幾個穿得很標致的白胖兒子。他的愛情是什么?是拿金錢在妓院中,去揮霍而得來的一時肉感的享受,和坐在軟軟的沙發上,擁著香噴噴的肉體,嘴抽著煙卷,同朋友們任意談笑,還把左腿疊壓在右膝上;不高興時,便拉倒,回到家里老婆那里去。熱心于演講辯論會,網球比賽,留學哈佛,做外交官,公使大臣,或繼承父親的職業,做橡樹生意,成資本家…這便是他的志趣!”[3]
由此,莎菲驟然覺醒。她坦言:“我是有如此一個美的夢想,這夢想是凌吉士給我的。然而同時又為他而破滅。所以我因了他才能滿飲著青春的醇酒,在愛情的微笑中度過了清晨;但因了他,我認識‘人生’這玩藝。”莎菲在情欲與理智的沖突中試圖自救,于是選擇逃離一一這次她離開北京,逃往更為偏僻寂寥的西山。這一行為折射出莎菲在新文化運動退潮后面臨的精神困境:當新文化運動落潮、舊文化死灰復燃時,莎菲陷入迷惘,彼時的人們亦感到失落,身處其中的女性更是如此。正如瑞士學者布克哈特所言:“受過教育的婦女自然要和男人一樣地追求富有特色的、完整的個性。她們要求使男人趨于完美化的那種智力的和情感的發展來使婦女趨于完美化。”[4]
2.遷移:耐人尋味的空間隱喻
莎菲從熙攘嘈雜的前門鬧市,到逼仄潮濕的公寓閣樓,最終撤離至頹垣斷壁環繞的西山。她的生存空間一再被擠壓,直至邊緣化,這正暗示著她一步步走向絕望與孤獨的軌跡。逼仄狹小的生存空間帶來室息感,使小說始終籠罩著大雨將至般的沉悶。直至決絕地逃離都市空間,莎菲的遷移軌跡構成了耐人尋味的空間隱喻:物理空間的不斷萎縮,恰似被現代性啟蒙撕裂的靈魂在現實世界中的投影。丁玲通過建筑空間的變遷,構筑起莎菲鏡像般的心理場域一一前門大街的燈火象征著都市文明的誘惑,公寓小屋發霉的壁紙象征著精神世界的霉變,而西山的斷壁殘垣則成為文明廢墟的具象化呈現。
在這場步步潰敗的撤離中,丁玲以敏感筆觸揭示著五四知識女性的精神困境。莎菲每一次空間遷移都伴隨著更劇烈的自我撕裂:都市的喧囂加劇了情欲的燃燒,小屋的陰冷動搖理性的根基;當她最終逃離至西山時,反而生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果決。西山作為傳統文化的精神地標,其廢墟意象既暗示舊世界的崩塌,也為新生命的萌芽提供了文化裂隙。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言:“極限往往孕育著超越的可能。”莎菲在西山寒夜的自我對峙,正是通過徹底拆解舊我以尋求新生的重要儀式。而當舊我真正被徹底剝離時,亦是莎菲踏出自我解放的第一步。
三、日記氛圍
《莎菲女士的日記》作為日記體小說,由三十四篇日記構成。日記體在當時屬于新的敘述模式,正如陳平原在《中國小說敘述模式的轉變》中所說:“1922年至1927年的小說創作中有大約 79% 的作品突破了傳統小說敘事模式,這無疑是中國小說已經基本完成敘事模式轉變的最明顯的標志。”5他認為日記是“文學中特別有趣味的東西”,是“文學里一個核心,是正統文學以外一個寶庫,是五四以后才產生的認識”5。因此,日記本身構成一個獨立空間,其中彌漫著莎菲的憂郁情緒。
小說出現“死亡”相關表述共二十九次。盡管文本中死亡氛圍濃重,卻暗含“向死而生”的意涵。除莎菲因自身病情提及“連累身邊人”及發牢騷時流露的求死念頭外,“死亡”意象最集中的載體是“蘊姊之死”。一月十六日,蘊姊來信中寫道:“我的生命,我的愛,都于我無益了.\"3莎菲由此揣測其婚后境遇,卻無力干預。三月四日的日記寫:“接蘊姊死電是二十天以前的事。”3值得注意的是,一月十八日至三月四日期間,莎菲有四十余天未寫日記一一這段時間恰是她生命垂危、無力提筆的階段。直至三月四日,“我的病卻又一天有希望一天了”[3,在蘊姊離世二十天后,莎菲重燃生的希望。或許正是蘊姊的死亡,促使病中的莎菲開始新的思考:她審視男女關系,反思“愛”的本質,并對自我展開重新認知一一這恰是莎菲“向死而生”的命運轉折點。
在日記記錄的后期,歷經靈與肉、理性與情欲、生命與文化的多重沖突,莎菲在反復的期待、渴望與克制之后,終于迎來了長久渴求之物她的情欲即將釋放。莎菲曾幻想一種奇跡:“假使有那么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攏來,密密的,那我的身體就從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愿意。”[3]而這個奇跡“夢似的,終于毫無困難的都給我得到了”{3。“他,凌吉士,這樣一個可鄙的人,吻了我!我靜靜默默的承受著!但那時,在一個溫潤的軟熱的東西放到我臉上,我心中得到的是些什么呢?我不能像別的女人一樣會暈倒在她那愛人的臂膀里!我是張大眼睛望著他,我想:‘我勝利了!我勝利了!’因為他所以使我迷戀的那東西,在吻我時,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一一我同時鄙夷我自己了!于是我忽然傷心起來,我把他用力推開,我哭了。”3這段心理剖白是《莎菲女士的日記》的高潮與結局,極具深入分析的價值。為何莎菲在長久愿望得償的瞬間,反而陷入失望?從其日記內容可梳理出三重原因:其一,莎菲原本視吻為精神契合的象征,卻被凌吉士以純粹的情欲摧毀一一“我看到他那被情欲燃燒的眼睛,我就害怕了”{3;其二,“從他那卑劣的思想中所發出的更丑的誓語,又振起我的自尊心”,“把我推得隔他更遠了”[3;其三,源于凌吉士的虛偽一—“倘若他只限于肉感的滿足,這么他倒可以用他的色來摧殘我的心”,“我竟忍不住而笑出聲來。說他也知道愛,會愛我,那只是近于開玩笑”[3。總之,莎菲在得到凌吉士之吻的瞬間,體驗到的并非滿足與快樂,而是失望與惡心。這種失望恰恰表明,“完全癲狂于男人儀表”的認知并不可取:凌吉士光鮮外表與扭曲道德人格帶給她的沖擊,最終促使莎菲選擇搭車南下,在無人相識之地消耗生命余緒,正如結尾所寫:“因此我的心從傷痛中又興奮起來。”[3]日記前面著重描寫憂郁心境、靈與肉的思想沖突,以及蘊姊之死帶來的痛苦與新生,最后部分則展現莎菲如何在劇烈的自我斗爭中實現自我解放。
由此可見,盡管日記前半部分始終籠罩著沉悶憂郁的氛圍,但在后半部分對莎菲自我覺醒的描寫中,小說沉重的外殼被掀開一角,一縷有關光明與自由的氣息悄然滲入。
四、結語
《莎菲女士的日記》在顯性層面以莎菲為敘事主體,隱性層面則將彌漫于日記文本的憂郁氣氛作為潛在主體。無論是心理氛圍、空間氛圍還是日記氛圍,三者實則交融一體,共同成為這篇日記體小說的潛在敘述者。在憂郁氣氛的作用下,小說的空間性得到強化,產生更強的置身感與在場性,既實現了憂郁氣氛的立體性延展,又豐富了小說的敘事層次。
參考文獻
[1]波默.氣氛美學[M].賈紅雨,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
[2] 張晶.“氣氛之物”在中國詩學建構中的理論價值[J]社會科學輯刊,2023(4).
[3]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M]//丁玲文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4] 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M].何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5] 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