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多數沉疴其實都是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降臨的。除了讓人感到恐慌,剩下的就只有悲觀與絕望。
那天,父親從廁所出來,神情慌亂而又怪異,緊接著母親也進去,立刻傳出一聲驚叫,怎么有這么多血?我也聞聲而入,陶瓷蹲坑灑滿了顏色鮮紅的血跡。我從小就害怕父親,在父親看來,我是笨拙、膽怯、孤僻的壞小子,通常我只是從背后看他,只要他轉過身或扭過頭,以一種威嚴的眼神看我,我就會緊張。現在,我用余光看了一眼父親,生怕他突然大怒,會認為是我導致他尿出了血。幸好,他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悄聲示意母親陪他去醫院。
母親說:“你昨天打球了?”
父親回答:“嗯,廠里馬上要舉行籃球比賽了,昨天下午跟車間幾個人練了倆小時。”
“不行,這個球你不能打了,每次打完,你就會撒血尿,肯定是哪里出了問題。”母親說得斬釘截鐵。
“沒事,吊個水消炎便行了。我是中鋒,不上不行。”父親也是一臉的固執。
母親還想繼續勸,被父親威嚴的眼神打住。父親對外是一個溫和的人,但在家里,對家人卻有著與生俱來的嚴肅和粗暴。
印象中,父親曾經一口氣摔爛了三口酸菜壇,頓時,整個屋子的地面直接成為汪洋大海。酸水散發出的腐爛氣息,彌漫整個房間,熏得我差點暈了過去。父親并不善言辭,他不愿意和母親有太多的口舌之爭,高高舉起的酸菜壇,是他表達憤怒的最直接渠道。也只有到這個時候,母親疼惜自己的勞動成果,立刻偃旗息鼓,不再搭理父親,戰爭才被迫結束。
職工醫院的檢驗手段和檢驗設備都很原始,醫生只能憑經驗推斷是尿路感染,就囑咐父親多喝水。因為多喝水,就能多尿,就能一并把細菌帶走。于是,那段時間,父親總是捧著一個大白瓷缸,那是母親獲得工廠“三八紅旗手”榮譽的獎品,碩大的“獎”字,用紅漆噴上去的,格外醒目。不能泡茶葉,因為工廠的自來水抽的是地下的井水,富含礦物質,一杯清水靜止放置半小時,就能清晰看到杯底的沉沙。所以,不能泡茶葉,茶葉一泡,沙子看不見了,一并喝下去,造成尿路結石,又是件麻煩事。
然而,只要不打籃球,血尿很快就會消失。似乎與父親是否多喝水,沒什么太大關系。母親對父親說:“打完這一次,你就退出吧,以后再也不要打了。”父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行,以后再也不打了。”緊接著,父親向我招了招手,把籃球塞到我的手中,說:“以后你每天去球場打!”“你開什么玩笑,他連十歲都不到。”母親一把搶過籃球,說,“別聽你爸瞎說,你現在就是把學習搞好,準備考個好一點的中學。”
而此時,父親很快轉型學會了乒乓球,并迅速在工廠大小賽事中嶄露頭角。必須承認,父親對于球類運動,的確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幸運的是,乒乓球運動,沒有使得父親產生血尿。為了不讓父親每次為了找球友練球發愁,母親甚至犧牲了織毛衣的時間,干完家務,便陪著父親在球臺上練上幾個回合。
球臺擺放在工廠的工人俱樂部里,平時打球,到了周末,球桌被收起,變成了交誼舞舞廳。舞廳并不是放錄音帶,而是現場樂隊伴奏。父親和母親分別發揮了自己的特長,父親獨唱,母親則彈奏電子琴。
有一年,工廠舉行國慶節文藝匯演,各個單位的大合唱表演完畢后,輪到父親的獨唱上場,這次他唱的是《烏蘇里船歌》。現在回過頭來想,父親的歌唱水平當然是業余的,但作為一名產業工人,能夠把一首頗有難度的名曲唱得還算過得去,算是很了不起了。再后來,父親參加縣里舉行的歌唱比賽,只收獲了一張優秀獎的獎狀。
雖然父親在家里從來都是威嚴的,但站在舞臺上的父親則洋溢著和藹可親的微笑,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所以,幼小的我一直盼望父親在舞臺上永遠唱下去。或許,受了父親和母親的影響,我也從很小的時候愛上了歌唱。還別說,很快我便展露了比同齡孩子要更高的音樂天賦。只要電視里的電視劇多放上幾集,很快我便能把里面的主題曲完整唱出來。以至于我的小伙伴們認為我們家有錄音機,我一定是把電視里面的歌曲錄了下來,偷偷反復練習。
其實,那個年代,哪個普通工薪家庭能有錄音機?那個時候的錄音機猶如現在的 LV包包,純屬奢侈品,即便耗盡全部財力勉強買了,接下來,恐怕全家人也要餓好幾個月肚子。
不過,自那不久的某一天,父親居然還真扛回了一臺“ 燕舞”牌雙卡錄音機。與此同時,還有一大盒嶄新的磁帶。進門的時候,母親嚇了一大跳,說,你瘋了吧?你把家里的存折拿走就是為了買錄音機?父親嘿嘿一笑,說,要想把歌練好,非得有臺錄音機才行。母親鼻子一酸,眼淚瞬間流了出來。我知道,母親存折里的那筆錢,是她省吃儉用存了很長時間才攢下的,現在一股腦兒被父親給花掉了,簡直如天塌下來一般。
二
那天,陽光美好,早春的微風雖有一絲寒意,但卻能帶給人無盡的清爽。所以,父親很早就起床圍著小區花園散步去了。結果,直到吃早飯的時間都不見父親回。母親叫我下樓把父親喚回來,很快,我便在花園的小亭里發現了父親。此時的他斜躺在小亭的長椅上,雙目緊閉,早就沒有了知覺。
我被嚇得整整呆了好幾十秒,這個時候,同樣也在散步的王叔叔也看到了父親這一幕,他用力一拍我的肩膀,說,還發什么呆?馬上打電話叫救護車!
我用箭一般的速度向家里沖去,和母親連招呼都沒打,便開始撥120。我知道,這個時候每耽誤一分鐘,就意味著父親離死亡更近一步。撥打完120,一旁的母親早已明白怎么一回事,同樣以箭一般的速度直奔父親所在的小亭。
經過緊急搶救,父親終于蘇醒了過來。起初,我們以為父親是中風,不想,他思維敏捷,手腳靈活,完全不像中風的跡象。醫生說,父親只是高血壓引起的暫時昏厥。不過,為保險起見,還是做一個全身檢查吧。
檢查的結果赫然顯示,高血壓、輕度貧血、慢性腎功能不全、復雜性多囊腎。前面還好理解,最后一個結果母親也不明白了。醫生進一步解釋,正常人的腎表面是光滑的,而你愛人的腎表面則長滿了水皰。這些水皰會隨著年齡的增加逐漸擠壓正常的腎組織,久而久之,正常的腎組織就會被破壞殆盡。那個時候,腎臟功能就完全消失了。
那腎臟功能完全消失會有什么后果?母親焦急地問。
醫生說,腎臟是我們人體最重要的器官之一,主要負責身體的排毒、排尿。試想一下,身體的毒素、尿液不排出去,全部存在身體里,會有一個什么后果?
母親雙腿一軟,差一點癱倒在地。
醫生趕緊把母親攙扶了起來,說,你不要著急,你愛人現在還沒有到最壞的時候,再說,即便到了最壞的時候,我們還有治療手段,那就是血液透析。
母親又問,什么叫血液透析?
醫生說,就是把人體血液抽出來,通過一種機器把毒素過濾掉,再把干凈的血液送回去。
聽到這里,母親才略微平靜了下來。
至此,父親當年反復尿血的謎底也終于被揭開。根本不是什么泌尿系統感染,而是父親腎上的水皰在激烈運動的狀態下破裂了,從而導致反復的尿血。
出院那天,醫生給父親下的醫囑是,戒煙酒、低蛋白飲食、防止泌尿系統感染,定期復查腎功能。
然而,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出事的時候愁眉苦臉,一旦暫時沒事了,又活蹦亂跳了。別說戒煙酒和低蛋白飲食了,就連定期復查他也很快忘諸腦后。
這一階段的父親,早就不再迷戀籃球和乒乓球,除了仍然喜歡唱歌,還多了一個炒股的愛好。
唱歌當然是在自家的客廳對著卡拉 OK唱了。父親是電工,很輕易就組裝出一套音響設備。之后,花了一千多塊錢買了一部VCD。有了如此豪華的設備,父親幾乎每天都要唱上好幾首。譬如《濤聲依舊》,譬如《纖夫的愛》等等,諸如此類。上個世紀末到本世紀初,是華語樂壇的巔峰時期,好歌、新歌層出不窮,父親隔三岔五就學會一首,然后在家打開麥克風引吭高歌。反正,我們所在的是老破小家屬樓,左鄰右舍即便覺得有點煩,看在多年老鄰居老同志的分上,也沒有對他進行阻止。
其實,父親如果真想得到更好的歌唱效果,還是得去外邊的卡拉OK 廳,畢竟,那里面的音響要專業得多。當然,對于父親來說,這個錢無論如何是不能去花的,在他看來,純屬浪費!
在唱歌上節約,輪到炒股,父親似乎就格外豪爽了。有一次,母親找父親要錢買點東西,父親兩手一攤,說沒錢了。母親說,怎么,剛發的獎金就沒有了?父親說,昨天全部買了股票。
母親說,你還真行啊,家里大小開支你不管,把錢都用來買了股票,你是著魔了吧?
果不然,沒過多久,父親就從口袋里拿出厚厚一疊百元大鈔,然后重重地在母親面前一放,說,給,全部都是你的!
母親頓時喜笑顏開,說,你是中了大獎了嗎?
父親得意地說,我的股票大漲啦!現在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有了賺錢效應,母親備受鼓舞,不幾天,她也偷偷跑到證券公司開了戶頭,也加入到了浩浩蕩蕩的炒股大軍。
倒是我的母親,有一種鉆牛角尖的精神。她買入一支股票,不賺錢,就是不賣。有時候,某支股票買了以后,套了兩年、三年,她都不在乎。所以,她的賬戶反倒比大多數人的要表現優秀,當初的四千元本金,經過二十年的運作,竟然變成了十萬。不得不說,也真是一個奇跡了。我想,如果父親在世,他一定會對母親佩服得五體投地。
三
也就在父親進入股海縱橫沒多久,他再一次病倒了。這一次的癥狀是雙腳浮腫。對此,自作聰明的父親不僅沒有去看醫生,反而每天在家用電吹風對著雙腳死勁猛吹。他說,雙腳浮腫就是水多了,把它吹干就好。
我雖然不懂醫學,基本常識還是明白的,至少,靠電吹風是不可能把身體里面的水吹干的。我勸父親還是早點去看看吧。然而,父親說什么都不肯去。
就這樣,連續兩個月,父親都是一拐一拐地去上班,有時候實在走不動了,就咬咬牙打個的士。
終于,有一天父親吃完晚飯后,突然大口大口地嘔吐,與此同時身體從沙發上滑落了下來。坐在一旁的母親趕緊撥打了120。經過檢查,父親的腎臟徹底衰竭,正式進入尿毒癥期。并且,由于父親硬拖了兩個月,導致心臟也產生嚴重衰竭。
不用說,馬上進ICU。
原本以為父親很難度過這一關,不想,母親一句,你可千萬別走,你還有股票沒有賣了。說來也怪,聽到這句話,父親竟然睜開了眼睛。
闖過這一生死關后,父親開始進行規律性透析。這個時候,他的任性脾氣又出來了。由于當年透析極其昂貴,需要700 多元一次,所以,父親認為,醫生總是催他透析,目的是想賺他的錢。由此,原本應該規律的透析,變成了不規律透析。什么是不規律,意思是,父親要熬到身體實在難受了,才去透析一次。事實上,這種做法是危害巨大的,這也為后來的悲劇埋下了隱患。
也就在這個時候,父親的三姐,我的三姑也被查出患有多囊腎。那天,她來醫院看望父親,看到病得骨瘦如柴的父親,外表憔悴不堪,禁不住淚流滿面。聯想到自己也有這個病,更禁不住陣陣后怕。她對父親說,你一定要好好配合醫生治療。說不定,過幾年我就可以來醫院陪你了。父親說,你別瞎說,你好好保養,問題不大。
事實上,問題真不大。我看過三姑帶來的化驗單,三姑的情況其實還蠻理想的,好好保養,能過上好幾年正常生活。然而,自那天以后,三姑像著了魔一樣,四處訪求名醫,希望能夠徹底治愈。我勸三姑不要徒勞,這是絕癥,不可能治得好。如果能治好,那個醫生絕對可以獲得諾貝爾醫學獎。
三姑極其固執,當然不可能聽進我們的勸告。這也為日后的悲劇埋下了一顆種子。
父親病倒后,忽然變得慈祥了許多,對我、對妹妹都開始細聲細語了,再也不像往年那般大呼小叫。這個時候的父親,猶如即將西下的殘陽,對這個人世間無比珍惜和留戀。所以,他的脾氣發生重大轉變,再也不和媽媽爭執,也不再每天著了魔一般去看股票。每天,他都早早地起床,然后去小區花園里散步。上午,大家都上班去了,他就在家繼續用卡拉OK 進行歌唱事業。下午,隨便炒兩個菜之后,他就會呼呼大睡一會。到了晚上,是母親打麻將的時光,父親則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觀戰,有時候還指點指點一二。
遺憾的是,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前面說過了,父親極其厭惡透析,所以,他每次透析都是在身體實在難受的情況下才去做一次。這就導致毒素慢慢在身體里積累,總是無法排干凈。悲劇由此產生。
那天早上八點,吃完早飯后,我走進父親的房間看了一眼,發現他仍然還在夢鄉,遂回到書房開始當天的小說創作。及至十點左右,我走到客廳喝水,順便推開父親的房門,看他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況。結果,終生難忘的一幕出現了:父親斜躺在床頭,手里拿著半個吃剩下的饅頭,緊閉著雙目,我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嚇壞了,立刻撥通母親辦公室的電話,叫她趕緊回家。放下電話,我又下樓沖進另一棟家屬樓,大喊李醫生快下來,我爸爸出事了。
聽到我的呼喊,李醫生健步下樓,直沖父親的臥室,對父親展開了一系列急救措施。可所有這些努力都是徒勞的,父親真的去了美麗的天堂。
事后,醫生分析,父親不是腦溢血就是心力衰竭,這和他透析不充分有很大關系。毒素多了,心腦血管必然受到嚴重損害。久而久之,很容易發生猝死。
父親的葬禮結束后,李醫生悄悄告訴母親,以后你的孩子也要注意保養,他極可能和你愛人一樣得那種病。母親點了點頭,說我會注意的,一定讓他聽你的話,不抽煙,不喝酒,低蛋白飲食。
至此,我的飲食進入絕對清淡模式。因為,過于刺激的食物,會對我的腎臟帶來嚴重的傷害。
可惜,人性從來都是貪婪的。有時候面對那些美食,我一次又一次打破禁忌。我始終存在一種僥幸心理,以為這些美食吃得不多,就沒什么大問題。
四
也就在這個時候,三姑移植腎失敗的消息傳了過來。那天,我和母親接到表姐電話后,火速搭上開往長沙的大巴車,輾轉將近兩個小時,終于在湘雅附二見到了三姑。此時的三姑躺在ICU 病房,雙目緊閉,毫無知覺。她的全身布滿了各種各樣的儀器和針管。表姐說,媽媽快不行了,通知你們過來看最后一眼。
我說,怎么回事?我看過三姑的化驗單,以她的病情,根本還沒有到需要做腎移植的地步!
表姐說,媽媽和爸爸感情破裂,鬧離婚,可能因此想不開,加上你爸爸去世,更是給她在精神上雪上加霜。所以,她就把心一橫,非要做這個手術。
在我的眼里,三姑是一個性格開朗、和藹可親的長輩,對我尤其疼愛。所以,小時候每次去湘雅醫院治病,都是住在三姑家。
我第一次見到三姑,大概只有三四歲。由于先天性扁桃體腫大,我必須手術摘除一半扁桃體。手術是在省會長沙湘雅醫院進行的。那天,我躺在病床上,任由護士小姐將我推進手術室。或許是年齡太小的緣故,我還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在麻醉藥的作用下,我很快進入了夢鄉。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當我再次睜開眼睛,三姑赫然站在了我的面前。雖然并不認識三姑,但直覺告訴我,眼前這位溫婉、美麗的女性一定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果然,母親見我醒來,高興地向我介紹,這位就是三姑。聽了母親的介紹,我剛要張口招呼,卻被三姑搶先制止,她用一口地道的長沙方言提醒道:“淼淼乖,你喉嚨沒有拆線,千萬不要說話哦。”
之前,我聽得最多的是母親的寶慶方言,尖銳、生硬、干澀。如今,第一次聽到三姑軟綿綿的長沙方言,不由得感到一絲新鮮與溫暖。我禮貌地向三姑點了點頭,三姑開心地笑了,撫摸著我的頭對母親說:“到底是咱劉家的孩子,真聽話!”
住院的日子始終是無聊的。三姑盡管工作繁忙,但只要一有空便趕來醫院探望。漸漸地,與三姑熟悉了,我也知道了一些她家里的基本情況。原來她有一個大我四歲的女兒,名叫恒子,正在念小學。姑媽說,等她放了假,一定帶來見我。其實,對于這位從未謀面的表姐,我并不太在意,相反,如果哪天三姑沒有來醫院,才真正讓人感到好像失去了什么。
每次,三姑的來到總會帶給人一份意外的驚喜——不是一本小人書,便是一小袋烏梅或橄欖,要不就是一件小小的玩具。其時,母親是幼兒園的園長,幼兒園的玩具總是在第一時間被我搶到手,但省會畢竟是省會,許多玩具,并不是小城幼兒園能輕易擁有的。譬如那臺半自動風扇,巴掌大小,擰緊發條后,便能吹出習習涼風——就算這樣一個簡單的玩具,在當時看來,也無異于珍品。
出院后,我隨母親回到了小城。臨上火車,三姑來送我,抱著我親了又親,很是依依不舍。結果,最后我哭成了淚人。是的,對于一個只有三四歲的孩子來說,離別該是件多么傷心的事情啊。
不過,從此以后,與三姑的交往也就越來越多了。父親出差、逢年過節、寒暑假期無一不成為我去三姑家的借口。而三姑對于我的到來,始終熱情有加,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從不吝嗇,當真把我看作她的親生兒子。說實話,我是一個天生殘疾的孩子,從小就不討人喜歡。三姑的另眼相待,使我能夠在母愛之外感受到一份別樣的親情,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表姐告訴我,父親只來看望過一次,他其實也有他的難處,畢竟他已經有了一個新家,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樣,整天守候在她的身旁。然而,三姑卻不這么想,只要頭腦稍一清醒,她第一個呼喚的便是三姑父的名字。三十年的真情,是不可能說放就能放的,然而,寂寞的三姑,無助的三姑,您最終的守望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三姑走的那天,古老的長沙城下起了傾盆大雨,似乎老天爺都在為她流淚。她到底沒能再見三姑父最后一面,所有的遺憾最后只能化作一縷輕煙隨風飄散。再屈指一算,三姑距離父親的去世,剛好五個月又三天。事實上,如果不做腎移植,三姑完全可以再健康地活個五六年,之后再做上十年甚至二十年的透析。可能由于婚姻的不幸,導致三姑毅然決然地走上了這條不歸之路。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一對最親愛的姐弟雙雙離去,是巧合,是緣分,抑或其他?我不知道,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宿命使然。
五
現在,終于輪到我自己了。
2015 年10 月,也就是父親去世的十一年后,一次常規的體檢顯示,我的腎臟已經開始被囊腫嚴重壓迫,可惡的小水皰正在一步一步侵蝕正常的腎臟組織,如果沒有意外,大約四到五年時間,我就要開始接受透析治療。
史鐵生說,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游歷。這游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夸耀。
如果說,在2015 年之前,生病于我而言,都是猝不及防,2015 年之后,恐怕就是命中注定。這就好像延綿不絕的江流,無論中途如何蜿蜒曲折,最終都要匯入大海。
而我的腎,現在無論采取什么樣的拯救措施,最終都會徹底衰竭。所以,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血液透析的到來。
終于,時間來到了2019 年11 月的某天清晨,清早起床后,我感到極度的眩暈,并不斷地嘔吐。在母親的陪護下,我來到醫院做了詳細檢查。檢查結果顯示,我的腎臟終于走到了盡頭,我必須爬上病床,定期接受規律性的血液透析治療。
猶記得第一次給我打針的是一個十分漂亮的護士小姐,她告訴我,整個過程會有點疼,要我忍一忍。還好,除了針頭扎進血管的那一瞬間會感到尖銳的疼痛外,整個透析過程,都很舒適,沒有想象當中那么痛苦。
同樣還是史鐵生說,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里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去,那時,我常仿佛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里這一幕是如何編排。
而我聽見的卻并不是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而是火車的轟鳴聲。為什么我聽見的是火車轟鳴聲呢?因為過去每一次去長沙的湘雅醫院,都是父親母親帶著我乘坐火車去的。所以,我對火車的轟鳴聲格外敏感。
多年后,在一次讀書會的聚會上,我認識了老鄧。他是一名有著三十年豐富經驗的火車司機。頓時,一股莫名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很快,我便和老鄧成為了好朋友。
不管怎么說,我和病床的緣分怎么切割,都無法割斷了。即便這一次最終能夠熬過來,止住了汩汩不斷的鮮血(指血尿),說不定未來某一天它又會卷土重來。更何況,每周三次的透析,也同樣是躺在病床上完成的,病床終究要伴隨我走進饅頭山頂那一片充滿鳥語花香的陵園。我知道,父親一定會在那里默默等待我的到來。
六
因為血尿,我再一次躺進了醫院住院部。根據CT 檢查結果,這一次血尿大概率由囊腫感染所導致。囊腫感染指的是那些小水皰內混進了細菌,它們在里面瘋狂地對我的腎臟進行侵蝕和破壞。悲催的是,由于小水皰和外界沒有血管相連,所以,就算是最高級的抗生素,也無法抵達小水皰內部把它們全部殺死。
因此,唯一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切掉被感染的那個壞腎。當然,由于這一次我的感染并不那么嚴重,所以,暫時還能保守治療。不過,終有一天,保守治療無效,這一刀,遲早會來到。
作為一種常見的遺傳疾病,在我國,多囊腎的發病率約為千分之一至八百分之一,除了已經去世的父親和三姑,我和另一個表哥、表弟都被遺傳。并且,我和表哥已經正式進入尿毒癥期,需每周透析三次。
值得慶幸的是,由于現代醫學的飛躍式進步,透析技術也是一日千里地更新著。我想,當年父親和三姑能夠享受現在這般先進的透析治療方式,恐怕至今還能夠和我們團聚。
現在,我最擔心的就是我的兒子,醫生說,他有百分之五十被遺傳的概率。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就應該向他灌輸腎臟保養知識。
有一回記者問到史鐵生的職業,他說是生病,業余寫一點東西。現在回過頭來看,我的人生列車停留在生病這一站,什么時候繼續向前開,不知道。但我知道,這里肯定不是終點,我希望前邊還有更加美麗的風景線。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