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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上,沒人不認識常勝。
常勝是我父親,也是個魔術師。
那時,他嘴邊常掛著一句話:魔術是假的,但讓人看后能咧嘴笑是真的。他還說每一場看似不起眼的魔術,都是表演者提前精心安排的。
我記得,二十年前的還很熱,空氣都是熱的。清晨,街兩旁的月季花苞就嘩啦啦開了;中午,花朵就噼里啪啦熱爆了;夜晚,耷拉著的干花又吸吮著寶珠樣的露水復蘇了,無聲地復蘇了。
我知道,二十年前我家還很窮,鐘表都沒有。清晨,花開聲最先把父親叫醒。陽光才溫熱,他就騎著兩條腿到范蠡商場去了。春秋,吳國滅后,范蠡就領著西施歸隱到了,他常乘著一葉扁舟,在鵪鶉湖里漂來漂去。我哥剛出生時,父親就在范蠡商場的角落里開了一間魔術店。他常騎著他那兩條腿在和商場間跑來跑去。商場大門前,豎立著一尊范蠡像,雙手捧著一卷竹書,很高,青石雕刻而成,在那些炎熱的歲月里,我望著父親在他腳下跑來跑去。
歲月如一場場魔術表演,令人感到驚奇。這是我后來才知曉的。在歷史的間隙里,其實范蠡本人從未來過范蠡商場,那為何此地卻信誓旦旦為他立像?在歷史的間隙里,鵪鶉湖其實就位于一中校門前的鋼廠空地上。空地上亂糟糟的,堆滿了廢棄鋼材和煙蒂,那為何曾經的湖泊又變成了如今這模樣?可能就像那些煙蒂,存在,卻不知道是誰丟棄的,消失了的煙又夾雜了什么喜悅或悲傷。
可能一切就像父親那樣吧。
那時的父親,現在想起那時的父親,我還是止不住嘴角上揚,忍不住要點一根煙。要是還有鵪鶉煙就好了,勁大,干燥,鉆進肺里把每條纖維都脹滿。
那時的父親,很高,很帥,頭上抹著從蘇聯進口的發蠟,陽光照上去,散發出迷人的香氣,把麻雀熏得從天上呈曲線掉落,撞在屋檐上,噼里啪啦,跟月季花的爆炸聲一起響起了二重奏。聲響常驚動在街邊打牌的婁建,他常嬉笑著說,斯大林就抹這種發蠟,蘇聯就沒有麻雀。大家聽后開始嬉笑,笑聲淹掉了。
是很小的。有人說,因為小,才叫作鵪鶉。有人說,也不算太小,不然就叫麻雀街了。三言兩語中,人們手里的撲克牌就不多了,輸贏就要揭曉了,眾人也就不說話了。莊家的臉逐漸紅了,紅潤著把上句話接上了,再大些,就叫母雞街啰!
甩完最后一張牌,婁建的胖臉徹底灰死了。他邊叫嚷著邊從褲兜里摸煙盒。摸了半天,僅摸出一個防風打火機。他失望了。莊家說,摸啥?趕緊拿錢,這把翻倍。婁建說,再欠一把,再欠一把!莊家剛想張口,話就被婁建搶奪了去—
我說,你們知道母雞在南方是啥意思不?
眾人說,不知。
一天天就會打牌贏我錢,沒一點見識。母雞在南方是不知道的意思。“母雞啊”就是“不知道啊”的意思。
話沒說完,眾人就點了煙,去洗桌上的撲克去了。煙氣匯聚一團,在炎熱的街道上滾滾東去,只有婁建嘴上空空的。婁建跳到凳子上,外露的大肚皮搖晃不止,上面生著的黑毛也搖晃不止。他望著街道說,你們這群人,太沒見識,一輩子沒出過,猴子撓腚,知道自己幾根毛嗎?
婁建站在凳子上,只需踮腳,就把整條街全收眼底。一排排整齊的平房屋頂,碼放著,一條條隨意的街道,切割著,一個個豆粒大的人兒,移動著,構成了點線面美學,有規律著,又亂糟糟著。屋頂本是朱砂色的,街道本是淺灰色的,人兒本是五顏六色的,可如今在正午時分的陽光下,屋頂成了金塊,街道成了金條,而人成了金粒兒,連街兩旁那些鮮艷的月季花,也成了和向日葵一樣的顏色。
婁建看到,父親騎著兩條腿從金條上緩緩過來,肩上立著一只白鴿。
父親在牌桌前被人叫住了。眾人都突然變得異常高興了。莊家說,大魔術師,打兩把呀?父親說還得開店去呢。莊家說,你一個大魔術師,撲克牌玩得不比我們強?贏點錢,不比你開一年店賺得多?父親說,不一樣,魔術都是提前精心安排的。眾人聽后,面面相覷,就都開始哈哈大笑,笑聲又把淹掉了。父親就在一片笑聲中離開了。
婁建朝父親的背影喊道,給我留下兩支煙啊!父親頭沒回,答,我不吸煙的。婁建說,兜里不有煙嗎?父親說,那是魔術道具。婁建搖搖頭,對眾人說,大魔術師真摳,連魔術道具都不肯給我抽一支。話剛出,婁建的右耳滑下一根鵪鶉煙,婁建笑了笑,左耳又落下一個打火機,上面印著灰色小王。
我聽聞——但忘記從哪里聽聞——父親和婁建是高中同班同學。那時候婁建就貪吃,喜歡把鼻糞屯在書桌下,晾干,再吃。婁建吃飽了,父親看得不餓了。將要畢業那年的某天,父親把他書桌下的鼻糞改為了葡萄干。后來父親說,那就算他進行的第一次魔術表演。
人喜歡記住對自己有意義的事,人就只能講自己記住的事。父親說他16 歲時就能把一副撲克牌在手里玩得噼里啪啦響了,18 歲時就能把一瓶可樂唰一下變成一瓶果汁了,20歲時,就能從空袖子里變出一只活的白鴿子了。
父親21 歲時,結婚了,一年后有了我哥。這中間的空白,父親從未提過。
我還未出生前,哥哥常跟在父親屁股后頭,那時他走得很快了。他抓到父親的小腿,就搖晃不止。父親就蹲下來,把一瓶可樂唰一下變成果汁,讓他喝。哥哥坐在地上,抱著金黃的果汁,坐在金黃的陽光下,吸吮個不停。喝完了,一只白鴿從天而降,就把空蕩蕩的瓶子叼走了。哥哥看后,樂個不停。
母親摸著隆起的肚子,看著,笑著,笑聲把羊水里的我驚醒。那段時間,我被驚醒了很多次。
停!我現在好像寫得太失真了。我不該用美妙的字句和情節去填充那段被遺忘的往事。因為我的到來,確實把母親苦惱壞了。
那時,母親總想著生一個閨女。這并非我虛構——直到今日,我家車庫里,那個立在墻角的破舊的、上面手繪著熊貓吃竹子的水墨畫的木柜子里,還存放著母親一針一線縫制的虎頭鞋,粉色的,很顯眼。
每到夜晚,臨睡前,母親就說,大魔術師,你說,我肚子里是閨女嗎?父親停下手里飛舞的撲克,認真望著肚子說,不是!一只虎頭鞋就飛了過來,把撲克砸得舞了起來,落了一地。父親笑著走過來,對著母親的肚子認認真真念了一段雞腸子似的咒語,說,現在是了!母親的笑聲又把我驚醒了。
后來一次吃晚飯時,母親漫不經心地對我說,你出生那天,下了一場大雨。我沒吭聲,把碗里的面條喝得哧溜響,聲響打在她的臉上,她低下了頭。
我出生那天,上頭堆積著大片大片的云,下著小粒小粒的雨。母親在產床上疼得號啕大哭,雨如一顆顆鋒利的子彈,擊打在婦產科醫院的鐵皮屋頂上,咚咚響。母親雙手死死抓住床單喊我父親。那段時間,父親正巧外出參加匯演,不在家。每年的六月,父親都要到一個名叫陳橋的地方去。據說,陳橋很小,還沒巴掌大,但那個地方會聚了全國最優秀、最時髦的魔術師和雜技師,有住在花瓶里的少女,有會噴火的眼鏡蛇,還有能從空袖里變出白鴿子來的父親。
我可能太想來到這個世界了,把頭拼命往外探。母親疼得大聲喊,常勝,你真不是人!你媳婦生孩子,你屁顛屁顛跑去表演魔術!我一腳把你那死鴿子踹死!醫生和幾個護士,誰也不敢想,身材嬌小的母親嘴里能噴射出這么燙耳的話。
母親一邊亂叫,一邊問,男孩女孩?醫生說,還沒出來呢。一會兒,母親又停下,問,男孩女孩?醫生說,剛出來頭。一會兒,母親又問,男孩還是女孩?醫生急了,撂下鉗子,雙手一甩說,你他媽別急!
我和母親被推進病房時,雨已停了,云也沒了,月亮出來了。雨把天空洗刷干凈,月光一馬平川。母親臉上的淚水被映射得像一條條分支的河。母親靠在床那頭,我靠在床這頭,我看不見自己的模樣,但母親一直說我丑得像只黑猴子。
鄰床住著的胖女人,用被子蒙著頭,露出一雙眼望著母親。那是一雙鋒利的眼,刀子似的。
母親總是哭,悶聲哭。胖女人就露出嘴說,姐妹,你生了這么好的兒,哭個啥勁?母親還是哭,悶聲哭。胖女人說,姐妹,我都生五個“賤貨”了,還沒哭呢。母親還是哭。我在襁褓里笑。胖女人說,我男人在外地,知道我生的是閨女,就直接沒回來呢,連電話都直接掛了。胖女人說,要是咱倆換換就好了。說罷,胖女人把臉全部蒙上了。母親突然不哭了。襁褓里的我,突然哇一聲哭了。
幾天后,一個夜里,漆黑的房間中,月光鋪在墻面上。這個夜晚,母親要進行一場魔術表演,她將我遞向了黑暗中的一雙手。我沒哭,也沒鬧,只感覺那雙手蒼勁有力,捧著我的靈魂,離開了病房。
據說,天亮時分,母親還在熟睡時,窗外傳來了一聲響指,她打開窗,立刻飛進來兩只白鴿,把叼著的我放下,又叼起床上的那個女嬰,撲棱翅膀飛走了。
醫院的開水房門口,孤零零停著一輛兩條腿。是父親那輛。
我的記憶,是從追尋光開始的。作為“地主”的哥哥,很厭煩我的到來。哥哥能跑來跑去時,我才剛會爬來爬去。中午時分,哥哥站在堂屋門前,用一張《忍者神龜》光盤,把陽光反射到院子的地上,用顯眼的光斑勾引我爬過去。光斑飛來飛去,我爬來爬去,像只狗一樣心甘情愿地被他使喚。
哥哥的光盤越來越多了,《忍者神龜》《貓和老鼠》《海爾兄弟》。我在地上爬得越來越快了,可有時,我也會被大頭電視里的聲響所吸引,停下,去窺看。哥哥腦袋后頭像長了眼睛,總是在被電視節目逗得哈哈大笑時猛然醒悟,意識到我就站在他背后的遠處。他很生氣,關掉電視,跳下聯邦椅,向我走來。
一道光斑從天而降,落在我面前。我朝光斑爬過去,光斑移動,逐漸移向大門外。我爬出大門,光斑就消失了。大門呼地緊閉了。
大門外的上熙熙攘攘,綠色的人力三輪車,月季像參天大樹高聳云霄,煙蒂散落在樹下,嘈雜,繁鬧,誰也沒注意門前的我,與一只比我高好幾倍的石獅子做伴。
過了很久,父親推開了大門。他一驚,胸前靜止的白手帕突然呼呼作響。
父親朝堂屋里的哥哥喊道,誰把你弟弄這來的?你?哥哥答,不是我。是他自己追蝴蝶跑出去的。仿佛孩子天生有從語氣中察覺事態好壞的本領。
我哇一聲大哭起來。
父親毫不緊張,蹲下來,說,你看這是啥?一疊撲克牌突然從父親張開的口中吐了出來。父親咳嗽著說,可噎死我了。父親打了一個響指,一只白鴿子從他袖子里飛了出來。父親對白鴿子說,去給我拿瓶可樂。白鴿子飛走又飛回來,鉆回衣袖。父親從另一個衣袖里變出來一瓶可樂。
父親說,你還小,不能喝可樂。唰一下,可樂就變成了果汁。
父親說,你沒吸管吧?父親伸手從我耳朵上拿下吸管,說,你這里有一根。
那天,我在門前喝光了果汁。陽光照在空瓶子上,在地上反射出一道美麗的光斑。
父親年輕時的事,我記住的很少。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記憶,混雜著陽光的味道,深埋在腦海深處。
某天,母親突發奇想,包了一頓西紅柿雞蛋餡的餃子。父親回家時,餃子煮過了頭,成了一鍋糨糊。母親還未來得及解釋,父親搶先掀開鍋蓋,說,今天吃西紅柿面片呀?我正好想吃了。
某天,婁建要去親戚家串門,借走了父親的兩條腿。婁建剛騎車走,白鴿子猛然從父親袖子里飛了出去。傍晚,婁建來還車時,白鴿子緊隨其后飛了回來。那天,父親只喝了一碗水,見鴿子安然無恙回來時,他才一鼓作氣,吃光了婁建帶來的兩封蜜三刀。
某天,我動了家中的DVD,哥哥就在我頭上敲了三個疙瘩梨,我被敲得暈頭轉向,號啕大哭。那天,我頭頂著三個大包,被父親帶去了魔術店。我坐在兩條腿上,時不時回頭望向站在門前的哥哥。他悻悻地望著我,一臉饞酸樣兒。因為父親從未帶別人到他的魔術店去過。在路上很多人叫他大魔術師,給他讓煙。父親說,我不吸煙,我只變煙。說罷,眾人都去摸自己的耳朵,不過他們的耳朵上啥也沒有。眾人掃興地說,大魔術師,變一支煙。父親說,今天帶孩子,沒準備。眾人失落地要散去,父親打了個響指,一朵朵月季花從他們的頭頂上掉落了下來。
魔術店里,五顏六色。迎門的墻壁上,貼滿了一個外國人的照片,他留著金黃色的長發,像要飄出來。問父親這是誰,父親說了一串長長的名字,還說這是他偶像。當時,我沒記住他的名字,后來才知道他叫大衛·科波菲爾。
還有一些記憶,隨著歲月漸漸流逝。或者說,那些記憶本就沒有,而歲月為它蒙上一層紗,讓我誤認為它曾鑲嵌在我的腦海里。
比如,我就想不起,我4 歲那年的夏天,父親為何突然關掉了魔術店,而后在范蠡像下站了一會兒后,才騎著兩條腿回。車來車往,沒人知道他站在范蠡像下時想了什么。父親在關掉魔術店后,把剩余的道具放在了閣樓上。閣樓是懸空的,需要搬梯子來才能上去。沒有梯子,閣樓成了沒有鎖眼的鎖。除了飛燕上去筑巢,再沒別的活物光顧了。
比如,我甚至不知道,父親離開時的確切的季節和時間。好像無人見證父親是如何離開的。但婁建說,那天他本是要去送父親的,但睡過了頭。他坐著人力三輪車趕到火車站時,站內空空如也,僅在一張座椅上發現一個打火機、一盒香煙、半瓶可樂。他說,火機是防風的,香煙是鵪鶉牌的,可樂是沒了氣的。他不免是失落的。
婁建剛走出車站,從內往外,從下向上,呼地射出兩只白鴿子,各奔南北。婁建心想,自己就是那只往南飛的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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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現在,寫這段文字時,我與父親就隔著一道紗窗。窗外,一輛黑色本田在黑夜中不停地打著雙閃燈。紗窗很薄,阻擋蒼蠅、蚊子和灰塵,還阻擋了我和父親。那距離,是心里的距離。要想丈量清楚這距離,就必須從頭開始捋。
一切還得從二十年前說起。二十年前,父親坐著火車離開了,到天津打工。那時候,人像瘋了一樣,都往外走,連腿腳有毛病的都到外地去要飯了。要想弄明白這局面,還得從經濟說起。那時,小得很,除了幾個能上班的正式單位,就剩下街東頭的皮毛廠了。我爺和我奶,就是在皮毛廠上班,廠里生產地毯、坐墊,然后運到阿拉伯國家。
我爸還沒認識我媽前,也在皮毛廠上班。我奶后來常說,我媽雖個子不高,但長得漂亮極了,一口大白牙,紅唇,大眼睛。走起路來,像刮風一樣。我奶對我媽一見鐘情。那時起,我奶就有意靠攏我媽,中午兩人一起吃飯,一起尿尿,碰上夜班我媽困得不行時,我奶把風,讓她睡。剛開始,我媽還假意婉拒,后來熬不住就去睡了,鉆進羊皮肚子里就睡去了。
陽光很足的一天,我爸跟我媽第一次約會去了。我媽見我爸,不說話。我爸見我媽,話也很少。兩人在公園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走到了傍晚。我媽心想,這事兒吹了。我爸心里也想,這事兒吹了。
兩人在一棵柳樹下告別。臨走前,我爸整理著領帶,漫不經心地問,回頭還一起出來嗎?我媽攥著拳頭,半天才答,那要等我下次休班了。我爸說,好。我媽就走了。走出很遠,我爸在背后說,我有東西忘你兜里了。我媽從上衣右邊兜里掏出了一枝塑料玫瑰花,上面漫著發蠟的香氣。
我爸跟我媽結婚時,花光了家里所有積蓄,把老屋拆了,蓋了一棟兩層樓。樓里除了聯邦椅和床,就剩下一臺電視機,一臺DVD,一臺柯達相機——這臺相機是我媽堅持要買的。在那些充滿陽光的金色歲月里,我媽常捧著相機拍來拍去。那時,她已經辭職,做了全職太太,嬌小的身軀如一條魚,在偌大的家里游來游去。那時,我爸常不在家。白天,他到魔術店里去,晚上回家就鉆研他的魔術道具。有時,陳橋雜技團還邀請他去參加匯演。匯演一般都在以外的城鎮上。匯演前,雜技團開著一輛大卡車,拉著一頭獅子、一條蟒蛇,在街道上轉來轉去,大喇叭反反復復播報著:“大家請注意,大家請注意,今天晚上 7:30,在 ×× 街路口,陳橋雜技團有文藝匯演,有空中飛人,有獅子、老虎、蟒蛇和猴子,還請來了著名的大魔術師。”
路人聽后,毫不在意。大喇叭又說,免費的,不收錢哦。路人聽后,都跑回家喊家人去了。
匯演確實不收費。但匯演現場一旁擺滿了瓶瓶罐罐,里面灌著白酒,蛇、蜈蚣、蝎子、螞蚱,泡在白酒里,還跟活的一般。表演開場前,雜技團開始推銷,說這酒,狗喝了會說日語,日本人喝了能變成狗。大家就哈哈笑。說這酒,死人喝了能活,活人喝了能長生。大家就都去買了。
前面幾個表演平平淡淡。一個男人,用門牙頂起了五把凳子,跳了一曲桑巴舞。一個女人,吊在一條紅繩下面,在空中飛來飛去。我爸的魔術都是壓軸戲。那天,我爸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了獅籠。全場一片寂靜,小孩捂住了雙眼。然后那對男女用一張大紅布遮住了獅籠。全場嘩然,獅籠里傳出了嘯聲,把路旁的樹葉震得嘩嘩響。女人說,大家一起跟我數三聲,見證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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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布唰地被扯開。獅籠里空空蕩蕩。眾人都驚住了,把頭轉得像撥浪鼓,看向四面和八方。不知是尋我爸還是尋獅子。女人說,大家再數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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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響指響起,就看到我爸站在人群的正中央。眾人齊聲喝彩,喝彩聲像撲面而來的巨浪,在街道上回蕩又回蕩。
我爸不常在家,但他的照片貼滿了整面墻——都是我媽拍的。有我爸光著膀子在飯桌前吃面條的照片,有我爸穿著褲衩在屋頂上修天線的照片,有我爸在客廳跟我哥胡亂舞動的照片,有我爸一臉認真伏在桌上擺弄魔術道具的照片。
說實話,我媽拍的那些照片都不賴,靈動、散漫、生活化,風格有點像日本一個愛拍街景叫什么森田的家伙。但我的照片很少,僅一張——照片里,我捧著一串塑料葡萄,坐著,笑得像個呆子。而我爸只對他魔術店貼著的那個外國人照片感興趣。魔術店開在范蠡商場的偏僻一角,挨著垃圾場。垃圾場很深一個坑,屎屎尿尿,臭氣熏天。但有個流浪漢,一年四季穿著包漿的厚棉襖,住在垃圾場一旁。誰能理解他?就像誰都不能理解我爸一樣。我爸說,這地僻靜。婁建說,這地房租便宜。魔術店對面,是個露天滑冰場。每到周末,一群群男女高中生在里面滑來滑去。牽著手滑,背著手滑,跳著滑,還相互拉著開火車滑。笑聲和播放的流行樂聲交織成一處。
周末也是魔術店生意最好的時候。每逢傍晚,總有兩三個小伙子一起,到魔術店里去拜師,讓我爸教上幾招好去“泡妞”。那是個激情年代,是個荷爾蒙肆意傾瀉的時代。這不是我吹牛,現在看來,那段時間,中國的出生率達到了頂峰。這其中也有我爸的貢獻。他研發了幾個速成魔術,簡單易學,效果極佳:第一招,空手變玫瑰花;第二招,香煙自動著;第三招是關鍵,是我爸傳授的親嘴技巧。前兩招好學,第三招沒點膽量,不好學。
現在到范蠡商場去,你就看不到那時的火爆場面。那時的人,像瘋了一樣,吃吃喝喝,蹦來蹦去。漆黑的角落里,總能見到抱成一團的年輕人,拿刀也劈不開。如今的范蠡商場,只開著幾家孤零零的店,賣著廉價的百貨商品,其他店面都掛著轉讓的牌子,打電話問,一年房租才3000。便宜到我也想租上一間,就算啥也不干,只是進去看看,都覺得滿足。
補充一點:幾年前,范蠡像旁的服裝店,起了一場大火,范蠡的臉被燒黑了,像個李逵。
后來,范蠡商場突然變得落寞了。責任全在馬化騰跟喬布斯。年輕人熱衷的活動從滑冰變成在網上偷菜。那時,滑冰場先倒閉了,跑道里滿是積水,成了蛤蟆的天堂。幾個月后,我爸的魔術店也關門了。
我爸到天津后,剛出火車站,車流和人流就把他嚇傻了,高樓直上云霄。我爸外出打工,責任不在他,他是被時代巨浪裹挾,不得已才走的。
我爸在天津一統電池廠上班,這一上就是十二年。電池廠老板是個日本人,卻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跟員工打招呼都是稱員工為“先生”。我爸后來說,那是他第一次感到被別人尊重。每次說完,他都要吞一盅酒。
暑假,我媽帶著我和哥哥坐上十個小時的火車去天津。往天津濱海新區的工人村去,你會看到,一座座高樓中央,立著一個獨特的大平房,白色的,上去二樓,漆黑狹窄的樓道里,全是一間間小屋子,白天沒人,晚上各路工人下班后,才熱鬧起來。樓道里,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自行車,如鋼鐵叢林般。人們搬出煤氣灶,在樓道里炒菜,火焰聲,爆炒聲,融為一體,是五湖四海的味道。我們一家四口,就住在這其中的一間屋子里。
我們第一次到天津時,我爸高興壞了,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我爸說,他剛到這兒時,人生地不熟,就買了一張市區地圖,下了班,裝上一壺水、一包方便面,騎著車在街頭巷尾亂竄。走到一個地方,就在地圖上畫個圈圈,時間久了,地圖上全是紅圈圈。我爸說,大城市比太陽還牛 × ,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我爸說,這里錢真是大風刮來的,在廠里上班,一個月最少掙四千,算上加班費能拿到六千,還管飯,大獅子頭隨便吃。
我媽望著我爸,眼里放射著光。
在那個夏天,我跟哥哥喝了不少冰紅茶和冰綠茶,都是父親廠里發的。等我喝夠時,夏天就到了尾聲。那年母親留在了天津,我跟哥哥返回了。坐在火車上,背包里塞滿了冰紅茶和冰綠茶,我喝了一路,也尿了一路,尿液撒在了華北平原上。
之后幾年,我和哥哥跟著爺爺生活。我剛迷上寫詩那會,哥哥已經混成了的小霸王,他染著一頭金發,身上文著一條過肩龍,在街頭巷尾里,想打誰就打誰。
那時,爺爺睡覺很早。太陽沒落山就做上了夢。天一黑,哥哥就出門去了。我就在閣樓上,開著臺燈,寫詩:哥哥的生活/是爺爺的夢/生活像夢/夢不是生活。
閣樓上,總是有蝙蝠飛,讓我不能安心寫詩。堂屋的座機也總是令我分神。在那段時間,天一黑,我就期盼著座機的鈴聲能夠響起。最好是父母打來的。但座機始終是沉默的。后來,我把期盼值降低,哪怕是陌生人打來的電話都行。座機上方的墻壁上寫滿了手機號,鉛筆字歪歪扭扭。
按下一串分裂的數字,打開兩個人的橋梁。
橋梁是看不見的,電話線是存在的,順著電話線,走下去吧。
走在漆黑的月夜里,一切都是靜悄悄的。爺爺的酣睡聲流淌在院子里。我不知道去哪兒,在上溜達一圈就回家去了,第二天醒來就把這事忘了,但一到夜晚,強烈的孤獨感又重新深深困擾著我。
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撥通了父親的電話。良久,電話那頭傳來了他的聲音。混著雜亂的機械的沙沙聲,父親簡單說了幾句就匆忙掛了電話。那機械聲侵占了我的腦子。我在寂靜無人的上溜達了好幾圈,才把那聲音丟棄掉。
父母在年底才回來。每次回來都是大包小包的,把每個人的禮物都準備到位。一眾親戚和朋友,望著父母像望著英雄一樣,眼里滿是羨慕。在那時,外出打工就意味著去掙大錢了。那些年父母也確實掙到了錢——2009年,我家在買了新房。
是婁建開發的樓盤。父親去天津的第二年,婁建去了深圳。婁建的發家史,大家的說法都不同。有人說,他剛到深圳,先在一家裝修公司打下手,后來,自己通了門道,就自立門戶,越干越有起色,再后來接觸到了房地產。還有人說,婁建有個干媽,在深圳很牛,是他這個干媽帶他混出來的。無論如何,婁建今非昔比,走路姿勢和談吐,都與以往不同。
打算買房前,父親先去找了婁建。
婁建說,我那個樓盤,馬上交工。父親說,還不急。明年買也行。婁建說,快買吧,據小道消息說,明年市區準備開發。父親說,還差點錢。婁建說,我能幫你申請貸款。你變個魔術,我再告訴你個小道消息。父親說,現在不行了,不碰那玩意兒了。魔術都是假的。婁建說,都老同學了,不變我也告訴你。說罷,婁建的耳朵上滑下一支煙。
父親說,魔術是假的,但能讓人咧嘴笑是真的。婁建大笑說,老同學,你聽我的就行,我開發的這樓盤,絕對升值。一中將來可能會搬過去。到時候,這樓盤就是學區房了。
三言兩語中,父親就把十九萬交了。那灑脫勁兒,后來我再沒見過。
房,蛋大點的地,占據了人的一生。仿佛父親的前半生,都獻給了魔術,而后半生,都獻給了房。
婁建的話,有真有假。次年,沒有拆遷,但一中搬到了范蠡苑。而父親買的那個房,還未還清貸款就凈漲了十五萬。
那年,樓房如上帝的魔術表演,一夜之間在四面八方拔地而起。人們醒來看到的不是天花板,而是窗外的高樓。高樓把陽光全遮住了,成了一條素描街。人們不想生活在素描街里,就發了瘋地都去買樓。的女人,全到樓盤當銷售;的男人,全干上了裝修,還賣家電。
那段時間,人們都急躁躁的。
都急躁躁的。我也急躁躁的。那段時間,我剛初中畢業,寫了數不清的詩。
哥哥也急躁躁的,某天深夜,他在未開發完成的樓盤工地上,砍下了一個人的三根手指,而后在黑夜的掩蓋下,遁回了。
爺爺也急躁躁的,他聽說這個消息后,用一根皮帶,把哥哥像牽一條狗一樣,不知道從哪兒牽了回來。他用皮帶把哥哥肩膀那條龍攔腰斬斷了。
母親也急躁躁的,聽說哥哥被打后,執意要把他接到天津去。據說,哥哥到天津后,母親摸著他身上那道傷痕,不停掉眼淚。起飛和降落的飛機,在出租屋上空轟鳴作響,把單薄的顆粒板墻面震得發抖。
父親也急躁躁的,在和母親大吵一架后,把三根手指的醫藥費掏了,又賠了對方六萬。
果真是個吉利的數字,吉利到能買三根手指。
我傻乎乎的,晚上老忙著寫詩,沒考上高中。中考完的暑假,父親請了三天假回來了。為了我能進一中,他又去找了婁建一趟。那天,我倆一起出發,父親騎著爺爺的電動三輪車,我騎著兩條腿。他在前,我在后,我掐著距離,跟他隔得很遠,仿佛我們是陌生人。我看到三輪車后貼著:平安人家。下面還留著一串電話號碼。這四個字,令我感到自卑,我生怕在街上碰到同學。初中三年里,我早把父親打造成了一個外出經商的成功人士,還常夸下海口,說我爸已經在天津買房了,將來我也可能到大城市去上學。那段時間,我的歷史課本里還夾著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站在范蠡像下,是那么帥,梳著油頭,胸口的口袋里塞著白手帕。我不止一次對我初中時那三任女朋友說過,我爸年輕時,比周潤發帥。我那三任女朋友都會露出相同的懷疑神色。這時,我就一臉認真,甩出父親的照片讓她們看。她們接過照片,面色從懷疑變為了凝重。而后說,你爸不像周潤發,倒像黎明。我問,那我呢?她們說,你像周星馳。我問,哪里像?她們說,長的都是一張搞笑的臉。
母親也傻乎乎的,她把哥哥安排到了天津一所重點學校讀書。學費不低,里面都是富家子弟。哥哥進了學校,變得像一只瘟雞,肩膀上那條龍變得像一條草蛇。現在看來,那文身太爛了,一條死氣沉沉的龍,是老式文身,線條凌亂,形體不堪。按現在的話說,就是學徒工文的,一百八十八,還免費包郵送到家。哥哥頭頂殘存的黃毛走進食堂時,人們就說,你快瞅,鄉村非主流又來了。他不敢吃太飽,食堂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誰盤子吃得太干凈,就說明他的家庭條件不好。那些年,哥哥餓成了一條細犬。其實,哥哥算是遺傳了父親的基因,他有著硬朗的面孔。其間,有個女生愛上了哥哥這個鄉村非主流。哥哥后來親口跟我說,那個女生第一次約他去吃肯德基,他緊張壞了。他兜里揣了兩百塊才斗膽赴的約,但到了前臺卻不知如何點餐。女生見狀,一鼓作氣點了很多。他右手揣在兜里,死死攥著那兩百塊,沒敢掏出來。
父親是聰明的。那年暑假,他再顧“ 茅廬”,去找婁建,用兩條中華煙和兩瓶鵪鶉大曲,把我安排到了一中借讀。那天下午,兩點鐘,父親從“平安人家”車兜里掏出煙酒,走進了婁建新建的別墅。我在門外看著車。不大一會,父親提著煙酒出來了。
父親認真地說,他媽的,我就說,我跟你建叔都是老同學,我找他辦點兒事,還能收我東西不成?又說,25 號開始軍訓,你準備準備哈。回去的路上,我騎著兩條腿走在前面,父親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壓著車速跟在我后面。父親掏了六萬醫藥費后,更勤奮了,隔三天就加一次夜班。節假日有三倍工資,那兩年春節他就都沒回來。我再見他時,他變了模樣,眼袋垂著,黑著,像個熊貓,頭也禿了,那就推個光頭。但他還是那么愛干凈,胡子刮得利利索索,衣服洗得干干凈凈,領口都洗得變形了。
爺爺是聰明的。父母離家這么多年,他把家操持得很好。他退休金很高,但很摳搜。他常一聲不吭,從外面拎回來一袋低價處理的水果或其他食物,一吃就是半個月。饞了,他就從項梁雜碎鋪買上三斤鹵雞頭。幾年下來,我已練就了一口氣就能吸掉一個雞頭的本事。爺爺每次看到我吃雞頭吃得津津有味時,就一臉欣慰。有年夏天,剩余的雞頭太多了,生了蛆,一只蛆蟲揚揚得意地在飯桌上爬行。我大聲驚呼,有蛆!爺爺笑笑,一臉平靜地把蛆捉了去,說,蛆是好東西,高蛋白,在古代叫“肉龍”,原來的地主家常把一塊肉吊在屋頂,一段時間后,肉上就生出很多蛆,然后再取下來吃。說著他就把雞頭端走了,我看到他偷摸把雞頭拿水涮了涮,吃了。
我愛吃雞嘴,爺爺愛吃雞腦子。他吃雞腦子時,還要配上一杯啤酒。他只喝山水啤酒,兩塊五一瓶,喝完了,瓶子還能賣五毛錢。原來爺爺一頓飯能喝一瓶,后來就只能喝半瓶了。剩下的半瓶,再拿磚頭把蓋兒砸上,留著下次喝。我勸他,可以把閣樓上的藥酒喝了。爺爺說不舍得喝。每次,爺爺得知老一輩的某某某死后,他就有點惋惜,說,這么好個人,咋就死了呢?又說,年輕時,這么強壯、一頓飯能吃八個饃的人,咋就死了呢?然后,他就有點高興,說,你看我現在,一頓飯還能吃十個雞頭,喝半瓶啤酒。說,一個月還能領四千的退休金,好好活著吧。說,都不如我呢。
爺爺愛這么說,剛開始時,他聽說某某某死了才這么說。2018 年,父母在天津買了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花了六十萬,背了三十萬貸款。那中間他就一個月說一次。我高中畢業后,以二百八十分的成績考上了青島一所國家重點民辦二流專科。青島與天津,都是臨海城市,但各在東西。這后來,他就一天說一次。我上大學期間,每到月底,爺爺就騎著“平安人家”,到銀行領退休金,出門就到郵局把錢又寄給我。我收到錢就又開始寫詩。寫來寫去,并沒寫出什么門道。但我很想寫出門道,像海子那樣。如果寫不出門道,我最起碼還有臥在鐵軌上的機遇。
3
大學畢業后,我直接回到了。在外頭的那段時間,每當我入睡前,腦海里總是浮現出陽光燦爛的,和小時候一個模樣。那滋味不好受。即便變了樣,那也是最接近記憶的地方。比那時好,工作機會多了。我進了一所機構當老師,輔導學生寫作文。輔導作文時,我還給學生講詩的旋律,學生們就給我起了個外號:海子。即便海子不是真海子,但也是海子。開會時,領導在上面講話,我就在本子上寫詩。唰唰作響。
我上班半年后,哥哥在天津結婚了,他娶了個天津郊區的姑娘,姑娘比他小四歲,不愛吃煎餅果子,愛喝胡辣湯。他們也沒辦婚禮,是潦草結的婚。知道哥哥結婚,爺爺高興壞了,騎著“平安人家”到銀行取錢,給哥哥打去了五萬塊。回來時,他又到雜碎鋪買了一斤雞頭、三斤肘子肉、一件青島啤酒。
爺爺自告奮勇說,我大孫子結婚了,今天吃肘子肉,喝青島啤酒。那天,我跟爺爺,吃,喝,吃吃喝喝。大中午,吃吧,喝吧。爺爺一邊吸著雞腦子,一邊讓我把哥哥跟嫂子在新家吃飯的視頻找出來。我手上黏糊糊的,扒拉著微信家庭群。群名:平安人家。爺爺看后說,這個名字好。我說,爺爺,今天我送你一首好詩。
人,吃。
人,喝。
人,拉。
人,撒。
人生本無意義,有了吃喝拉撒,才有意義。
我還沒念完,爺爺就犯困回屋睡覺了。到了下午,我下了點面條,喊爺爺吃飯,推開門,看到爺爺躺在地上。
爺爺腦梗了。癱了。一個月才能開口說話,平時開口都是流哈喇子。
爺爺開口第一句話吞吞吐吐,我以為他要說銀行卡密碼的事,父親以為他要說老房的事。爺爺卻說,天天笑話人家死得早,我現在生不如死。
半年后,爺爺靠著訓練和輔助器械,四肢逐漸恢復正常,但精神頭不如原來了,還戒掉了雞頭和啤酒。那半年,父親一直在家照顧爺爺。
從前年開始,父親的廠子一直不景氣,裁掉了很多人。廠子要搬到天津郊區的工業園,離家五十里地,雖然有班車,但父親心中打起了退堂鼓。其實我能看出來,他很想回到,但出門在外的十幾年,讓他內心對故里的情感變得非常矛盾。
爺爺的病情逐漸好轉,父親收拾行李的動作又加快了。在家這半年,我和父親基本不說話,只有我拉屎吃飯睡覺的時候,兩人才能說上話——誰在廁所?做的啥飯?還沒睡覺?白天我上班,下了班我就到陽臺吸煙寫詩,父親的房間就與陽臺挨著。每天晚上,透過窗戶,我都看到父親在屋里玩手機。他喜歡一邊喝酒,一邊刷短視頻,看拼多多。他愛喝白酒,幾個月的時間就把家里老酒喝完了。后來,他就開始進攻閣樓上的藥酒。其實,很多次我都想找他喝酒,找他說話,但都被詩歌阻擋了。我不但要寫詩,還要寫出名堂。我想做出偉大的成績后,再向父親坦白,而后一臉鎮定,注視著父親驕傲的臉,就像很多年前,父親蹲著給我變魔術一樣。
這么想著,我花了一分鐘,就寫下了這首詩:
山能擋住陽光
爺爺像座高山
我像座小山
中間還隔著一座矮山
山能擋住陽光
但矮山的頭上郁郁蔥蔥
小山的頭上也郁郁蔥蔥
這首一分鐘寫完的詩,后來發表在了一本國家級刊物上。作協大為震驚,說這樣的詩也能發表?我心說這還是一分鐘寫完的呢。作協給我發了一萬元人民幣的獎金。
領到這沉甸甸的一萬塊錢的那天,我對象說,你不把寫詩的事告訴你爸嗎?我說,還不夠,等我再發表幾首,有點成績再說。我對象不同意,非要讓我說。我之所以能和她走在一起,就是看上她那份善良。她跟我一樣,也是留守兒童,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她比我還慘,她父母離婚,她爹18 歲就開大貨車,跑了一輩子,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現在都45 了,又貸款買了輛大貨車,每天往國外送新能源汽車。
那天,就是那天。8 月25 號那天,我領取獎金的前兩天,我與父親在客廳相逢。我說,爸,你還回去嗎?我爸說,咋啦?不回去干啥去?我說,我爺這么大歲數了,身邊離不開人了,要不,你別回去了?我爸說,也是。但我在家能干啥?掙不著錢哪。我說,你看,我爺一個月領四千塊錢,你在家隨便找個工作,送外賣,當保安,一個月哪怕掙兩千,加上我爺的四千,也有六千塊錢了。不比你在天津掙錢多?父親說,也是,但人家要我嗎?沒等我說話,父親搶先說,我去找你婁建叔吧!我們老同學!
第二天,父親開始了他一生中的“三顧茅廬”。這兩年房地產不景氣,天津的房子變得一文不值。婁建早金盆洗手,在自己開發的大廈里當董事長,手里還有幾家企業,但究竟啥企業,我也不知道。父親坐在辦公桌前,對面坐著婁建。這么多年下來,父親吃成了一個胖子,眼睛凸著,而婁建這兩年開始養生,天天健身、吃素,變成了瘦子。那天,我下班回到家,父親告訴我說,工作給安排好了,你建叔讓我到他大廈里當物業,兩班倒,晚上在監控室看監控。但你建叔說了,沒啥事我可以睡覺。臨走前,他非讓我變個魔術,我說他媽的,這么多年了,我早不會了。
第三天上午,我領取了獎金。下午,我和對象一起,到萬達廣場買了一部七千塊錢的折疊屏手機。晚上,我們又買了一個蛋糕,折疊屏手機就塞到蛋糕里。這都是我對象的主意,為了慶祝父親找到新工作。我對象說,這是她從抖音上學的,一定得先讓叔叔切蛋糕。我們手捧著這個“魔術”蛋糕回了家。回家的路上經過范蠡商場,我下意識從車窗往外暼了一眼,里面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見。一首詩,就那樣突然飛進了我的腦子里:
魔術是假的,
但人看了能咧嘴笑是真的。他還說,
每一場看似不起眼的魔術,都是表演者提前用心安排的。
責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