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類視域下科幻小說中的存在焦慮研究

本文引用格式：.后人類視域下科幻小說中的存在焦慮研究：以《漫長的追捕》為例［J］.藝術科技，2025，38（19）：37-39.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5）19-0037-03

《漫長的追捕》是美國當代科幻作家杰弗里·蘭迪斯的短篇作品。小說中構建了一個“人類變得無關緊要”的未來世界，“我”在一場戰爭結束之后，因為不愿被“協作組織”同化，不得不流亡宇宙。“追捕”是文學藝術作品中常見的敘事母題，而在這場漫長的追捕中，通常代表正義的“追捕”卻不是正義的化身，象征的是充滿壓迫的極權，主人公的逃亡則是個體意識的堅守。小說中個體命運的困境折射的是科技發展帶來的對人類社會乃至后人類社會的重大影響，其背后是關于技術倫理和文明命運的批判性思考和對存在本質的深層追問。

1后人類時代中的人機共生體

故事的開始，后人類時代中的一場戰爭結束，“我”為了躲避可能出現在太陽系任何一個角落的追擊者，在冰冷的彗星群中斂跡遁形，秘密謀劃，從冥王星軌道外的柯伊伯帶的邊緣向著太陽的方向墜落，開啟孤獨的星際逃亡。從修改軌道、離子引擎、燃料和冷氣推進器這些描述來看，主人公是一艘有著人類思維的宇宙飛船。隨著逃亡的展開，作者用插敘的手法揭開了主人公的身份秘密：2355年，她本是居住在地球上的一個普通人類，這時的地球生物進化停滯不前，雖然已無人挨餓，但社會發展舉步維艱。她厭惡自己的生活，去應征了小行星帶上的采礦人。在被掃描了大腦之后，其被掃描下的大腦意識一故事的主人公從地球出發，帶著發光的鈦合金身體，前往編號名為“1991JR”的小行星，再也沒有返回地球。于是，她從一個充滿生活焦慮的血肉之軀，變成了“漂浮在太空的設計精巧的零件”[1]。這看起來似乎是人類的進化，她做出遠離地球生活的選擇，或許是因為她對現實生活已經束手無策，但對未來仍有憧憬?？傊魅斯x擇成為一艘能夠像人一樣自由思考的飛船，一個在那個時代可能擁有眾多同伴的人機共生體。若不是發生戰爭，他們仍能在深邃的太空中自在地開采上萬年寶藏。

絕大多數科幻小說都在描繪未來世界，“后人類”的出現和相關的理論更是使科技與人類之間的邊界感逐漸消失。《漫長的追捕》中所呈現的也是這樣一個科技與人類緊密共生的世界。杰弗里·蘭迪斯除了是科幻文學最高獎項雨果獎、星云獎的獲獎作家外，也是一名在專業領域表現杰出的科學家。他任職于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約翰格倫研究中心，并參與了1997年火星探路者計劃和2003年火星探測漫游者計劃。因此，他的科幻作品有著豐富的知識儲備，兼具科學理論與技術細節，為這場宇宙逃亡提供了嚴謹的科學框架。

后人類時代，科學技術的飛速進步使個體得到了更徹底的解放，人類可以不再困于工作與家庭，甚至不用困守于肉體，去找尋另一種新生。同時，科技帶來的進化也可能成為新的牢籠，剝奪屬于人本身的東西。故事中的主人公為躲避追捕而展開的逃亡，象征著“人”對個體命運主權永恒的追逐。

2逃亡背后的自由焦慮

在故事中，很多“人”向“協作組織”低頭，選擇了臣服和歸順，而“我”卻義無反顧地決定不成為“協作組織”的一員，由此將讀者引入一場跨越時空的逃亡。在“追捕”和“逃亡”的敘事情節之下，是極端集體對個體獨特性抹殺和與之相應的意識對抗。對主人公來說，自由是她本能的追尋，無論是作為普通人類還是“后人類”，她都有一顆追求自由的心。來自外界的控制與束縛使她焦慮重重，即使多次模擬后得出的結論是被追捕者抓住，她仍然為了渺茫的希望拼命爭取自由。

人的存在，首先面對的與生命一起降臨的死亡焦慮，這被看作是人類焦慮中最初始的來源，并將伴隨人的一生。對人類來說，死亡就像是懸于頭頂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閃閃寒光的劍鋒之下，人享受著生而為人所擁有的一切，感受著美、感受著幸福、感受著生命的喜悅，同時也無可避免地面臨終將到來的死亡威脅。馬丁·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討論了死亡的概念，并對人如何面對無法避免的死亡給出了答案，即“向死而生”[2]?？梢哉f，生命與死亡是人最基本也最深刻的焦慮。對于脫離了肉體生老病死的束縛，以宇宙塵埃充當食物、補給燃料和建筑材料的擁有人機共生體的主人公來說，在她的生存中，死亡的焦慮似乎已經不太重要，因為她已經脫離了人需要向死而生的“生命法則”。對于脫離了肉身束縛的她來說，精神的困縛才是難以忍受的折磨，“向著自由而生”才是她的準則。因此，對自由的焦慮乃至恐懼成為她最直接的心理體驗，這種對自由的向往和渴望在她的思維與行動中發揮著主導作用。

通過主人公逃亡背后的自由焦慮，作者也在向讀者強調：無論以何種形態存在，人的本性不會因為科學技術的發展而消亡泯滅?？萍嫉陌l展能改變、進化人類的肉身形態，科技的手段能刪除、減損人類的大腦儲備，然而無論何種手段都難以改變人的本性。文中主人公的大腦功能被設計得十分強大，強大到足以模擬出一個完整的世界，甚至可以在這個世界內部制造出無數個擁有健全心智、具備認知能力的化身，而世界上的種種歡娛對主人公來說也是唾手可得。即便如此，她的本性還是最懼怕失去自由。自近代哲學中確立了人的主體性這一哲學概念后，哲學家們從未間斷對于自由問題的思考。黑格爾認為個體是自己的決定者，主體性是自由給予人的特殊身份和識別標志，體現了人類最高的價值與尊嚴；馬丁·海德格爾認為傳統自由觀陷入主體性形而上學的陷阱，提出了讓存在者存在的自由；讓-保羅·薩特強調人的自主性和主體性，認為“我們有選擇的自由，但是我們的自由卻不是選擇而來的”[3]；馬克思則認為自由是具體的，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內容。同時他也強調“自由王國”只能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4]。可見，無論身處何時何地，站在任何角度思考，即使在“人”已經不以人體為存在基礎的“后人類”時代，只要生命尚在，自由就仍然是人類普遍且持續的追求。

3對“自我”的堅守：后人類時代的人文之思

隨著科技與文明的發展，科幻小說的創作主題不斷拓展與深化，科幻中的后人類書寫逐漸成為備受矚目的焦點，越來越多的作品描寫了多元技術融合共生、生命形式多樣化的“后人類”，展現了后人類時代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身為物理學家的杰弗里·蘭迪斯在創作后人類小說時，既有對古典科幻小說的樸素繼承，又融人現代文學新穎大膽的敘事手法，同時，其作為科學家的嚴謹邏輯在故事中也令人難以忽略。創作中的繼承與融合，體現在他對宏大宇宙場景的勾勒以及文中充滿科技感的行動描寫上：主人公在逃亡路上，從冥王星軌道外柯伊伯帶的邊緣啟程，與熾熱的太陽擦身而過，隨后毅然向外穿越水星軌道，沿著自己精心修改的軌道在宇宙中以亞光速疾馳。這一路，主人公時而需要精準地將燃料加入引擎，以維持飛船的動力；時而必須做出急轉彎的驚險決策，躲避突如其來的宇宙危機；同時，在很多時刻，主人公智慧地隱藏自己，像石塊般地“睡去”，只在引力的作用下默默運動。嚴謹的邏輯推演和細節的考據推動劇情的發展，使讀者得以順利地跟隨主人公進入作者建構的世界之中，真切地感受每一次抉擇與每一次危機。

前文提到，主人公充滿了存在焦慮，對自由的焦慮形成了逃亡的核心驅動力。技術改造的深入使她面臨自我認同的危機，她在逃亡過程中反復地檢查自己的大腦功能，這揭示了科技發展對自我意識的潛在威脅：當科技能夠干預甚至重塑大腦時，個體的自我意識是否還能保持獨立性？這種對技術倫理的反思，對后人類時代自我意識命運的深刻探討，也是作者對人類未來社會的哲學思考。在漫長的逃亡過程中，主人公多次感受到孤獨，卻又在孤獨中強調：“我寧愿我的大腦完好無損。我能夠承受孤獨?！比淌芄陋?，體現了她感性的一面，彰顯了她作為人的本性，而對大腦完整性的堅持則是她對自我意識本質的認知一只要大腦保持獨立，自我意識便得以存在。接納難以忍受的孤獨，便是對自我意識完整性的堅持。她深知，一旦被追捕者捕獲，她的自我意識將被抹去或重塑。在逃亡過程中，她不斷利用自己的智慧和技術優勢，巧妙地與追捕者周旋，成功地擺脫了追捕者的多次追擊，體現了對生存的追求和對“自我”的捍衛。自我意識一直是哲學領域的重要論題。在《漫長的追捕》中，自我意識不僅是區分人類與非人類的關鍵特征，也是人的尊嚴與價值的體現。在這場星際逃亡中，主人公不斷強調自己所具備的自由思考能力，這種對自由思考的堅持體現了人類對自我意識本質的認知，即自我意識是人區別于其他生物和機器的核心屬性。同時，小說中科技發展帶來的對自我意識本質的嚴峻挑戰也在警示人們：在后人類時代，人類的境遇難以預料。是要繼續堅守生物意義上的“人類”身份，還是接納技術改造從而成為“后人類”？小說主人公的選擇提供了一個答案：不管技術向著怎樣的方向發展和進步，“自我”的獨立完整都是人類應當堅守的核心準則。

在人們原本的認知中，科技的不斷更新應當會給人類帶來自由與進步，但在絕大多數科幻作品中，事實卻并非如此簡單。正如凱瑟琳·海勒所言：“后人類到底意味著什么？要爭論這個問題，最好的時機可能就是現在?！盵5]人類對長遠未來的思考與探索，其實也是對當下的關注。在后人類時代的道路上，科技宛如一把“雙刃劍”，既為人類突破生理層面的限制、追尋永恒生命和無限智慧開辟了希望的路徑，又引發了一系列深刻且復雜的哲學思索與人文層面的困境難題，迫使人們毫無退路地重新審視人類的存在以及人類與世界之間的關聯。后人類主體性的構建絕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復雜且漫長的進程。在這一進程中，人類必須深人思索在科技的沖擊下要如何維持人類的主體地位與獨特特質。人類絕不能淪為科技的附庸任其驅使，而要堅持做科技的主宰，使科技始終作為推動人類發展與進步的有力工具而存在。

《漫長的追捕》反映了普遍存在于“后人類”科幻作品中的對技術倫理的深刻反思。小說中的“協作組織”試圖通過技術控制他人意識和修改意識的行為，是對科技濫用后果的警示。小說還探討了技術時代下人類價值的重塑問題。在后人類時代的未來世界中，人的傳統價值觀受到挑戰，人類需要重新審視自己存在的意義。通過科技手段，“協作組織”會對人類的“人性”一情緒和情感等進行束縛。與之相反，主人公在竭盡全力地守護“人性”，她在逃亡中不斷地確認自己的自我意識獨立性和自己的情緒感受，這正是對人類價值的一種重塑。她通過堅守自我意識，捍衛了人類的尊嚴和價值。杰弗里·蘭迪斯的文中敏銳地揭示了科技與人文之間的融合與矛盾。在科技日新月異的發展背景下，要避免上演小說中漫長的追捕與逃亡，就必須維持科技與人文之間的平衡。只有確保科技發展不偏離人類文明的核心精神和發展軌道，才能更好地推動人類社會的存在與進步。

4結語

如果后人類時代到來，科技將會以前所未有的深度重塑人類的認知模式與生存狀態。在各種變革下，傳統意義上“人類”的邊界會如同科幻故事所描繪的那樣變得更加模糊，而科技過度介人人類的生活，是否會對人的特性造成毀滅性的傷害，使人類不再是人類呢？這些人文思考不能停留在空洞的理論探討。在人類未來走向充滿不確定性的當下，我們應更加清晰地認識到科技發展可能帶來的多重影響，從而在追求科技進步的同時，保持對人類本質的尊重與堅守，以實現科技與人文的相互促進、協同發展。

參考文獻：

[1」雷斯尼克，姚海軍.世界科幻杰作選I［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6：285.

[2］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外國哲學[M］.修訂譯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297.

[3」薩特.存在與虛無[M」.陳宣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61.

[4」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1861-1863年［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928.

[5」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