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花與愛情：《嬰寧》《春潮》愛情象征物的對比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3-0030-07

花是大自然中的美好事物，常被用作美麗女子的象征。中國古詩中，經常以花喻美麗女子：“桃之夭天，灼灼其華”（《詩經·周南·桃夭》）[，以桃花喻妙齡女子；“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劉徹《秋風辭》）[，以蘭、菊起興寄寓對美人的思念；“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李白《清平調三首·其三》）[3]，則將楊玉環比作牡丹花。中國現代詩歌中，花與女子的聯結同樣緊密：“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徐志摩《沙揚娜拉——贈日本女郎》）[4，以水蓮花喻日本女郎的嬌羞；“朵朵的笑向，貝齒的閃光里躲”（林徽因《笑》）4，將女子的笑比作盛開的花朵；“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戴望舒《雨巷》），以丁香喻動人女子。以花喻女子的表達在外國詩歌中也很常見：“人們說，夜的歌唱家，愛用一往情深的鞍鳴，向芬芳搖床上的玫瑰花，從昏到晨歌頌不停”（「俄國]費特《每當與你的微笑相遇》），以玫瑰花喻魅力女子；“奧菲麗婭像朵巨大的百合，一身潔白”（［法國］蘭波《奧菲麗婭》），則將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奧菲麗婭比作潔白的百合花。正因花常與美麗女子相關，在中外小說中，美麗的花朵也常作為愛情象征物，用以設計故事結構、推動故事情節、營造故事氛圍、增添藝術效果。

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嬰寧》與屠格涅夫的《春潮》，均以花作為愛情象征物的典范，且兩篇作品均以干花展開小說敘事，在推動故事情節發展、展現主人公愛情心理、預示主人公性格特征及小說結局對干花象征意義的回應等方面，具有相似之處。

蒲松齡（1640—1715）生活于17世紀中期至18世紀初，《聊齋志異》“在18世紀后期，青柯亭刻本便傳入日本，19世紀中葉，流傳到西方，迄今已有日、英、法、德、俄等二十多個語種的選譯本”[。據相關研究，《聊齋志異》傳入俄羅斯是在19世紀80年代：“自1878年莫納斯特列夫首次向俄語世界譯介聊齋故事《水莽草》，至今圣彼得堡國立大學教授斯托羅茹克仍在翻譯《聊齋志異》未譯篇目，《聊齋志異》的俄譯已歷時140余年。”8基于《聊齋志異》在俄羅斯的傳播事實，屠格涅夫生前應未接觸過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二人的小說卻在故事推進、情節構建、愛情象征等方面均具有高度相似性，這既反映出不同國家、民族創作特征的相近，也體現出創作心理的趨同。

《嬰寧》與《春潮》均為描寫自由愛情的作品，且都體現了作者對傳統愛情觀念的突破。《新青年》中《春潮》的翻譯者陳嘏以文言文譯介該作，在開篇對小說內容作了簡要介紹：“此篇為其短著中之佳作。崇尚人格，描寫純愛，意精詞蟾，兩臻其極。”[9]“描寫純愛”既是《春潮》愛情描寫的特色，也是《嬰寧》愛情主題的核心闡發。基于兩篇作品中干花愛情象征的相似敘事，本文對二者在故事情節、創作心理、故事結構等方面的相似性進行闡述。

一、由新鮮而干枯：干花推動故事情節發展

《嬰寧》《春潮》均為短篇小說，二者在故事開端與發展階段均運用鮮花這一物象，由鮮花引發出愛情糾葛；隨著鮮花干枯，干花進一步固化為愛情象征物，成為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重要物象。

《嬰寧》以一枝梅花作為愛情象征物，并以梅花為線索推動故事發展。男主人公王子服因父親早逝，平日受母親嚴格管教，很少外出游玩。元宵節時，他與表兄一同出游，表兄卻臨時有事先行離開，留下王子服獨自閑逛。恰在此時，一位絕妙女郎名曰嬰寧手捻一枝梅花，笑盈盈地從他身旁經過。王子服被女子的美貌吸引，又因平日極少外出，便癡呆地注視著嬰寧，“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o]。這枝新鮮的梅花被扔在地上后，王子服撿起帶回了家，此刻它已成為王子服心中愛情的象征物，梅花儼然是嬰寧的化身。王子服常手捻梅花、睹物思人，因過度思念嬰寧而患病，不思飲食，求醫亦無效。后來表兄前來詢問緣由，王子服以實情相告，表兄便謊稱已找到那女子，稱其是王子服的姨表妹，尚未嫁人，還愿為王子服提親。王子服聽后心情轉好，又取出干花端詳，“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0]。干花成為王子服愛情的寄托與期望，并進一步推動了情節發展：因表兄遲遲未提及提親之事，這促使王子服決定自行尋找表兄口中的“姨表妹”，“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家人不知也”[]。在王子服眼中，干花既是愛情的象征物，也等同于嬰寧，他對嬰寧的愛意有多深，對干花的珍視便有多重。后來王子服找到嬰寧，趁機拿出干花給她看，嬰寧故意逗他說：“枯矣。何留之？”[王子服表明這是愛情的象征，嬰寧卻故作不解。王子服遂道出干花的象征意義：“我非愛花，愛撚花之人耳！”[o]干花作為愛情象征物，經歷了從新鮮到干枯的過程；而在這一過程中，男主人公對心上人的思念從未間斷花干枯的時長，恰是思念的時長。干花作為推動故事情節的重要物象，為男女主人公愛情的深化做了鋪墊。故事中干花物象的運用十分巧妙，既符合人之常情，又讓情節發展順理成章，自然推動故事走向高潮與結局。

與《嬰寧》不同，《春潮》中的干花并非男主人公私自藏匿，而是由女主人公主動贈予，干花的作用基本相似。《春潮》中薩棱與仙瑪的愛情因一次偶然事件而起，卻因鮮花這一物象奠定了情感基調。薩棱本從意大利返鄉，途經佛蘭克佛爾時投宿白鵠館；他在街邊散步時看到一家意大利糖果店，便想進店喝杯檸檬茶稍作休息，不料在店內救下了生命垂危的仙瑪之弟耶米。初見仙瑪時，薩棱已被其美貌與氣質折服，“娉婷如是兒，真所謂天人也”，但因不了解具體情況，他并未往愛情方面聯想。仙瑪為感謝薩棱救弟之恩，邀請他當晚到家中做客，兩人相談甚歡。次日，耶米與仙瑪的未婚夫一一大商人柯留倍兒一同來到薩棱住處，邀請他再多留一日，以便在第二天的安息日同去梭典游玩，薩棱欣然應允。其間，耶米又邀請薩棱回家吃早飯，薩棱與仙瑪得以暢聊，“由音樂而詩，而小說，漸及當時名小說家郝弗曼之著作”。二人情感由此進一步發展，萌發了愛情的種子。

安息日當天，薩棱、柯留倍兒、耶米、仙瑪四人一同前往梭典游玩，中午在廣場樹蔭下用餐時，鄰桌一群醉酒軍人見仙瑪美貌，其中一人舉杯上前挑逗，并搶走了仙瑪剛摘下的一朵薔薇。柯留倍兒雖心生憤怒，卻只拉著仙瑪避離此地;薩棱則挺身而出，到鄰桌搶回薔薇還給仙瑪，這次出游最終不歡而散。次日，醉酒軍人的朋友力斐帖兒找到薩棱，要求他向昨日醉酒的軍官典郝夫賠罪，否則便要與典郝夫決斗。薩棱自然不愿賠罪，答應決斗。因決斗需要槍支及后勤護衛人員，薩棱找到仙瑪的老仆人龐泰農求助，并囑咐他保密，不要告知仙瑪、耶米等人。

決斗前夕，薩棱再次與仙瑪相見，二人感情愈發親近。仙瑪趁機將那朵即將枯萎的薔薇送給薩棱，囑咐他“受而藏之”。此時，這朵薔薇已成為愛情的象征一它點燃了仙瑪內心的愛情之火，也照亮了薩棱對愛情的無限向往。當晚薩棱浮想聯翩，滿心向往與仙瑪的愛情，“比探囊出仙瑪所贈之薔薇，則半敗之花瓣，含有余芬”]這朵干花已然成為愛情的火種，作為愛情象征物推動著小說情節進一步發展。

由于龐泰農未能守住秘密，仙瑪與耶米都得知了薩棱將要與典郝夫決斗的事，仙瑪對薩棱更加感激與傾慕。此時的仙瑪已深深愛上薩棱，并決定與未婚夫解除婚約。仙瑪的母親私下懇請薩棱勸說仙瑪不要退婚，薩棱內心本有些猶豫，但看到仙瑪所贈的干薔薇后，堅定了與仙瑪相戀的決心。“薩棱既還寓所，感情興奮，勉自鎮靜，沉沉然以思，愈思則愈覺戀愛仙瑪之熱，直由心底發出，陡憶三日間藏置衣囊之萎敗薔薇，探出之如對仙瑪，鄭重接吻焉。”9可見，這朵干薔薇既是薩棱與仙瑪愛情的象征物，也是推動故事發展的重要意象。

對比《嬰寧》與《春潮》中干花意象的使用可見：《嬰寧》以梅花為載體，《春潮》以薔薇為載體，雖花的品種不同，但二者均為美麗芳香之花，均具備象征女子的特性。《嬰寧》中，梅花由王子服自行撿拾，最初是他單方面認定的愛情象征物；《春潮》中，薔薇由仙瑪主動贈予薩棱并囑咐其保存，贈予之時便已成為二人共同的愛情象征物。但在以干花作為推動情節發展的媒介這一點上，兩部作品具有相同的結構特征。

《嬰寧》在男女主人公愛情關系確立后，干花意象便從敘事中退場；《春潮》同樣在男女主人公戀愛關系明確后，干花意象悄然消失。干花在小說中起到推動故事發展的作用，既是愛情的象征物，也是愛情的促成物。在以花這一美好事物象征美麗女子與美好愛情方面，《嬰寧》與《春潮》有著相似的構思，展現了中、俄文學對自然之花的熱愛、對浪漫愛情的詩意表達以及對自由戀愛的強烈向往。

二、應丟棄而保存：干花展現主人公愛情心理

“愛屋及烏”是熱戀中的人共有的心理，干花物象的運用亦體現了這種愛情心理一一以干花的“無用之用”，展現熱戀者的深情厚愛。

《嬰寧》借一枝梅花展現嬰寧淡雅而熱烈之美，又借男主人公對花的保存及對干花的愛惜，展現其對愛情的執著。王子服對嬰寧愛而不得，便將這份愛戀轉移到花上。愛意的深淺往往難以直觀察覺，小說以王子服對干花的愛惜與珍視，展現其內心深沉的情感。這種創作手法讓作者更容易刻畫人物心理；讓讀者更容易把握人物思想。干花作為自然物，本可丟棄，但作者偏以這“無用之物”展現主人公熾熱的愛情，讓男主人公執意保存這枝干花一一通過對這一“無用之物”的保存，展現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的愛戀。這種不顧一切的愛戀，是古今中外熱戀者共有的情感，《嬰寧》以干花將其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既給人生活真實與情感真實之感，亦達成藝術真實與審美真實。

干花的保存不僅反映出王子服深沉的愛意，更展露其對愛情的執著與渴求。嬰寧詢問王子服保存干花的緣由，王子服答“以示相愛不忘也”[0]，故干花的保存直白揭示了男主人公的內心想法：只要干花未被丟棄，對愛情的追求就不會停止，對女主人公的尋找就未曾止步。干花如同一個標記物，只要它出現，便能直觀感受到他對女子思念的綿長與持續，亦能體察到他對愛情的執著與堅守。干花保存得越好，越能預示愛情的圓滿。

《春潮》中，薩棱與仙瑪的愛情亦由一朵薔薇引發，這朵花如同愛情火種，點燃了兩人心中的愛情之火。兩人對這朵干花的保存行為，展現了他們對愛情的渴望與珍視。在仙瑪眼中，薩棱勇于從醉酒士官手中搶回鮮花，正是對她愛意的勇敢表達。這朵鮮花由仙瑪親手采摘，因而成為她對愛情的精神寄托：誰愿為保護鮮花挺身而出，誰才值得擁有愛情。柯留倍兒因缺乏保護鮮花的勇氣、對鮮花毫不在意，選擇避禍離去，在仙瑪看來，這便是對她情感乃至對她本人的輕視與放棄；薩棱勇敢護花、搶回鮮花的舉動，在她心中則等同于搶回了愛情、彰顯了真心。薩棱搶回鮮花的行為，使仙瑪對他產生了愛意。作者通過搶花、護花的情節，展現了仙瑪復雜而直接的內心世界：愿為一朵花不顧安危之人，才是值得托付終身之人，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愛人。因此，仙瑪經過深思熟慮，決定與柯留倍兒解除婚約，渴望與薩棱相戀、成婚。薩棱最初的搶花之舉或許只是出于義憤，但當仙瑪將花贈予他，并告知已與柯留倍兒退婚后，這朵花便成了仙瑪愛情的實物載體，他接下這朵花，便等同于接受了仙瑪的愛情；他對干花的保護力度，也直接彰顯了他對這份愛情的用心程度。在仙瑪心中，自身情感已全然傾注于這朵薔薇：薩棱護花、搶花的舉動讓她萌生熱烈愛意，她對柯留倍兒的疏離也因這朵花而起。這朵花讓她找到真愛，看到了對愛情的期待，因此將花贈予薩棱并囑其保存，正是對薩棱直白的愛意表露與真心托付。薩棱接受薔薇并用心保存，則彰顯了他收獲愛情后對這份感情的珍視。見花如見人，即便鮮花干枯，仍是愛情長久的見證。

《嬰寧》通過干花的保存行為，單方面展現男主人公對女子的仰慕、愛戀與執著追求，既體現出男主人公強烈的自由戀愛意識，也契合中國傳統倫理思想中男子主動追求女子的心理特點，符合讀者對女性委婉含蓄的愛情審美心理。《嬰寧》同時展現出蒲松齡對封建愛情觀的突破與對自由戀愛的向往。蒲松齡在寶應縣任知縣幕府時，結識了江南歌妓顧青霞，被其美貌與才識折服，卻因封建倫理道德的約束，無法盡情表露愛意。

最終顧青霞被寶應縣知縣孫蕙納為侍妾，郁郁而終。顧青霞去世后，蒲松齡專門寫詩悼念：“吟音仿佛耳中存，無復笙歌望墓門。燕子樓中遺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這種對女性的真摯情感，在《聊齋志異》中多有體現。《嬰寧》更是其愛情思想的形象表達一一嬰寧不僅是他筆下的人物，更是其心目中的理想伴侶。“嬰寧無疑在《聊齋志異》眾多的人物形象中特別受到蒲松齡的喜愛，他在‘異史氏曰’中稱‘我嬰寧’，這在《聊齋志異》的人物中可以說極為罕見。”[10]

《春潮》中干花的保存方式與《嬰寧》略有不同：渴望保存干花的并非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且女子對愛情的追求與表露，較之男子更為直白熱烈。與蒲松齡的人生經歷相似，屠格涅夫在《春潮》中也融入了個人情感：“1840年5月，屠格涅夫在游歷意大利和瑞士后，在回柏林途中來到德國城市法蘭克福。在那里他偶然踏進一家糖果店想喝杯檸檬汁，正好遇見店主的女兒向他呼救，請他幫助搶救她昏厥過去的弟弟。女郎的美貌和氣質使他產生愛慕之心，只是由于匆匆離去，愛情的種子未及萌芽便夭折了。這成了三十年后創作《春潮》的基礎。小說開始部分的情節，與作者的經歷幾乎毫無二致。”屠格涅夫曾親歷讓自己心動的邂逅，內心對愛情渴求一度噴薄欲出。他將對愛情的渴求與對傳統婚姻的突破融人《春潮》，薩棱可視為其自我化身，仙瑪則是其理想愛情的象征。但因現實中未能獲得這段純真熱烈的愛情，所以《春潮》中的薩棱最終也與這段美好愛情遺憾失之交臂。

三、雖無用而大用：干花預示主人公行為特征

作為愛情信物的物品可以有很多種，這在古今中外小說中多有體現：或是一塊玉璧，或是一個玉鐲，或是一根發簪，或是一把折扇，或是一面鏡子，不一而足。大多數愛情信物都具有實用價值，相較于它們，干花看似并無實用價值；但作為愛情堅貞與執著的象征，干花在小說情節構設中卻“看似無用而有大用”一它能預示主人公的行為，為小說情節發展埋下伏筆。

蒲松齡善于以花營造氛圍、構設故事情節。《嬰寧》中的干花除上述作用外，還具有預示主人公行為特征的功能。德國漢學家莫宜佳評價蒲松齡時指出：“蒲松齡最為重要的貢獻在于他對于愛情故事的藝術發展。在明代的敘事文學中，作者以前所未有的開放形態描寫愛情，這對于文學的發展來說無疑是一次突破和解放。”[2]而以干花預示主人公對愛情的決心及行為特征，亦是蒲松齡對明代愛情敘事的一大貢獻。此后，愛情小說受此啟發，以愛情象征物預示主人公行為成為愛情小說敘事的重要手段。

《嬰寧》中，王子服主動撿起嬰寧扔在地上的梅花。在他眼中，這枝花由嬰寧所折、所拿、所用，已沾染嬰寧的氣息，承載嬰寧的情趣，成為嬰寧的化身與紀念物。王子服收藏這枝花，是為銘記這段相遇與這個人，為后續的追尋埋下伏筆。鮮花枯成干花，王子服非但不舍丟棄，還時常取出觀賞，這表明即便時日久長，他對意中人的追求與想念非但未曾消減，反而更加珍視。對干花的收藏與珍愛，預示著王子服對愛情的堅定追求與對嬰寧的不解尋找：母親為他說親，他一概拒絕，只因手握干花便如手握愛情，唯有干花所象征的情感，才是他執著追尋的目標。干花在小說開端與發展階段的出現，主要通過預示王子服的行為，讓情節發展順理成章。叔本華認為，可被感知、觸摸的世界稱為“表象的世界”[13]，人們對事物的認知往往由表象進入本質。王子服收藏干花，正是因為干花作為可感知、觸摸的愛情表象，能讓他確認愛情的存在，堅定追尋愛情的信心，即通過表象抵達追求愛情本質的目的。對干花的收藏，既是王子服借表象感知愛情、確認其可觸可感的態度，也預示著他為追求愛情而做的一系列行動。

與《嬰寧》在情節構設上相似，《春潮》中干花的運用同樣具有預示主人公行為的作用。不同之處在于，《春潮》的干花預示了仙瑪與薩棱兩人的行為。薩棱挺身而出，從士兵手中奪回薔薇時，并未對這段關系抱有愛情期待，他只是出于道義認為應當將花歸還仙瑪。但這朵花首先觸動了仙瑪的內心，喚起了她對真正愛情的渴望。這朵由她親手采摘的花，經薩棱從士兵手中奪回后，已承載了薩棱賦予的性情與愛意，對仙瑪而言，它已成為愛情的象征。

叔本華曾言：“表象與意志是世界的兩面，我們只有先從能夠感知到的真理出發，才能在日后拋棄客觀存在的表象，進而研究到意志層面。所以我們將可知的所有一切，包括自己的身體，都必須心甘情愿地當成眼前的客體，只有這樣才能將世界看作表象。”[3]對仙瑪而言，鮮花成為愛情的表象，而愛情的內在意志則需要她通過實際行動去解讀與爭取。仙瑪以“可知的所有一切”感知愛情的本真，為追求愛情突破傳統道德束縛，毅然決定與未婚夫決裂。這朵薔薇表象背后的愛情意志，正是促使她堅定與柯留倍兒決裂、選擇與薩棱結合的核心動因一鮮花讓仙瑪理解了真正的愛情為何物，進而預示了她將采取的行動。薩棱對鮮花表象的解讀，則源于仙瑪傳遞的愛情信息。仙瑪將這朵薔薇贈予薩棱后，他從鮮花的表象中解讀出其中蘊含的愛情密碼，心中的愛情火種由此被點燃。他因此敢于請求仙瑪給予一天時間，通過信件表達對她的愛意與執著追求。薩棱凝視這朵花時，對愛情的信念愈發堅定，這也預示著他將勇敢地追求愛情。

對比《嬰寧》與《春潮》中干花對主人公行為的預示作用可見：干花的作用雖相似，但因國別與文化差異，主人公追求愛情的方式存在細微區別。《嬰寧》中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的追求是單方面的，因此干花主要預示男主人公對愛情表象的解讀及其后續行為；而《春潮》的愛情火花首先由仙瑪點燃，進而引發兩人共同的愛情追求——干花如同一根紐帶，將男女主人公緊密聯結，對二人后續行為起到預示作用。

從讀者層面而言，干花的預示意義在于：讀者可從預示信息中推測情節發展，滿足心理期待，進而產生迫切的閱讀欲望，增強故事的吸引力，形成作家、作品與讀者間的有效互動。“任何一種故事的結構模式一旦被確立，便漸漸會給閱讀帶來思維的惰性和走勢，從而減弱甚至取消讀者的想象和沉思。這種狀況導致了故事敘述規則和敘事技巧處于永不停息的變化之中。”[14]《嬰寧》與《春潮》的干花預示雖有相似之處，卻同中有異、各具特色，并非同一種“故事的結構模式”；且這種預示并非直白顯露，而是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由此引發讀者既似曾相識又捉摸不定的閱讀期待。

四、從過往到未來：小說結局回應干花之愛情象征

傳統小說的敘事結構一般分為開端、發展、高潮、結局四個部分，四者呈層層遞進關系，存在內在邏輯關聯。《嬰寧》與《春潮》中的干花對故事發展均有推動作用一一它們在開端與發展階段出現，在高潮與結局階段隱退。干花看似在高潮與結局階段未再發揮作用，實則在完成情節推動后，仍對結局具有呼應意義：因干花承載特定內涵，小說結局體現了干花作為愛情象征的價值。

嬰寧頭上戴花、手中捻花、住處種花、庭院架花，花是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婚前，王子服在野外尋找嬰寧時，見其庭院中桃花、杏花繁盛，嬰寧手中正捻著一朵杏花，庭院里還有海棠、楊花；婚后，她“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庭院后還架起了木香。值得注意的是，嬰寧初遇王子服時手中捻的是一枝梅花，王子服收藏的干花正是這枝梅花，但后續對嬰寧生活環境的描寫中，唯獨未提及種植梅花。這是蒲松齡故意設計的一個謎團，細心的讀者會察覺這一細節，進而抽絲剝繭探尋答案。表面上，王子服的母親讓表哥吳生充當媒人；深層來看，這枝梅花才是真正的“媒人”。“梅”者，“媒”也，梅花實則承擔了牽線搭橋、引發二人愛情的作用。蒲松齡讓嬰寧出場時手捻梅花，讓王子服收藏梅花干花，用意正在于此。既然干花有此作用，結局便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梅花做媒的功能。

嬰寧因愛笑引來西鄰之子的輕薄，又因懲罰對方致其死亡而卷入官司。雖最終勝訴，但嬰寧的性格已然改變：從天真爛漫漸入世俗，“女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0]。研究者多從其性格變化角度，探究社會背景與封建制度對其的摧殘；若從婚姻視角看，要寧嫁與王子服后，生活環境自然改變，不得不融入丈夫的世界，這也是“夫倡婦隨”的現實體現。嬰寧與王子服真心相愛，美好愛情促成了圓滿婚姻——“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云”[0]。小說至此戛然而止，嬰寧后續的生活、孩子的成長、夫妻的感情等問題，皆留待讀者想象。但這一結局實則對干花所象征的愛情作出了回應：兩人的愛情終得圓滿，不僅有了子嗣，生活更趨于美滿。

《春潮》的故事結局同樣對干花的愛情象征意義作出回應。與《嬰寧》不同，《春潮》并非愛情喜劇，而是一出愛情悲劇，令人扼腕。仙瑪贈予薩棱的薔薇本就象征愛情，薩棱對干花的收藏已表明其追求愛情的決心。薩棱看到薔薇花后堅定了信念，在給仙瑪的信中表明心志：“此時唯知愛余，唯知愛余酬子之愛，且不暇自顧其身。”正因這封信，仙瑪毅然與未婚夫決裂。為表決心，她甚至舍棄原有信仰，愿與薩棱歸于同一信仰一“仙瑪曰，今只以信仰互殊，不能無介然耳。言次，忽折斷項間細鏈，將所系之柘榴石十字架，遞于薩曰，吾既與子共期白首，則信仰亦思與君同之。”和嬰寧一樣，仙瑪既然期盼與愛人白頭偕老，便甘愿融入對方生活，舍棄過往習慣。

薩棱亦深受觸動，打算返回俄羅斯變賣領地，與仙瑪成婚。若故事至此終結，《春潮》便會如《嬰寧》一般迎來圓滿的愛情結局，但小說筆鋒一轉：薩棱在變賣領地途中偶遇一位少婦，對方引誘了他，而薩棱未能抵御誘惑，淪為其“俘虜”。盡管《春潮》的結局并非美好愛情的寫照，卻仍對干花的愛情象征作出回應一一薩棱自感有負仙瑪，決意與其斷絕關系：“自思吾之身體，已印污點。此污垢之身，豈足偶彼冰清玉潔天使模樣之仙瑪，烏虖良自棄耳。”這正是對干花所象征的愛情遭到背叛的回應：薔薇干花所代表的愛情依舊是純潔美好的，而背叛這一象征的行為，自然會給背叛者帶來懲罰。“其后薩棱在巴黎之生活，實為最哀慘之奴隸生涯，如是多年，后卒被夫人拋棄，自覺如飲配毒，乃嗒然回俄羅斯故土矣。”[9]與此同時，作者對愛情忠誠者仙瑪予以褒揚：仙瑪雖未得到薩棱的愛情，卻邂逅了深愛她的斯柯羅姆，婚后二十八年來家庭和睦，育有四男一女。對仙瑪而言，她雖失去了薩棱的愛，卻收獲了斯柯羅姆的真情。

《春潮》結局對干花這一愛情象征物的回應令人無限惋惜，讀者多會為薩棱未能抵御誘惑而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這恰是生活的本真樣貌生活中存在諸多誘惑，既有如王子服般執著追求、堅定不移之人，也有如薩棱般付出真心卻無法抵擋誘惑者，但這些選擇皆與愛情象征物本身無關一一它始終是美好、純潔與真誠的象征。

五、結語

綜上所述，蒲松齡的《嬰寧》與屠格涅夫的《春潮》均以干花作為愛情象征物，在推動小說故事情節的開端與發展方面，這一象征物發揮了重要作用。兩篇小說均通過干花展現主人公的愛情心理，預示其行為并以結局回應干花的愛情象征意義，體現了小說構思的相似性。二者的結局卻存在差異：《嬰寧》呈現大團圓式的美好結局，主人公愛情美滿且婚姻幸福；《春潮》則展現了男主人公對愛情的背叛，美好愛情最終破裂，兩人留下有緣無分的遺憾。這種結局構設的差異，既體現了中國與俄國小說家在小說結構上的不同特點，也反映了二者對愛情結局的不同心理期待及對婚姻生活的不同希冀，進而體現出不同國家的不同文化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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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叔本華.讀懂叔本華的第一本書：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段遠鴻，譯.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

[14]格非.小說敘事研究[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