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東坡的詩詞中尋找數字時代的人文精神家園

在技術邏輯深度嵌入社會運行機制的背景下，人的精神經驗正面臨前所未有的重構壓力。算法主導的結構秩序不斷壓縮個體的內在空間，使價值判斷、情感表達與意義生成逐漸脫離主體自覺。蘇軾詩詞中所體現的生命感知、理性秩序與超越意識，構成了對當下困境的一種回應路徑。通過文本細讀與精神還原，我們得以在高度程序化的現實中尋找抵抗生活空洞化的文化支撐，并重新認識個體存在應有的精神價值。

、數字時代的人文精神危機

數字技術的發展并未止步于工具層面的更新換代，而是在更為深遠的層面上改變了人對自身及其所處世界的理解方式。隨著信息系統的不斷精密化，人與社會的關系正日益被嵌入由程序邏輯與操作規則所構成的結構之中，人們的日常行為逐步脫離了經驗判斷的基礎，被納入一套以效率與控制為核心的技術框架。在這一過程中，人的精神屬性被轉化為系統參數的背景變量，從而導致人的復雜性、不可預測性，其內在張力被有意無意地抹除。

人文精神作為一種文化維度上的深層結構，其生成依賴于個體對尊嚴、意義與認知完整性的持續追問。以往建立在交往理性與審美經驗基礎上的精神世界，在技術邏輯主導的社會中不斷退居邊緣。在這樣的語境下，人的主體性被簡化為算法運行的輸入端口，精神生活的存在空間隨之被結構性地壓縮。在此背景下，重新理解人文精神的價值指向，不能止步于對抽象理論的重申，而是需要通過具體的文化樣本重新尋找表達與實踐的可能性。蘇東坡的詩詞所體現出的情感維度、思辨深度與生命態度，并非只屬于歷史語境中的個體經驗，更構成了人文精神得以延續的重要通道。其詩詞中高度濃縮的文化表達，為思考人在技術系統中如何保存精神生活提供了現實而可持續的參照。

一、蘇東坡詩詞中的人文精神

（一）對苦難的接受與同情：詩詞中的人性精神

在蘇軾的詩詞中，關于苦難的書寫既不回避現實的沖擊，也不訴諸情緒的外化。他試圖通過語言的調適與意義的重構，使苦難成為自我認知體系的一部分。這一處理方式折射出的是建立在人性觀照與精神自持基礎上的生命態度。在對自身處境的冷靜回溯中，蘇軾完成了由個體經驗向普遍人文關懷的精神轉化，構筑起詩詞中具有深度的人性維度。

《下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中，“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不止于描繪夜的寂靜，更隱含著政治貶謫背景下內心世界的緩慢沉降。詞人將情緒嵌入日常感知結構，使情緒得以被環境吸收。對自身命運的接納并未削弱蘇軾對他人處境的敏感。他在《送陳睦知潭州》中有“舊游空在人何處，二十三年真一夢”，表面是在勸慰友人珍惜時光，實則是在不確定性面前，賦予情誼以承載失衡現實的功能。蘇軾并不否認仕途多艱，也未嘗試提供明確的路徑，而是借助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連接，對社會人生中的失序現象進行了情感化處理，以理性的節奏與情感分寸建立起關懷與共情的表述機制。

更典型的表達見于《念奴嬌·赤壁懷古》，詩人追憶兄弟共游的舊地，“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故地重游所引發的情緒被有效收束于儀式化動作之中。酹月這一動作既是告慰，也是寄托，其形式感背后是一種對精神秩序的重建。蘇軾沒有對時光流逝進行哀嘆，而是選擇將情感置入可控的象征結構中，使情緒的表達不滑入抒情泛濫的路徑，從而具備了跨越個體經驗的普遍性。在面對宦海沉浮時，蘇軾亦從未脫離人性的尺度。他在《自題金山畫像》中寫道：“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語句簡潔，語氣平實，不加修飾亦無自憐，卻在地域標注中體現了對個人完整生命歷程的認可。三地皆為貶所，但在詩人筆下卻成了生命結構的自然組成部分，構成了精神生成路徑的核心。對這段經歷的重新命名，實際上是通過語言完成了對苦難經驗的再組織，使個體生命不被外部評價體系所定義，而是轉化為自我建構的素材。這一寫作邏輯深植于蘇軾始終不曾放棄的人文關懷之中，并最終在其詩詞中高度凝結。

蘇軾對于苦難的處理方式，并非簡單地內化或淡化，而是通過語言實現其形式上的再組織與意義上的重構，使苦難經驗得以在審美與倫理的維度上獲得新意義。這一過程既需要冷靜的觀察能力，也依賴于個體與人類共同經驗之間的深度聯結。蘇軾詩詞中的人性精神，正是在對苦難的節制表達與對他人命運的共情中，獲得了穩定的結構與持久的力量。

（二）追問世界與心靈之理：詩詞中的理性精神

蘇軾的詩詞不僅承載著豐富的情感表達，也體現出一種貫通自然世界與精神世界的思辨取向。他對于現實的觀察并不止于經驗層面的記錄，而是始終保持對世界運行機制與人生本質結構的理性追索。無論是對自然景象的審美描述，還是對政治局勢的文化回應，蘇軾的語言始終帶有一種冷靜分析的質地。這種兼具感知力與組織力的寫作姿態，構成了他詩詞中理性精神的核心。

在《題西林壁》中，詩人以“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視覺體驗為起點，轉化出對認知本質的省察。山體形態在不同角度下呈現出不同的形象，正如現實世界在觀察方式與立場變換下所呈現出的多樣結構。蘇軾并未因此陷入感官世界的相對主義困境，而是在尾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中點明了認知受限的根源。這種對觀察者位置的反思，既是對經驗局限的承認，也是對通達之理的追求，體現了其高度節制且自洽的思維結構。在《后赤壁賦》中，他面對“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江面景象，并未正于對自然的描繪，而是由此引出對時空變化、萬物無常的哲理省思。在《赤壁賦》中，詩人以“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語言，將自身置于廣袤宇宙的尺度之中，借助空間感與時間感的拉伸，揭示了人在世界中的微末與短暫，體現了其在自然法則面前所保持的謙卑姿態與分寸感。

在蘇軾的精神結構中，心靈是與世界持續建立認知關系的主動系統。他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通過對兄弟舊游的追憶，重新調節了時間所帶來的情感震蕩。不過，結尾“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一句雖常被解讀為傷感，實則表現出蘇軾對人生有限性的主動接納。這種基于理性而生成的接納，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更深的思想分量。在這一層面上，蘇軾的達觀并非天性，而是長期思考后的認知結果，其詩詞中呈現的通透感，反映出詩人對心靈秩序的自我調控。他筆下的自然并非純粹的景觀，而是思想運作的外部憑借；其所書寫的苦難，也并非個人命運的終點，而是重新理解生命規律的契機。正是通過這種持續的思維介人，蘇軾實現了對現實的非逃避式應對，為其詩歌賦予了跨越時代的思想延展力。

（三）生命的淡泊和灑脫：詩詞中的超越精神

通過對日常之物的審美觀照、對苦厄處境的溫和接受，以及對世事無常的主動消解，蘇軾的詩詞呈現出一種介于承受現實與精神自持之間的超然的生命狀態。這種狀態既非簡單的達觀，也不等于傳統意義上的避世隱退，而是一種在有限經驗中調和人與世界張力的超越性姿態，構成了蘇軾詩學中極具辨識度的精神維度。

《記承天寺夜游》表面描繪的是夜間賞月之景，實則在極簡的自然描寫中融入了對生命秩序與精神自洽的深入體認。“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一句所建構的畫面是對月夜環境的靜觀寫照，更在視覺關系與結構構型中體現出主體心境與自然節奏之間的內在呼應。這種呼應讓作者于孤寂與清寒之中，通過感知方式的轉換完成對精神秩序的自我重建。這一精神向度并非建立在逃避現實的基礎之上，而是在現實的質地中尋求審美支點，從而抵御外部秩序的壓迫。蘇軾詩詞中頻繁出現飲茶、煮酒、與草木閑談等日常元素，諸如“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并非意在營造田園化的閑適圖景，而是借由日常之物構建了一種具有時間感與節奏感的生命結構，使個體在不穩定的現實中維持心理節奏與存在感知的連續性。這類對象雖微小，卻不附庸審美趣味，而是承載著其精神結構得以延續的基礎功能，成為日常生活中意義生成的重要事物。

《赤壁賦》集中呈現了蘇軾詩文中超越精神的理論深度。面對歷史更替與個體生命短促的雙重壓力，詩人不以情感泛濫的方式應對命運之重，而是通過自然圖景與歷史典故的復調結構，在語言層面重新安排了存在與虛無的關系。“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既非對宿命感的順應，也非對宇宙無情的感嘆，而是通過將個體置于更大的時空坐標下，完成生命價值在哲理層面的重新定位。其精神姿態不采用抗爭性的情緒邏輯，而是通過語言組織的張力，建立起對現實規則的形式超越。

灑脫作為蘇軾作品的顯著特征，并不表現為對規則的超越或對感情的放縱，而是在結構性語言系統中完成精神態度的有效表達。蘇軾從不否認現實的沖突性與不確定性，但亦未被其奴役，而是在保持感知開放的同時，將精神秩序內化為語言形式，在多重結構的張力中實現對生命意義的持續建構。蘇軾所體現的超越精神，是在日常生活與自然節奏中形成的一種向內的凝聚力。這種凝聚力在語言的節制中完成了情緒的安置與人生價值的再闡釋，使人在持續變動的外部結構中保有自足的生命體認。對于當下處于高度結構化系統中的個體而言，這種非對抗性的超越姿態提供了一種避免陷入焦慮、確認內在節奏的生活路徑。

三、結語

蘇軾詩詞所蘊含的人文精神，根植于具體的生命經驗，又超越了個體命運的起伏，其所展現的人性溫度、理性思辨與精神自持，在數字化發展所帶來的結構化生存焦慮中，依然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面對技術主導的認知模式與節奏加速的生活邏輯，重新體認蘇軾詩詞中的價值結構，不是對古代文本的懷舊式回望，而是在尋找一種能夠調和系統效率與精神完整性的文化支點，為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一種穩定而清明的參照。

[作者簡介]秦爽，女，漢族，河北石家莊人，新疆開放大學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