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島青少年電影的社會鏡像與文化書寫

20世紀50年代，以成長為敘事主題的青少年電影作為獨立類型電影開始出現在北歐電影中。到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在作者導演的推動下，探索成長之苦樂的青少年影片創作呈現繁榮之勢，并為北歐電影帶來了國際聲譽，一些北歐國家還制定相關政策積極推動兒童與青少年電影的穩定生產。作為北歐島國的冰島，雖然國土狹小、人口有限，電影的規模化生產到1980年才正式開始，但青少年成長議題一直以來都是冰島電影反復書寫的敘事主題，幾乎所有冰島著名電影導演都涉足過青春題材。他們的作品經常以冰島的自然風光為背景，著力描寫青少年在國家現代化過程中所遭遇的沖突與挑戰。本文將以重要歷史節點與主要代表作品為切入點，系統回顧冰島青少年電影的發展軌跡，探討其作為冰島本土文化敘事的重要載體如何反映冰島社會的變遷和文化的演變。

一、冰島青少年電影的起步：“童年電影”

在冰島電影生產的起步階段，“童年電影”就已然在北歐各國受到了廣泛關注。這一特殊類型的電影主要是以兒童為主角，對其成長經歷及童年故事進行演繹，但實際上影片的受眾大部分都是成年人。“童年電影”雖然冠以童年的名字，其并非只是對兒童童真的展示，更多的是通過兒童視角對歷史、社會進行反思，這種電影的表達方式極具文化內省性。

“童年電影”之所以常見于北歐國家的成年人電影中，與其特殊的歷史階段具有直接的關系。冰島主要是受到美國駐軍的影響，其國家認同、外交立場以及安全戰略均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1941年，美軍進駐冰島，這成為冰島于1949年加入北約的重要因素，并于1951年設立了凱夫拉維克基地，冰島改變了中立國的立場，國家的安全防務依賴于美國。在這種情況下，冰島電影的主題及其隱喻受到了極大的影響，隨著美式文化的不斷滲透，冰島國民逐漸開始反思自身的民族身份。1981年，冰島上映的影片《點，點，逗號，破折號》講述了20世紀60年代冰島少年安德里于鄉村度過一個夏日的故事，對其從少年到成年的過程進行了充分的展現。從表面上來看，該部影片只是一個有關青春、性啟蒙以及家庭關系的電影，而實際上，這正是對冷戰時期冰島政治及文化現狀的隱喻。電影將主角（安德里）的父親設定為凱夫拉維克美軍基地的一名工人，從而將美軍進駐冰島所帶來的政治文化影響，無形地滲透到主角的成長及其家庭結構當中。電影通過一個男孩從少年到成年的經歷，展現了冰島對美依賴與文化自主的矛盾性。尤其是電影當中反北約示威游行的片段，更是體現出了在這一階段冰島社會對美軍駐扎的抵抗和反思。這不但以外部社會沖突促進了主角的成長，同時也展現了在冷戰狀況下國家認同的撕裂性。

二、冰島青少年電影的發展：“返鄉”神話

這一時期，冰島“童年電影”的代表作當數由冰島電影之父弗里德里克·索爾·弗里德里克松1994年執導的《電影歲月》。影片基于導演自身的童年記憶，以八歲男孩托馬斯的成長經歷為線索，生動再現了20世紀60年代初冰島社會在文化震蕩中的轉型歷程。隨著美軍駐扎冰島，大量美國流行文化元素—包括電影、音樂、時尚和飲食習慣一開始滲透當地社會。當托馬斯的一位同學因帶百事可樂去學校而受到老師訓斥時，那位同學帶著挑畔的語氣回答：“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這是我的自由。”由此，這種文化滲透不僅改變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方式，更以一種隱秘而深遠的方式重塑了年青一代的價值觀，使人們感知到一種“文化殖民”。

在影片《電影歲月》中，對于主角托馬斯而言，在電影院觀看各種美國電影是童年最難忘的一段經歷。他通過電影對世界有了新的認識，電影也是塑造其現代意識形成的重要媒介。在電影的開頭，小男孩托馬斯和家人為了觀看美國史詩電影《萬王之王》，全家盛裝出席，甚至冒著大雨趕赴電影院，進入電影院時發現電影院座無虛席，所有人都被電影故事所吸引。對于托馬斯而言，這部電影是其第一次認識美國。這是一部典型的好萊塢電影，表現程式化的善惡對立，將美國塑造為英雄與正義的化身，也使得主角托馬斯對美國產生了向往和崇拜的心理，更加癡迷美國電影。托馬斯在和小伙伴們觀看羅伊·羅杰斯主演的西部片時都非常的興奮，不斷贊美牛仔，且跟隨電影中的英雄一起歌唱，這也正是美國對冰島文化殖民的直觀體現。在電影的最后，托馬斯重新回到了電影院，電影院播放的是一部美國恐怖片，片中各種血腥場景所帶來的恐懼感，不只是在生理上讓人感到害怕，更是對文明的極大諷刺。從這一電影情節能夠看出，冰島人民開始從盲目崇拜美國，逐漸清醒地認識到美國英雄與正義形象背后的虛偽。電影作為重要的文化載體之一，不但充分展現了冰島社會對美國文化從神化到抗拒的心理過程，同時也體現了現實沖擊下身份認同與文化認知的復雜性。

托馬斯的返鄉之旅是促成這一轉變的關鍵。在冰島電影中，返鄉之旅是較為常見的一個主題，已然成為當地極具特色的隱喻符號，前文所述的電影《點，點，逗號，破折號》也是如此。返鄉之旅不只是表面上的地理空間遷移，同時也是人物對自身身份及記憶的重新認識，以及自身對傳統文化的一種重構。在《電影歲月》當中，托馬斯由城市重回鄉村，和親人們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假日，這段經歷讓他暫時擺脫了美國在冰島的軍事影響和美國影視文化的人侵，進人一個節奏較慢、充滿冰島傳統風情的世界。在鄉村生活的這段時光，托馬斯不再去想美國電影，整日都徜徉在美好的鄉村景色當中。在這里，托馬斯不但學會了釣魚和驅鬼，還知道如何應對身穿黑衣前來拜訪的摩門教徒和不懷好意的司機。尤其是在夜晚時，托尼以神秘而堅定的嗓音為托馬斯講述恐怖又傳奇的民間故事，為托馬斯的文化認同建立了基礎。最開始，托馬斯聽到這些故事時并不以為意，甚至不屑，他認為這些故事與電影根本無法相比。但在聽過幾次后，托馬斯逐漸沉迷于這些充滿歷史記憶與集體經驗的故事中，這不但體現了托馬斯興趣的轉變，更是其價值觀重構的最直接表現。在返鄉之前，托馬斯始終處于充滿美國文化的城市中，其所處環境中本土文化已完全被邊緣化，而當其返鄉之后，他始終徜徉在冰島本土文化的氛圍中，返鄉為他重新認識并理解文化傳統提供了契機。這場返鄉之旅是一個“去殖民化”的文化修復過程，同時也是對現代化單一邏輯的無聲反抗，也讓托馬斯以及觀眾開始深度思考自身身份認同以及文化歸屬的問題。

三、冰島青少年電影的變異：“離鄉”情結

2000年之后，冰島青少年電影的關注點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返鄉敘事不再受到人們關注，逃離敘事開始興起，鄉村也從以往的傳統價值觀的港灣成為難以掙脫的精神枷鎖，這也體現出在全球化趨勢下，冰島傳統文化吸引力的減弱。在過去的電影中，冰島是充滿詩意且純凈的，而在新一代電影中，這些代表詩意與純凈的事物變成了冷漠以及阻礙社會發展的象征。這種敘事的轉變，體現出了在全球化背景下小國文化的自我質疑與反思，冰島電影人通過青少年的視角，對冰島在全球化趨勢下的文化處境進行了重新審視。實際上，這一變化并不是對本土文化的否定，而是對冰島文化打破禁錮的一種探索，是由自然神話及民族想象向個體生存與抗爭的一種轉變與重構。

2003年，冰島著名導演達格·卡利執導的《白化少年諾伊》（又譯《航向熱帶島嶼的冰山》）上映，這部影片被評價為21世紀初冰島青少年電影的重大突破與轉折，代表了冰島青少年電影由“成長敘事”向文化批評與美學自覺的轉變。電影的主角是十七歲的諾伊，他患有白化病，從小就和祖母一起生活在冰島西峽灣地區小鄉村當中，他的父親在同村的其他地方居住，而他的母親從來沒有出現過。諾伊每天的生活是重復而單調的，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費在加油站以及二手書店中。隨著一段青澀而懵懂的戀愛來臨，諾伊的生活隨之發生了變化，諾伊幻想著能夠帶著女友到熱帶島嶼進行一次美妙的旅行，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在一次突發的雪崩中，諾伊的親朋好友全部喪生，獨留他一人存活。電影當中，諾伊所處的小村莊常年被積雪覆蓋，人煙稀少，就像是被世界遺棄的一角，也像是一座白色的牢籠，酗酒的父親和缺席的母親，更是讓諾伊的生活舉步維艱。但電影中又不斷出現各種暗喻指向另外一個與之相反的世界，例如一張裝飾了棕櫚樹的精美墻紙，父親身上充滿夏威夷風情的襯衣，以及那些具有異域風情的國外電影等，這些與諾伊生活環境完全不同的場景和事物，讓諾伊產生了逃離的想法，再加上和女友的相識相愛，更是讓諾伊迫不及待地想逃離這一被遺忘的角落。諾伊一直幻想著帶女友去熱帶島嶼旅行，雖然聽起來幼稚可笑，但這正體現了在現實的壓迫下諾伊的反抗心理，這不僅是對外面世界的向往，更是對所處環境的厭惡。盡管諾伊也嘗試著讓自己融人這個小村莊，但始終無法成功。這種根深蒂固的抗拒直接表明了“返鄉”策略不再有效，使青少年難以在自己的家鄉安身立命，尤其是電影最后突來的雪崩，更是讓“返鄉”的可能性徹底被抹殺，青少年只能選擇“逃離”來實現自我。然而，這種所謂的“逃離”實際上只是主角的幻想，直至電影結束也沒有任何線索表明諾伊已經“逃離”。

四、冰島青少年電影的升華：“留鄉”抉擇

2015年上映的《麻雀》首次對“離鄉”是否可行給出了清晰的回答。在影片中，導演魯納·魯納森成功地將“青春”“返鄉”和“離鄉”進行了深度整合。影片既繼承了《白化少年諾伊》開啟的“逃離”敘事傳統，又為此類作品打開了更多情感與社會層面的探討空間。十六歲的男孩阿里因母親要與再婚丈夫去非洲生活而被送回冰島西部的漁村，與多年未見的父親同住。但阿里的“返鄉”并不是帶有鄉愁的溫情回歸，而是一次充滿創傷、暴力與身份撕裂的成長旅程。父親酗酒成性、憤世嫉俗，整天與一群失敗者廝混。剛達到，父親就直接告知他，這個夏天他必須靠在加工廠勞動來換取食宿。阿里對童年玩伴拉拉懷有愛意，無奈拉拉已有一位粗暴易怒的男友，她的男友甚至在海邊派對中公然以毆打阿里的方式宣示主權。感受到與新環境的強烈疏離感，阿里萌生出了“出走”的渴望。在一次充滿怒火的電話通話中，阿里向母親宣泄了全部的怨恨。唯一的關愛來自他溫柔而敏感的祖母，她曾試圖修復兒子與孫子之間的關系。她的突然去世似乎讓這一努力功虧一，但她已播下一顆和解的種子。阿里的父親在失去母親后，開始意識到自己忽視兒子太久。他送給阿里一輛自行車，象征著那些年生日中未曾送出的所有禮物。拉拉與男友分手后和阿里一起參加派對，在酒精的作用下被侵犯。目睹這一切的阿里痛苦萬分，但他最后決定以自己的方式讓拉拉以為她與阿里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由此，在“返鄉”的那個夏天里，主人公快速經歷了愛情、死亡、欺凌等成年主題，幾乎走到了人生的臨界點，但面對家庭的缺失、環境的墮落和情感的困惑，他最終沒有選擇“離鄉”，而是將可怕的記憶化作了一份體貼與寬容。影片最后，阿里回到家中偎依在父親身旁，向那個并不完美卻是他唯一的“家庭象征”的父親靠攏，用溫柔的行為實現自我成長。

若《白化少年諾伊》代表的是一個少年幻想著如何逃離邊緣生活，最終徒勞無功，那么《麻雀》則代表了另外一種結局，即就算面對傷痕遍布、破敗不堪的家鄉，人物仍然能夠為自身的情感找到歸屬。電影中的少年阿里最后也沒有離開鄉村，他選擇了以寬容理解的態度面對現實生活的冷酷。這部電影對冰島青少年電影“返鄉”敘事的倫理內涵進行了重新定義，在傳統“逃離”主題的基礎上，進一步對“返鄉”進行了現實主義的書寫，從而使冰島青少年電影從以往的“逃離”幻想，轉變為對家庭、情感以及社會斷裂的直面與修復，這種敘事更加成熟和具有人情味。

五、結語

綜上所述，冰島青少年電影的發展歷程不但從藝術視角展現了當地社會的變遷，更顯示出在全球化趨勢下人們對文化身份的深度思考。從以童年視角對冷戰創傷進行反思，到以“逃離”象征精神掙扎，再到對“返鄉”創傷的直面與修復，充分體現了冰島電影人持之以恒地通過青少年視角深人探討個人經驗與集體記憶之間的矛盾和碰撞的努力。在全球化以及地緣政治復雜化的趨勢下，這些電影不僅展現了青少年的成長經歷，更是通過極具當地特色的電影語言，對人在殘酷現實中找尋情感歸屬的問題進行了深度反思。

「作者簡介]朱建新，男，漢族，上海人，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影視改編研究、北歐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