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恨之間：“直接而模糊，甜美而諷刺”

需要注意到，格蘭特講述自己的現實出軌以及菲奧娜處理應對的段落和這部分夢境敘述相比，哪個更長？顯然，丈夫為自己辯護的夢境部分長得多。也就是說，停留在自我開脫、欺騙辯解的虛構部分，其實更強勢。這里，作者（帶著菲奧娜式的嘲笑）想讓讀者看到的是，夢境仍在延續現實生活中男性中心主義的敘事：格蘭特的出軌無非是在模仿那個同事（鏡像一般），同事都已經放棄了類似的放浪行為，回歸傳統家庭，格蘭特卻還沒長大，也不會有什么改變，永遠不會真正承擔起責任。以及，她想讓道德上虛偽的格蘭特為菲奧娜感到歉疚。那么，格蘭特反省過自己嗎？從來都沒有過，至此都沒有過。

于是格蘭特便上“草地湖”——那幢舊的 “草地湖”，去找菲奧娜了，可是他卻走進了一 間梯形教室。

夢境仍在繼續。“舊的”，對應的是過去時光。“梯形教室”是學術符號，強調格蘭特的教學生涯、知識分子身份，也是福柯筆下的權力結構——全景敞視主義規訓空間。

坐在最后也是最高一排的是一溜一式兒穿黑袍子的眼神冷漠的年輕女子（格蘭特心知肚明的外界對他的評判），全在服喪呢（以一種幽靈式的在場暗示菲奧娜的喪失，她們的服喪對象其實是菲奧娜正在喪失的主體性），她們懷著敵意的眼光自始至終都在盯著他，片刻都不離開，讓人覺得怪異的是，對他所講的一切連一個字都不記或是不屑于記下。

他的作風問題被公開后，現實生活里，話語顯然不再具備實質影響力。但“怪異”一詞表明，格蘭特內心從未有過愧疚感。而夢中梯形教室則變身法庭：身為教授的格蘭特站在了被告席上，被他傷害過的女性等著他懺悔，但又對這種懺悔嗤之以鼻。

菲奧娜坐在第一排，像是沒有受到干擾。（公開場合，她是丈夫的支持者。但“像是”，而不是“完全沒有受到干擾”。她要保持自己被婚姻規訓后的“清醒冷靜”，保持優雅高貴的所謂“理性獨立”的自我。）她把這教室改變成了一般在舉辦派對時她所身處的那個角落—一個清醒的、無人醉醺醺的區域，在那里她往喝的酒里兌礦泉水，吸的是不含毒品的普通香煙，在聊著關于她那幾條狗的有趣故事。（狗是她可控的、能給她帶去意義的生育替代品，她的創傷正在于丈夫的背叛無法言說。她對一切出軌事件是清醒與不屑的。）……仿佛貞潔是一種時尚，能沉默寡言則是一種幸福。（以禁欲姿態沉默地反對丈夫，把被動傷害轉化為存在意義上自己的主動選擇。妻子的位置，她無法承受又只能站在那里，但她拒絕讓自己成為受害者。我們都知道疾病的隱喻，她想遺忘什么？她是想從遺忘中逃脫嗎？）

“哦，得了吧，”菲奧娜說，“那種年齡段的女孩子，總是滿世界地說要尋死覓活的。”（嘲諷、不屑的語氣，以傲慢的方式表達對幼稚的不齒。她既恨格蘭特，又壓抑了這種無法忍受的恨，于是通過模仿父權制話語轉而去貶低了那些女孩的情感。）

可是光是聽到她這么說還是不夠的事實上，這件事還是讓他很有點膽寒呢。

這表現出了格蘭特的無恥。他要求菲奧娜以那種概不在懷的方式寬慰他。在出軌遭輿論“清算”的時候，他要求菲奧娜解除他的負疚感。他才是一個裝作無辜孩子、體面狼犬的恐怖巨狼。之后敘述進入現實部分，格蘭特用的都是一些輕描淡寫的詞語，弱化了師生“戀”的傷害性。

信倒是確實來過一封的，另外，他辦公室的門上也出現過黑漆涂寫的“無恥小人”字樣（代表社會對格蘭特的道德審判），而菲奧娜呢，在得知有個姑娘因為迷上他這位老師而受到傷害之后，的確也說過跟夢中的那句類似的話（菲奧娜的冷靜反應符合格蘭特對妻子這個女性角色的期待）。……不過閑言碎語還是到處傳開了。他沒少見到端起的冷肩膀。幾乎沒有人請他們去共度圣誕節……（社交網絡實施的冷暴力排斥使兩人婚姻成為孤島。我們可以想象從小到大家里都是高朋滿座的菲奧娜，那些年有多么孤單。）……感謝上帝，他總算沒有犯下徹底坦白交代的錯誤（把懺悔視作錯誤，說明格蘭特從未反省，因此也把菲奧娜卷入了封閉的死循環：丈夫不懺悔，妻子如何寬恕？）——他只是向菲奧娜保證，以后一定跟她一起好好過一種全新的生活。

不懺悔過去，反而承諾未來，成功將感情債務帶來的自我罪疚感轉化為他人的希望。尤為諷刺的是，所謂全新生活，是他住進了菲奧娜繼承的房產中。我們知道空間是權力運作的基礎，一個犯錯的人到了完全沒錯的無辜者的地盤上，在那個空間里他仍是一個主導者，由此可見門羅營造出的男性和女性權力對比之懸殊。伴隨他的錯誤而來的是兩人生活方式不得已的改變：

那位心電圖儀專家在大房子里孤獨地度過了一段困惑與憤世嫉俗的時光之后，終于離開了人間……（格蘭特與自己岳父母關系怎樣？他稱呼岳父的方式里有一種明確的諷刺挖苦意味……）

此時，鮑里斯和娜塔莎已經死了。它們中的一只先得了病，去世了——格蘭特忘記是哪一只了——接著，另外的那只也死了，多半是因為思念，于是自己也不想活了。（這里可以看出格蘭特完全不關心妻子心愛事物的輕慢。對動物因思念而自絕的擬人化浪漫敘事，反諷了丈夫的寡情。而且小說結尾，格蘭特已經擁有了新人瑪麗安。）

在他第一次要回到“草地湖”去探望的那個早晨……他竟真的有點兒緊張，就跟往昔他準備跟一個新的女人首次約會的那些天的早晨一樣。

門羅念念不忘自己的人物設定，格蘭特本性喜新，果然，菲奧娜給了他一個全新女性形象。

“喲。這么早就有水仙花啦，”克里斯蒂說，“你準是花了一大筆錢吧。”

對話展現出門羅對人物的塑造完全貼合其經歷，克里斯蒂作為單身媽媽，對錢是非常敏感的。

看上去她的臉有一點點腫，一邊面頰上有處松弛的肉擋住了她的嘴角……

他不在眼前了，她沒必要再拼命努力過自律的生活。

“菲比·哈特。”格蘭特說。他腦子里出現了那個胸部凹陷、黑眼睛的姑娘的形象……

作者是女性，但她既然選擇了男性視角，就會體現出男性通常從性的角度出發思考問題的特點。

關于菲奧娜新男友奧布里的身份，作者巧妙地讓他成為一家出售滅野草機器及相關用品公司的代理人。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蕾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春天》風靡一時，書中深刻揭示了化學藥品和肥料對環境的污染與破壞，奧布里是一個環境的間接破壞者，結果因有毒甲蟲而生病失憶，門羅的這一設定是對當時社會問題的深刻諷刺。

可是他記起來奧布里是離不了輪椅的。……他腦子里出現了一幅圖景，菲奧娜穿著她的一件邊緣有小孔眼有藍絲結的長睡袍，頑皮地掀開了一個睡在床上的老男人的被子。

理性層面他知道奧布里本人在生理上很難主動，他腦補的其實是他所經歷過的。門羅用這種管中窺豹的方式轉述了一些他倆婚姻生活中的具體畫面。

“草地湖”里沒裝上多少鏡子，因此他倒也無須看到自己在潛行與跟蹤的模樣。

這所療養院主要面向阿爾茲海默病患者，顯然院方不認為病人需要鏡子。鏡子是和理想自我相關的一種裝置。電影中有一個畫面，格蘭特照鏡子時看到自己年輕的樣子：穿西裝打領帶，妻子在身后。《死者》《素食者》這樣的小說里，人物的頓悟時刻往往因為從鏡中看見自己靈魂的可憐可鄙。但在這部小說里，格蘭特從未有過這樣負面的感受。

在形形色色外來者的包圍下，這些“局內人”倒顯得跟平時的狀態不一般了。長出胡子來的那位婦女下巴會給刮得溜溜光，眼睛畸形的那人今天用紗布或是黑鏡片把那兒給擋上了……

這里出現了一個bug。門羅把過去“草地湖”（鄰居法夸爾先生住院時期）的病人與眼下的混淆了。關于那個時期，作者是這么寫的：“以前他和菲奧娜去探望法夸爾先生時總會看到一些讓人惡心的景象。老太太的下頦處長出了髭須，有人眼睛那里鼓出個大包，像只爛李子。”

他對這個療養院探究得越是深入，便發現這里的回廊、小憩之處與岔道，像是多得都數不清似的，在信步漫游時他仍然很容易迷失方向。（療養院迷宮般的結構反諷式地象征了病人記憶的混亂。）他會以某幅圖畫或是某把椅子作為地理坐標，可是到了下一個星期，他選定的那東西卻給移動到別處去了。他不愿跟克里斯蒂談這件事，免得她會以為他自己也得上什么精神疾病了。（此處展現了門羅對社會的觀察之準確，人們害怕的不是得病本身，而是被納入精神疾病的話語體系里。）

門羅為什么要寫這個情節呢？完全可以不寫，因為完全不影響故事的推進。她應該是想強調，在這樣一個公共社會機構里，那種福柯式規訓機制所帶來的強烈囚禁感。連格蘭特這樣一個記憶沒出問題的人，都無法建立穩定的方向感，那么對于那些病人（比如早期的）來說，這種感覺可能會更加強烈。可見，療養院的工作人員認為這些病人已經失去空間定位能力，只需順從安排。后文絞去菲奧娜長發也是一種極度權力控制的做法。

接下來小說寫到了格蘭特如何在性解放潮流中出軌出得如魚得水。

他十二歲以來便一直有的那種發胖的趨勢消失了。（一次普通性行為可以消耗掉三四百卡路里熱量，和在跑步機上全力沖刺二十分鐘消耗的熱量接近。）……他從未能像現在這樣地欣賞從辦公室窗子望出去的風卷殘云或是冬暮落日的景象，（原本滿目蕭條，但正如柄谷行人有關“風景的發現”所說，風景的存在基于人如何去看待它。）……欣賞黃昏時公園里兒童們發出的哭喊聲，他們舍不得離開玩了半天雪橇的小山包呢。（非常嘲諷的語氣。他應該是不愛孩子的，會覺得小孩很煩，所以他并不在意菲奧娜無法生育。）夏天到來了，他記住了一些花卉的名稱。（這里我個人覺得是門羅嘲諷 high 了所導致的一個 bug，因為前面寫的是：“以前他還從未給菲奧娜送過花。也沒給別的任何人送過。”）在照料過幾乎發不出聲音來的岳母（她得的是咽喉癌）之后，他到教室來上課，大著膽子背誦了、接著又翻譯了那首壯麗卻又很血腥的頌歌，那個用頭顱來做贖金的故事……那天，也沒準是別的一天，他駕車回家時，他發現頭腦里浮現出一個荒謬與帶褻瀆意味的引句，在那里縈回不去。（通常來說，一個人照料了癌癥患者之后，心情是沉重的，完全不會有志得意滿的感覺，然而格蘭特卻充滿了生命力。為什么呢？因為那個會像傾盆大雨般發表言論的岳母被門羅設計成了失聲狀態，解除了格蘭特對其所具備的話語權的恐懼，他因此獲得了解讀血腥頌歌的能力。他與岳母的關系如何由此可以想象。在菲奧娜的家里，他始終處于壓抑狀態。那首頌歌講了什么呢？詩人被國王抓住，國王要砍他的頭。詩人一夜沒睡，寫了一首頌歌。臨刑前他把頌歌背給國王聽。結果，國王被感動了，把他釋放了。所以，那首頌歌講的是詩人用自己的聲音給國王獻上了一份禮物，由此得到了賞賜。也就是說，格蘭特用岳母獻祭，獲得了自己運用聲音的力量，得到了學生們的喝彩，尤其女生們崇拜的目光。其自大在這里達到了頂峰。而失聲，與失憶是一脈相承的……）

就這樣，他在智慧與學術地位上都有所提升——而且還得到了神與人的寵愛。

格蘭特自我重塑成功，這是門羅很諷刺的一筆。而他接下來打算為菲奧娜做的事情，可以理解為對她過去造成的傷害的補償，也可以理解為他把自己看作是救贖者，覺得自己可以拯救她，可以像國王一樣赦免她的“死刑”，給予她幸福。

她穿了件她自己的少女式的翻領睡袍……（似乎重返青春期）

格蘭特把書放在床上菲奧娜手空著的那一邊。

“是關于冰島的”……

她說：“冰——島。”那第一個音節還好歹顯示出了一丁點兒興趣，可是第二個就完全變得冷冰冰干巴巴的了。總之，她務須得把注意力轉回到奧布里身上去，他正在從她的手中把自己那只厚厚的大手抽出去。

格蘭特希望能用象征母親和過去的“冰島”喚醒菲奧娜的身份記憶，但此時她的情感關注點在奧布里，格蘭特試圖連接過去的努力失敗，溝通如同音節般斷裂了。總之，菲奧娜以被拋棄（進療養院）的方式主動拋棄了格蘭特。

“ 怎么的啦？”她說，“ 怎么的啦，心肝寶 貝？”

格蘭特從未聽到過她使用這樣低俗的親熱口吻。

我們的原型到底是怎樣的？如果沒有被教養、教育所改造、塑造，我們原本的真實自我，在生病后，大腦控制減弱后，到底會變成怎樣？

格蘭特沒有再回菲奧娜的房間就離開了。他注意到這天的風確實是暖和多了，鴉群聒噪得很厲害。停車場上，有個穿花格子褲子的婦女在從她汽車后備廂里將一把疊上的輪椅取出來。

“鴉群聒噪”等同于他內心的煩躁。這里，瑪麗安第一次出場了，穿著與菲奧娜常穿的“量身定做”的老錢色系截然不同的花格子褲。

她的開身毛衣——也不知道這件是不是她自己的——紐扣總是沒對準的。

按照常理，菲奧娜會選擇自己喜歡的、常穿的、舒適度高的衣服帶去療養院。對這些有限的衣服，格蘭特都沒有記憶。

因此他就坐下來給她念一本舊小說，那是寫貞潔的愛情與失而復得的財富的……

前文中提到，療養院里是沒有精神生活的，沒人會在意病人的精神生活是否落伍。我們知道，文本中提到一首歌或者一部電影、一部小說時，通常需要考慮互文性。也就是說，引用的內容不能與主題毫無關系。所以這里門羅諷刺性地給出了小說的主題：什么是所謂貞潔的愛情？什么會失而復得？那還是財富嗎？

電影中處理這部分菲奧娜忘記格蘭特、迷戀上奧布里的內容是通過頭發等細節。菲奧娜把格蘭特帶去自己房間，他們討論關于冰島的書時，她的頭發已經越來越亂。還有一個手的細節，去她房間的路上，格蘭特伸手想去摟她的腰，但沒碰到手就又縮了回來。因為當時菲奧娜穿了一件白色連帽運動衣，而這完全不像她的穿衣風格。

他對奧布里的妻子沒什么印象了，只記得見到過在停車場時她穿的是花格子套服。（又是一處小小的不嚴謹，前面是花格子褲子，而非套服。）……在他的印象中，她的腰比較細，臀部則比較寬闊。（怎么描寫格蘭特這樣一個情場老手？僅僅匆匆一瞥，哪怕對方并沒美到讓他留下印象，他還是記得她的腰臀比，這是男性凝視下的性特征。）

今天，她沒穿那套花格子衣服。而是穿著系了棕色寬皮帶的長褲和一件粉紅色套頭運動衣。他對腰身的印象沒有錯——勒緊的腰帶顯示出她是有意要這樣的。其實稍松一些倒可能效果會好些，因為現在腰帶以上和以下都鼓得更厲害了。（靠“勒緊”制造出腰線，卻越勒越鼓，反而暴露出腰腹部贅肉，這一方面說明瑪麗安沒有自知之明，不懂中產階級優雅自在的那一套審美；另一方面，她這種努力對抗地心引力的姿態，也溢出了她那被壓抑的豐盈的生命活力。）

她可能比她丈夫要小個十到十二歲。（她丈夫奧布里多大？原文寫過，“這人年紀跟格蘭特相仿，也許還稍許大幾歲”。格蘭特這個老手精確的年齡推算暴露出他對女性交往價值的計算法則：必須比他小。）她頭發剪得短短的，帶點波紋，染成了紅色（暗示她試圖顯得年輕時尚）。她的眼睛是藍色的，比菲奧娜的要淺一些，是那種缺少層次感的知更鳥蛋或是綠松石的顏色——因為稍稍有點鼓所以顯得像是有點兒斜。（對于這雙眼睛，他先是習慣性和妻子的做對比，第一印象是貶義的，但僅僅與之聊了會天后妻子的臉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了，于是，“那雙知更鳥蛋的藍色眼睛怪招人地朝上翹著”。）

聽她的口氣，就連他能進她家門也多少算是個勝利了。他壓根兒沒想到事情會是這么難辦的。他原本料想見到的會是一個不同類型的妻子。一個急于想討好人的家庭婦女，因為沒料到會有貴客登門，且這人還跟自己談心腹話，因此就不免要飄飄然了。

一個多么自以為是的前大學教授，他把自己當成貴客，好像他是屈尊來到她家似的。他對女性的態度是極其不尊重的。他接受菲奧娜求婚時那句“她身上有生命的火花呢”，顯示出他眼中的菲奧娜不僅有生命的火花，更有錢的火花、階層地位的火花。所有那些東西都可提升他。

她帶他穿過門廳進入起坐間，一邊說：“我們只好在廚房里坐了，這樣我才能聽到奧布里有什么動靜。”格蘭特瞥到正房窗上掛著兩層簾子，都是藍色的，一層很薄幾乎是透明的，另一層是人造絲的，房間里有一張配套的藍沙發和一條讓人提不起精神來的灰兮兮的地毯，還有各種各樣的明晃晃的鏡子和小擺飾。

瑪麗安的家境一覽無余。這次格蘭特見到了和自己出身相同階層的女性，他以非常挑剔的眼光先看到了窗簾。好的紗簾是透光不透人的。《飄》里的斯嘉麗為什么能直接拆下家里窗簾做一件高貴優雅的祖母綠禮服？因為那是天鵝絨的。和契訶夫名篇《帶小狗的女人》里一樣的灰地毯暗示出沉悶的生活，各種鏡子反映出瑪麗安是非常關注自我形象的，但下層階級的家飾往往是繁雜的，小東西多而廉價，這其實是因為缺乏協調搭配的審美能力，就和女主人的穿衣風格一樣。

廚房再過去的一個房間——那該是個向陽的房間……他能聽到里面有開著電視的聲音。

妻子對丈夫挺好，因為把向陽的好房間留給了奧布里。前面療養院護士也提到：“他一向都是由他太太自己照顧的。她在家里照顧他。她讓他暫時在這兒待一陣，是為了讓自己好喘口氣。”

……他覺得她在用的那咖啡壺就挺不錯，便說他和菲奧娜一直都想買的就是這種樣子的壺。其實當然是在說瞎話——菲奧娜過去喜歡過歐洲出的一種新產品，每回煮咖啡只限兩杯。

門羅完全可以寫寫菲奧娜喜歡的咖啡壺是個什么奢侈牌子，多貴，獲得過什么設計大獎，那么為什么只寫“只限兩杯”呢？大家還記得這家人因為格蘭特的作風問題被迫隔絕，沒有同行朋友，沒有親人，只有所謂“門前冷落車馬稀”的狀態嗎？菲奧娜這種以高貴姿態“適應”只有她和丈夫兩人喝咖啡的局面的做法，卻被格蘭特順水推舟解讀為“喜歡”。

聊天這會兒，格蘭特心里不時拿瑪麗安和菲奧娜作對比。門羅在此把刻薄處理得輕描淡寫：“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完整地保持住她們的美，即使只能算是原先的影子，就像菲奧娜這樣。”這里格蘭特對女性的凝視是雙重暴力的，一是將兩個女性并置對比，二是將她們的老年身體與青春對比：“沒準必須在一個女人年輕時就認識她，你才能得出這樣的印象。”

他不僅注意到瑪麗安的乳房很年輕，還注意到她的雙唇很肉感，這又是對比得來。門羅在這里呼應了小說開頭菲奧娜出門去住療養院之前，格蘭特所看到的她的唇部狀態：“她的嘴唇稍稍有點歪扭，現在她正用殷紅的唇膏來更加突出這一點。”

駕車回家時，他注意到原來布滿雪和樹枝清晰陰影的洼地湖如今讓百合花點綴得明亮多了。它們那新鮮、像是可以吃的葉子幾乎有大淺盤子那么大。花朵筆直地升起，有如蠟燭的火焰……菲奧娜告訴過他，這種花自身也是能產生出一些熱量的。……（她）說如果你把手伸到蜷縮的花瓣深處，應該能感覺出那種熱的。……反正那種熱能吸引甲蟲。

這部分文字非常美，乍一看會以為是生態女性主義寫法，讓人會去猜測門羅是不是想寫：女性的內心就像蜷縮的花瓣一樣，它不是全然敞開的，而是需要走進去，主動去了解才能知道；那種熱又是不是指生命的火花；對于菲奧娜這樣的女性的內心情感，只有在自然這邊有所回應，而不是在男性那邊。但，注意緊接著的這幾句：

想想菲奧娜怎么總是感到郁郁不得志吧。她不像是在追求鏡花水月嗎？不——根本就是生活在鏡花水月之中。與瑪麗安親密相處會面臨不同性質的問題。……他原本也是可能跟她結婚的。……她還是很具吸引力的呢，有那么出色的乳房。會不會是在調情呢？她在廚房椅子上移動屁股時那過于做作的動作，她噘起的嘴巴……

百合通常象征純潔，但門羅在這里強調的卻是它們的形態，以及能產生熱量，吸引甲蟲的作用。這就等同于性欲、生命本能的體現了。雪和陰影與寒冷、壓抑有關，百合的熱量象征著格蘭特那被壓抑的欲望開始蠢蠢欲動了。洼地、淺湖、蠢湖、草地湖，原本是屬于菲奧娜的意象，如今被筆直有如蠟燭的黃百合給覆蓋了。大淺盤子那么大的葉子，其實是很有侵略性的，明黃的生機恰恰埋葬了白雪中的記憶，那是菲奧娜對夫妻倆生活的最后的記憶。所以這一段，寫的其實是格蘭特性沖動下的再次背叛。

接下來，瑪麗安通過三通電話留言向格蘭特主動發起“攻擊”。我們常說，先心動或者先表示出心動的人，就會被對方控制。所以，瑪麗安在感情上是個新手。當她覺得有“幸福”可言，想抓住對方時，是急于出擊、急于表態的。她已經完全把底牌亮出來了。因此門羅詳細描寫了情場老手格蘭特的一系列復雜的心理活動，包括對瑪麗安整晚的心緒分析，自己可能的行動和對后果的想象，充滿了男性勝券在握的揚揚自得以及欲望與權力的不對等博弈。而格蘭特所有的分析，其實都是在投射自己的欲望。

留言機里她的聲音跟他方才在她家里聽到的不太一樣。……一種故意裝出顯得滿不在乎的聲調，顯露出一種既急于想把話說完又遲疑不決不想把電話掛斷的心態。

瑪麗安試圖壓抑對格蘭特的真實欲望，卻在不經意間流露了出來。尤其兩次強調“我是瑪麗安”，更加暴露出她得不到及時反饋的焦慮。

電影在處理瑪麗安這場戲時改編得很好。給格蘭特打完電話后，瑪麗安一開始在椅子上坐得很正，然后她開始喝酒，看起來像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水滴從玻璃杯的外面滑落，滴到了她早上見格蘭特時穿的那件紅色衣服上，留下了一滴水漬。她伸手去摸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仍亮著的電視機，仍播放著體育頻道節目。那閃著光的是奧布里的房間。她的手摸到了濕掉的地方，那里如今只有濕的痕跡。之后，她整個人滑了下去，在椅子上癱下去，有點像躺平，很有些自暴自棄的感覺。她已經發出了明確的信號，現在有點隨波逐流了，感覺上她是把自己交給了格蘭特，讓他來決定答不答應她的邀請，約不約她。她手里晃動著酒杯，頭枕著椅背，手指還在玩弄著冰塊。一個在焦灼等待，同時又有一點無望的女性形象，因為主動權不在她手里。

有一點倒給了他一種滿足感——這又何 必否認呢——那就是引發她產生了那種感覺。

在瑪麗安的兩個電話之后，門羅用了兩個破折號波浪般遞進地推高格蘭特此時的滿足感。

他將雞蛋和蘑菇弄好，準備給自己做一份煎蛋卷。接著又想，何不來上一杯酒呢？

好整以暇、守株待兔，試圖在兩性關系中占據主導地位的男人，而酒精又在推波助瀾，釋放著性欲（給她回撥電話時他已喝下三杯）。

他可以讓她乖乖地就范……把奧布里送回到菲奧娜的身邊去？而且不僅僅是去探視，而是長期住在那里，直到去世。……想想看，自己的輕薄行為竟然換來了菲奧娜的幸福。

他要操控瑪麗安來重組療養院里那一對的關系，達成所謂“菲奧娜的幸福”。他明明為了自我滿足，卻要包裝成利他行為，把自身欲望合理化。

菲奧娜在她房間里，只是不在床上。她坐在窗前，穿了一條樣子合時令的只是短得有些古怪的色彩鮮艷的裙子。

從床上移到窗前，菲奧娜的生命活力在恢復。但仍然只能穿護士隨機給的衣物，說明她作為病人，主體性不再能自我賦予，還得悲哀地等著別人給予？（就像她等著格蘭特不拋棄

她一樣）。

從窗外飄進來一股盛開的丁香花熏人欲醉、溫暖的香氣和地面上施春肥的那種氣味。

這句話的妙處在于呼應了小說剛開始的求婚場景。新手寫到這里往往會寫得很美好，因為要重逢，要重新認出對方了，不會再寫到肥料的臭氣。《包法利夫人》里，愛瑪第一次和賴昂沿著鄉間小路散步，花開艷艷兩人情動，福樓拜卻偏要在此補一筆骯臟的農村速寫：蒼蠅嚶嚶，氣味難聞。

“菲奧娜……”他說。

“你走開很久。咱們現在賬都結清了吧？”

譯林出版社2013 年馬永波、楊于軍譯本這里處理成：“我們現在都要搬出去了嗎？”這個“賬結清了”到底是指“咱們現在可以出院了嗎”，還是指“你之前出軌，我現在也玩了你一把，賬結清了”？但她顯然是回不了那個已經不屬于她的家的。

“菲奧娜，我給你帶來了一個驚喜。你還記得奧布里吧？”

格蘭特自以為是、自行其是。其實護士早就提醒過他，這種認出與否只是短暫的一瞬間的事。但他完全沒想過后果。

她對著他瞪視了很久，仿佛吹來一陣又一陣的風打在她的臉上似的。風吹進了她的臉，吹進了她的頭腦，把一切都撕扯成了一片片的破布。

把阿爾茨海默病具象化的描寫。風就像求婚那天一樣。這里的“一切”是什么呢？是在格蘭特看來算得上美好的婚姻生活？還是她跟奧布里的短暫交往？

“人的名字我現在記不住了。”她冷冰冰地說道。（很客觀地認知到自我。）

……她把書輕輕放下，站起來，舉起胳臂抱住了他。從她的皮膚或許是呼吸里釋放出一股淡淡的異樣的氣味，在他的感覺中，那像是多日未換水的剪花的枝梗的氣味。

對菲奧娜來說很溫暖的擁抱，卻不幸地面對著三個定語。“多日未換水”，可以聯想到，格蘭特有多久沒來看她了。“剪花”，被切斷了聯系的花材，沒有土地了，不像那些百合，有源源不斷的生命的熱量。她從自己的生活、記憶、認知里被“剪斷”，被放進療養院。但凡插過花的就知道，那是一種酸臭味。丁香—春肥—植物腐敗的體味—肉體的衰老（那是瑪麗安身上還沒有的）。

“你是可以開車跑掉的，”她說，“開車一走了之，在這個世界無牽無掛，將我拋棄。拋棄掉我。把我給拋棄了。”

三句變體的“拋棄”，暴露出菲奧娜恐懼被拋棄的核心創傷（這或許也是他們將近五十年婚姻的真相）。

所以，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故事呢？這其實是一個權力關系不斷爭斗導致的悲劇。為什么格蘭特多年來持續出軌？因為權力在菲奧娜的家庭這邊。她那有北歐血統的母親創造了那個有自由色彩的家，那個權力中心多年把持著發聲的核心位置。還記得格蘭特在大學教什么吧？與古代斯堪的納維亞、古挪威文學有關，也就是北歐文學。來自菲奧娜那邊的權力全方位壓制著他，使他的主體受到傷害，為了復原，無意識就會不斷追求享樂。

細讀小說，讀的都是權力的變化。小說之外，生命最后十多年里，門羅自己也罹患了阿爾茲海默病。她曾逃避小女兒被二婚丈夫性侵多年的事實，用“麻煩”描述自己獲知此事的感受。直到臨終前，她才說出：“不想葬在那個人旁邊。”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