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障下的空間互動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3-0125-04

墻作為一種人工屏障，自建造完成那刻起便被賦予保護和遮擋的作用。《說文解字》云：“墻，垣蔽也。”[隨著人們生產活動的開展，墻的自然屬性逐漸轉變為社會屬性。不同于其他屏障，墻天然具有特殊的邊界感。門窗允許身體與視野自由進出，而墻以堅實的物質實體阻擋了視覺的自由流動與身體的隨意進出，分割了公共空間與私密空間。老子言：“埏填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其中的空虛處即墻內空間，是“當其無”，也是“室之用”。“無”和“有”相互依存，相互為用，墻內與墻外由此實現雙向互動。

墻在古代文學作品中頻繁出現，以往對墻的文學研究主要集中于小說戲曲，探討其在倫理規范下的愛情與禮教。鄭積梅的《“墻”意象的文化象征與文學表現》探討了古代文學作品的“跳墻”現象[3；石鱗的《“墻”與墻兩邊的男男女女——略論中國古代小說戲曲愛情描寫中的“墻”意象》從儒家文化視角探討墻帶來的秩序和規范，認為墻具有男女之別、男女之防、男女之隔的象征意義[；此外，王悅笛的《唐宋詩歌與園林植物審美》視角獨特，以窗為研究對象，探討窗與園林植物的結合，同時也涉及出墻花木與古畫的聯系。墻在古代小說中早已被賦予愛情與禮教的意味，學者研究大多集中于此，少數從空間視角研究墻的論文也僅是建筑專業的粗略論述。因此，從空間視角研究宋詞對墻的書寫尚屬空白，而這正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角度。列斐伏爾認為，社會空間的本質是人與自然、人與人的互動關系，而墻的出現恰恰能將物理空間轉化為社會空間。翻閱《全宋詞》發現，涉及墻的描寫多達500處，詞人從不同視角描寫墻內墻外之景，或以墻為焦點，通過拉長空間、聚焦空間、縮小空間來關聯物象，進行空間對話。本文探討的墻主要指房屋與外界相隔的墻，不包括室內隔斷。接下來我們將從空間建構出發，探索公共空間與私密空間的互動關系。

一、主與客：墻內外視角差異

明人張岱的《跋寓山注》二則論述了主客身份下觀察萬物的差異，不過在他的論述中主客共處一地且面對相同對象，呈現的更多是心態的差異。若在同一空間不同視角下進行內外觀照，則能更好通過主客視角、居游心態來觀察整個空間差異。

1.墻外行人視角

墻外想象墻內景色的詞作多以行人視角展開，詞人從遠景到近景，從濃墨重彩描繪公共空間到想象私密空間，從多個意象接踵而至到意象逐漸減少。身處公共空間的無限世界，墻外人的視角最終落在有限的空間。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蘇軾《蝶戀花》）[詞人將自己置于天地間，放眼自然，從遠景看殘紅褪盡、青杏初生、綠水人家，再到近處觀墻外聽墻里，多個并置的空間意象渲染出一副春日生機圖。墻作為屏障，引發公共空間對私密空間的無限遐想，而由人的活動建構的社會空間充滿不對等的互動：墻外人的情緒未傳遞給墻內人，墻內人又隱約傳達出私密空間邊界被破壞后的退縮，墻外的視覺與墻內的聽覺在此刻形成情緒互動。“槐柳春余綠漲天。酒旗高插夕陽邊。誰家墻里笑秋千。往事不堪樓上看，新愁多向曲中傳。此情銷得是何年。”（趙令時《浣溪沙》）[7]“槐柳”新綠，“酒旗”高揚，墻外人的閑適感呼之欲出。詞人通過墻外空間意象的并置，讓我們仿佛看到明媚的社會圖景，而當墻內的聲音打破墻外景象后，詞人轉向情緒描寫，回歸內心。從遠到近，詩歌從空間感受升華為意境營造，最終停留在情緒，再漸漸散去。

“墻里秋千墻外道”“誰家墻里笑秋千”“誰家兒女，墻里送秋千”“墻里修篁森似束”“墻外見花尋路轉”凹等句表明，墻外行人常被墻內秋千吸引。詞人通過聽覺和視覺感受墻內傳遞的信息，將墻內小空間的“動”延伸至墻外大空間，使空間在瞬間無限延展。同時，細讀墻外視角的詞作可見：描寫者處于大空間時，用語色彩豐富，如“殘紅”“青杏”“綠漲天”“桃溪紅暗”；而視角轉向墻內后，色彩描繪減少，形成鮮明對比。描寫者位于墻外時，面對世界是“主”，面對他人住宅則為“客”，雖能充分感受公共空間的繽紛多彩，卻因行色匆匆，視角也難以自由展開。墻內的互動將他從大空間拉人小空間，與物象共同推移。這種由遠及近、從繁到簡的藝術處理，使詞作更顯生動鮮活。

2.墻內主人心態

描寫者位于墻內時，常以自由閑適的心態觀墻內景色，同時也在“馴服”墻外景色，將其納入自己的空間。

“雪意初濃，云情已厚。黃昏散盡扶頭酒。不知墻外夜來梅，忍寒添得疏花否。休更熏香，且同攜手。從教策策輕寒透。亭兒直下玉生煙，暗香歸去沾襟袖。”（侯置《踏莎行》）在雪夜中，詞人牽掛的是墻外的梅花，其視線掠過墻內景象后落于墻外花木。他沒有描寫屋內花草，而是為墻外梅花擔憂，這表現出詞人身處私密空間時對非私密空間事物的在意與關注。描寫墻外景色時，詞人常想到墻外花木，“粉墻外，杏花無限笑，楊柳不勝垂”“墻外石榴，花放兩三枝”“姑射山頭人半醉。墻外低垂。窺送佳人粉再吹”“憑欄久，墻外杏花香”[凹]。墻外的花草越過墻頭，以視覺、嗅覺等方式悄然侵入墻內。可以發現，當墻外人看墻內景時，物與物之間始終存在距離：蘇軾的“多情卻被無情惱”是情感的隔膜，趙令時的“此情銷得是何年”是時間的延宕，李曾伯的“墻里不知春色。惟有桃花一樹，似故園益識”也暗含今昔之距。當墻內人觀墻外時，不僅在視覺上，更在心理上感覺萬物主動向詞人靠近，距離感縮小。萬物仿佛經由墻這一無形的“窗口”，來到詩人面前，被其“馴服”以供欣賞。如毛幵的“粉墻外，杏花無限小，楊柳不勝垂”，從小空間中的杏花與楊柳聯想到墻外尋芳；向子湮的“墻外行人，十里香隨步”，通過行人走過感知香氣擴散。這些從有限想象無限、以一知多的思維，顯示出墻內人自動構建新空間、內化墻外可感知空間的能力。如宗白華所言，“深廣無窮的宇宙來親近我，扶持我，無庸我去爭取那無窮的空間”“飲吸無窮空時于自我，網羅山川大地于門戶”[8]，一切都由大納于小。

墻外花在行人眼中也是房屋的對外形象與姿態。主人觀賞墻外花，關注墻外景，實則是在意自身對外形象的呈現。墻內人主動探索墻外景色，既擁有屋內景致，又能以墻內視角觀賞墻外花的別樣姿態，獲得自得之趣。與墻外視角從遠景聚焦近景不同，墻內視角通常由近景延伸至遠景，實現了小空間向大空間的延展，豐富了審美感受。宗白華認為建筑本身就是空間組織形式，而墻是促成空間并置的重要元素。無論是墻內觀照墻外，還是墻外觀照墻內，宋詞皆呈現出空間并置特征[8]

墻外人觀賞墻內景色后，視線往往就此停駐，轉向情緒流動；而墻內人觀賞到墻外景色后，仍會任由視線游移。主與客、居與游的辯證關系在此顯現：“對生命的創造與進化的追求不是無止境的，而是回環往復，可以隨時回到自己的內心中。”可見，美感形成的關鍵在于“能空”：物象之間保持適當距離，在相對獨立的環境中自成境界，這種距離與間隔造就的美景更具意境。對中國詩人而言，觀照萬物的視角始終變化，從大到小，從小到大，最終都回歸內心。

二、墻的存在：打破空間邊界感

1.情緒流轉

若沒有墻的存在，世界將是沒有屏障的平面，一切處于單調狀態，情緒單一，難以轉換。墻的出現分割了空間，也分割了情緒。內外的互動讓情緒得以流轉。

“瑣窗睡起門重閉，無奈楊花輕薄。水沈煙冷， 琵琶塵掩，懶親弦索。檀板歌鶯，霓裳舞燕，當 年娛樂。望天涯、萬疊關山，煙草連天，遠憑高 閣。閑把菱花自照，笑春山、為誰涂抹。幾時待 得，信傳青鳥，橋通鳥鵲。夢后余情，愁邊剩思， 引杯孤酌。正黯然、對景銷魂，墻外一聲譙角。” （秦觀《水龍吟》）[7]

詞的下闕承接上闋對逝去歲月的懷念與現實生活的無奈，夢醒后愁思依舊縈繞心頭。此時墻外的譙角聲打破平靜，使沉溺情緒的詩人驀然驚醒，愁苦情緒也隨之中斷，情緒重新流轉。墻在此處是屏障：詞人在墻內，譙角聲來自墻外。當墻外之聲作用于墻內空間，驚醒墻內人，中斷其情緒，將其拉入自由流轉的宇宙。墻既限定了景色，也限定了情緒。

2.物質存在與生命存在的融合

墻的存在構建了邊界，同時也為打破邊界提供了可能。圍合而成的空間自成一體，私密空間相比公共空間更具神秘感與探索性。墻通過邊界引導我們關注真正想看的事物，成為連接內外探索的中介。

“游妓散，獨自繞回堤。芳草懷煙迷水曲，密云銜雨暗城西。九陌未沾泥。桃李下，春晚未成蹊。墻外見花尋路轉，柳陰行馬過鶯啼。無處不凄凄。”（周邦彥《望江南·游妓散》）如果沒有這堵墻，只是一棵普通的路邊樹，樹上開著花，游人還會如此執著地尋找嗎？恐怕不會。正是墻的存在創造了私密空間，留下想象的空間，游人才執意探索墻后的世界，滿足探索欲。空間的阻隔打破了平靜，墻如同一層面紗，更凸顯背后的動人之處。揭開面紗成為人們的欲望，面紗的存在正是為了被揭開；同理，墻的存在也是為了被打破。“憑欄久，墻外杏花香。時節好尋芳。”[7]詞人聞到墻外花香，萌生尋芳的念頭，墻外的芬芳吸引詞人走出私密空間，進入公共空間，探索生命與自然。從小空間進入大空間，正是墻的邊界吸引人們去突破邊界，探尋新空間。

這是一種物質實感與生命實感的結合。不帶感情的磚墻與被賦予萬般風情的花草共同形成視覺與心理的沖擊。當冒出新芽的粉花攀上素凈的墻頭，兩者在視覺上形成強烈張力，引人注目：“墻頭簌簌暗飛花，山外陰陰初落月”[7]—夜半墻頭，白與紅相映，明與暗對照，搖曳出多姿的美感；“墻頭遙見簇紅云。恍然迷處所，疑入武陵源”[7]——遠遠望見墻頭一點紅，走近驚嘆如入仙境；“杏子壓枝黃半熟，鄰墻”[7]枝頭的黃香壓低了墻頭，以飽滿的生命力沖擊著堅硬的磚墻，生命的張力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透過墻，我們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鳥中感受到廣袤的宇宙。墻頭的花朵象征著強大的生命力，這種在公共與私密空間交界處生長的花朵，肆意宣告著生命的存在。墻的物質性與花朵的生命力在此刻完成融合與突破。墻在公共空間中為私密空間打開了探索的大門。

三、墻的時空意義：時間流轉與生命力流動

宗白華曾比較古希臘人與古中國人感受世界的方式：古希臘人將建筑孤立起來欣賞，古中國人則通過建筑接觸自然界，在門窗的視野中感受時間與空間。墻與門窗類似，既有墻頭視覺對話的驚喜，又能在屏障下實現視聽互動。墻以堅硬的物質實體分隔兩個空間，卻以屏障的特殊方式促成空間互動，形成通過感官呈現的內外對話。墻內空間雖是私密的，卻也意味著狹窄、緩慢和封閉。中國人的時空一體觀使人們通過物象變化感知時間。花無法在墻內自由生長，沖破墻頭的那一刻展現了對廣闊空間的向往，墻內的人亦是如此。詞人通過墻頭觀賞人墻之花，玲聽雨打落花，在墻內細嗅墻外芬芳。在這狹小空間里，詞人隔墻感受無限時空，用多重感官豐富體驗。

“春已去。墻外榴花紅半吐。”“風又雨。墻外落紅無數。人不歸來春不住。佳期還已誤。細細一團愁緒。薄幸疏狂何處。化作去聲青鸞飛得去。問天天亦許。”“紅粉苔墻。透新春消息，梅粉先芳。”凹墻外榴花吐露新芽，攀過高墻，向墻內詞人昭示春天已逝，新的節氣將至；一場風雨打落無數花瓣，面對年年相似的節氣，墻內人已能想見屋外的滿地落紅；因墻低樹高，梅花早已攀上枝頭，盡染春意。墻內人對時間流逝并不敏感，而墻外的落紅與新芽都在以獨特方式向詞人訴說著生命流逝與時間前行。

時間向前，但空間未變。當前進的時間與靜正的空間相互交融，這種錯位構成時空的相互映照。“清池小圃開云屋。結春伴、往來熟。憶年時、縱酒杯行速。看月上、歸禽宿。墻里修篁森似束。記名字、曾刊新綠。見說別來長，沿翠蘚、封寒玉。”（周邦彥《迎春樂》）在同樣的空間里，詩人望著墻內竹林，想起昔日刻下好友姓名的場景。時光流轉，竹林早已森森然，友人卻不在身邊。墻內仍是刻著名字的竹子，墻外早已物是人非，心境亦不復從前。情緒通過空間傳遞，喚起時光中的舊情，空間帶動了時間。墻的內外對比既象征時間流逝，又與靜正的空間形成錯位互動。當人們突破屏障感受時空流動時，墻的存在意義更為凸顯。

墻內的封閉與墻外的生機形成鮮明對比。對女性而言，墻內時光日復一日相似，一切在靜止中前行，唯有墻外生長的事物，才具有沖破這封閉世界的力量。宗白華認為，中國人對空間和生命的態度不是抗衡與對立，而是在自然界中尋找本心、回歸自我，在萬物一體中感受生命的力量與自我的存在[8]。

四、結語

墻是邊界最直接的體現，它劃分了公共空間與私密空間，使墻內與墻外成為兩個時空。它雖是屏障，卻在公共空間中為探索私密空間提供了可能，滿足人們的探索欲與好奇心。人們以循環往復的方式探索世界，通過墻這一媒介認識時間與空間。它的存在讓人們能更好利用屏障使情緒自由流動，也讓生命之美得以自然展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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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65.

[8] 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