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黃河岸邊

站在延安宜川縣黃河壺口瀑布景區門口時，正值立春前，寒風凜冽。

一路往前，看到的盡是陜北大地之上千里冰封的景象。黃土高原前些天落下的雪仍未融化，厚厚地堆積著，樹木顯出極深的墨綠色。雪白的、枯黃的、灰綠的、墨黑的…山嶺之間幾種顏色相嵌，蒼茫而空寂。兩岸石壁峭立，狹如壺口的河道里流水成冰，冰的形態迥異，厚厚的冰層下，看不清是否還有流水。走著走著，心里便有些忐忑：冬天的江河一般水量較小，加之天氣寒冷，今日的瀑布是否還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

然而，我的忐忑很快便被掃除了。又往前走了約300米，逐漸聽見了隆隆的水聲，待到靠近水聲，便見河道里冰層已消，水歡暢地流動起來，并漸次洶涌翻滾。及至到了人群歡呼的觀景臺，巨大的瀑布就展現在眼前！該用什么詞來形容呢？壯美、浩大、恢宏、蓬勃似乎沒有一個詞可以準確又盡興地描述。“千里黃河一壺收”，從前課本上見到的壺口瀑布是夏日的模樣，水量巨大，水色和黃土一樣渾濁，怒吼的河水奔流至此，從峭立的石壁上傾注而瀉，水撞擊河道石道，形成巨大的水浪。而此刻冬日的瀑布水量雖小了點，但少了幾分泥沙的渾黃，又因依舊磅礴的水量而顯得更加圣潔、清澈、壯美。還有聲響！那是何等巨大的轟鳴聲，如風雨欲來雷聲隆隆，如戰場激烈萬馬奔騰，顯出無比震撼的力量。康德說，自然界中這般壯闊的風景是“崇高”的，“因為它們把心靈的力量提高到超出其日常的中庸，并讓我們心中一種完全不同性質的抵抗能力顯露出來”。站在壺口瀑布岸邊，深刻抽象的哲學言語具象化為內心的真實感受，不由得再次感嘆自然的偉力。

由于水聲太大，人們的交流也受到了影響，幾乎只見彼此嘴一張一合，卻聽不清說些什么，須得用些力去喊方可溝通。不禁想：水聲、風聲、人聲，不正是多重奏的“黃河大合唱”嗎？想到剛剛進景區時，看見大門口貼有巨幅《黃河大合唱》演出海報，還擺放著冼星海與其作品的宣傳立牌—《黃河大合唱》正是創作于延安，創作于這滾滾黃河邊。1938年，“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詩人光未然在壺口一帶帶領抗敵演劇隊東渡黃河，目睹了一瀉千里的瀑布以及黃河船夫與激流搏斗的情景，感慨之下創作出一首長詩。作曲家洗星海在延安探望病中光未然時，聽聞此詩，激動萬分，遂于延安魯藝窯洞中為其譜曲，寫成八個樂章之長的《黃河大合唱》。這盛大的樂章，是為革命而作，為中華民族而作，它謳歌了中華民族的燦爛歷史，贊美了中國人民的斗爭精神，展示了當時舉國上下英勇抗日的壯烈圖景。今天的中國，欣欣向榮，繁榮昌盛。人們舉家前來欣賞黃河風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這里流連忘返，笑著、感嘆著、舉起相機拍著…但曾經山河破碎的歷史不能忘卻。幸好，我們有《黃河大合唱》，它作為抗日歌曲的“主旋律”和抗日時代的“最強音\"時時響起，時時述說著抗戰往事.傳承著民族精神；幸好，我們有這條奔涌不息的黃河一“黃河流水鳴濺濺”，它曾目睹了中華民族的存亡，也見證了中華民族從危機中掙扎、站起、反抗、奮斗并走向勝利、富強的艱難而光榮的征程。黃河，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坐標。

寒風仍然吹著，卻不再聽見其呼嘯，黃河水的咆哮聲似乎蓋過了天地間一切尋常聲響。飛濺的水花，涼涼地撲在臉頰上，像是黃河贈予我們的見面禮，見證著革命圣地的信仰光芒，又漸漸在奔騰中具化為來延安這幾天走過的點點足跡。那天清晨登上寶塔山，整個延安城都在腳下鋪展開來。山頂寧靜，空氣清新，東方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雙手樓定寶塔山”，賀敬之的《回延安》就在耳邊字字鏗鏘；新聞紀念館就在對面清涼山，抗戰時期，清涼山曾是中央黨報委員會、新華通訊社、解放日報社、延安新華廣播電臺、中央印刷廠、新華書店等眾多新聞出版部門所在地。“萬眾矚目清涼山”，一支支如橡大筆、一道道革命電波不動一槍一炮，卻如同尖刀和利劍直插敵人心臟。踏著清涼山石階一路拾級而上，殘雪未消，松骨錚錚，陜北公學舊址靜靜臥在山腰一隅。那首在簡陋窯洞里醞釀誕生的、在抗日戰爭民族存亡關頭鼓舞了無數軍民士氣的《黃河大合唱》，1939年在陜北公學大禮堂首次唱響，至今仍傳唱大江南北、五洲四海，它用黃河的怒吼象征著中華民族不屈的抗爭。黃河支流延河之畔的楊家嶺曾是中共中央駐地。我們去的時候，快立春了，但革命舊址的毛澤東菜園還覆蓋著年前的白雪。1945年的春天，中共七大在這里召開。戰火烽煙早已遠去，但大會為爭取抗戰最后的勝利、把中國引向光明前途的號召聲猶在耳畔。棗園已不見當年的燈光，但灌溉渠里漸融的雪水帶著春的訊息蜿蜒流淌，滋潤著這片深情的土地，也滋養著陜西的紅色文化傳承；紅色劇目《延安保育院》劇場里聲、光、電交織，演員們出色、動情地演繹著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革命后代們由陜北延安保育院出發，渡過黃河、走向新中國的歷程，渡過黃河就是勝利。在魯迅藝術學院舊址，有一處簡陋的小屋掛著“洗星海之家”的牌子。1940年5月，洗星海受黨中央安排赴莫斯科工作，其妻錢韻玲帶著年幼的女兒冼妮娜從魯藝東山搬至此處居住。靠窗的樂譜架、古樸的小搖床、案頭的馬燈，還有墻上一幀幀舊照，無聲地訴說著這段鮮為人知的過往。在這個不足10平方米的僻靜小屋里，這個堅強的女子服從黨的工作安排，支持丈夫工作，像黃河里不起眼的一朵浪花，獨自帶著女兒在此生活并等待丈夫的歸來…

隔著瀑布，對岸便是山西，游客 們舉著小國旗的歡呼聲將黃河邊的 我從思緒萬千中拉回現實。這孕育 了中華文明的黃河，一河連起兩省， 也串聯起中華民族的血脈。抬頭 看，天空響晴，瓷藍曠遠，萬里無 云。我俯身拾起黃河灘上一片小小 的砂石留作紀念，手心里那片砂石 紅得深沉，紅得莊嚴，紅色里藏著萬 千中華民族優秀兒女不屈的抗戰故 事和傳奇。

由壺口瀑布回程的大巴上，車廂后部忽然有人帶頭大聲清唱起了《黃河大合唱》，車里的喧鬧聲頓時停止下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人跟唱不一會兒，車里會唱的人都唱起來了。一車來自天南海北的游客，萍水相逢，沒有預演，沒有彩排，卻如此默契，如此齊心！這是黃河岸邊最悲愴的英雄贊歌的感召，更是全國人民同仇敵汽誓死保衛家園的抗戰精神的延續。回頭看，幾個帶頭唱歌的年輕人，臉上帶著些羞澀的笑容，卻又那么坦然。他們唱過了大家耳熟能詳的“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又一直唱到“河東河北高粱熟了”，唱到“青紗帳里，游擊健兒逞英豪”，唱到“保衛家鄉！保衛黃河！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一遍又一遍的歌聲中，原來不太會唱的人也漸漸開始小聲跟唱，并鼓掌打起節拍。此情此景隔著86年的光陰，正與1939年那場《黃河大合唱》首演形成了跨越時空的呼應。山河無恙，國泰民安，如今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景象，正是曾經無數革命先輩為之浴血奮斗的理想。黃河給予延安這座城市以物質、精神上的滋養，也象征著這座城市的人民，乃至所有中華兒女開闊、寬廣的胸襟，代表著人們前赴后繼、賡續紅色血脈，在和平年代繼續努力奮斗、團結拼搏的信念。站在延安大地上，徜徉在黃河岸邊，沉浸在歌聲里，叫人如何不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再次望向窗外，綿延的黃土地沉默無言，壺口瀑布，甚至于黃河都漸行漸遠。但行在延安，立于黃河岸邊的情景將成為鐫刻在我心底的記憶，讓我無比清晰地知道，這滔滔的黃河水將繼續奔騰流淌，不畏嚴寒，不懼路遙，生生不息，向遼闊的海面、光明的未來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