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壽

項小北十八歲接了她爸的班，到當售貨員。

小北爸曾在皖南當兵。小學生放學的時候，他赤手攔住了一匹飛奔來的驚馬。他的左臂殘廢了。退役時，縣里照顧他去供銷社看倉庫，家里的日子才好過些

有一年發(fā)洪水，離倉庫不遠的奮套河決堤了，倉庫外的壩要潰了，小北爸領頭扛著沙包往上沖，壩保住了，小北爸被激流卷走了。

小北這才接了她爸的班

小北星期天回家，總要帶些大肉包子、大油餅，讓弟弟吃到打飽嗝。周六一放學，弟弟就在岔路口的車站等姐姐。天黑定了，姐弟倆才相擁著回到家。

小北隨她媽媽，長腿細腰，臉蛋白里透紅，三里河的人總夸她，這孩子命好，長得俊，又吃公家飯，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上門提親的人踏破門檻。小北跟媽說年紀小，想多學點東西。談戀愛，不急。

追小北追得最兇的是文華經理，文華其實不是經理，是采購員。常在外頭跑，人家都這么叫，叫叫就叫順嘴了。文華每次回來都給小北帶花裙子和外地特產，有時還塞一小沓鈔票給小北

小北嫌文華油頭粉面的，渾身嗆人的煙味。他吸一口煙，咽下去，再從鼻孔里慢慢地放出來，還特別喜歡在人多的地方表演，這算哪門子本事，把他當猴耍，他還喜滋滋的，小北就煩他這些。一天抽三包煙，滿口大黃牙。小北說過他幾回，他不是不聽，說是十幾年的習慣，改不掉。小北發(fā)狠話，不戒煙，雨想結婚。文華說，煙比命重要。他纏著小北，煙就是不戒

供銷社的后院緊挨著淮劇團的小劇場。阜東人生活里離不開淮劇，小劇場周三、周六晚都要演一折戲。

月亮眨著眼，把銀光灑在地上。云被風輕輕地推著，慢騰騰地飄。

在宿舍，小北就能聽出小劇場演的是哪折戲。她在門口洗衣裳，今晚演的是筱派經典劇目《琵琶壽》。換角兒了？不像筱文艷、何叫天。劇場常會讓年輕人頂一段。再細聽，筱派的味道不夠老道。吐字倒字正腔圓的。低音厚重，有穿透力。聽說淮劇團從鄉(xiāng)鎮(zhèn)淮劇隊新調來幾個演員，數仇巖唱得最好，還是個美男子。這陣子場場爆滿，姑娘們都是奔他去的。會不會是仇巖？

一連排了三個晚上的隊，小北才買到票。

《琵琶壽》是傳統(tǒng)劇《秦香蓮》中的一折戲。

陳世美中狀元當了駙馬爺。妻秦香蓮攔轎喊冤。丞相王廷玉趁為駙馬賀壽之際，讓香蓮扮作賣唱村婦跟進宮，王丞相想讓香蓮以歌詞打動陳世美。再加上他親自在駙馬爺身旁婉言相勸，希望陳能回心轉意?？申愂烂篮菪牟徽J，將妻踢倒。香蓮怒斥陳，將琵琶擲向陳世美。

老故事老情節(jié)，可喜歡看戲的人，看幾十遍都不嫌夠。

小北的座位靠后，劇場里煙霧繚繞，燈光昏暗，有人大聲劇透，后面根本看不清演員的臉，唱的也聽不清。小北覺得沒意思

小北宿舍西邊空著幾間平房，有人住了。

中午小北在宿舍休息，有敲門聲。小北問：“誰呀？\"“我，仇巖。\"這聲音太迷人了，小北不敢相信。她打開門，驚呆了。仇巖說：“姐，我是隔壁劇團的，剛搬來，想借你門口的晾衣繩曬下衣服。”小北看見他端著一大盆剛洗的衣服，點點頭。

乖，真帥！小北臉發(fā)燙，使勁地關上門跑進屋里。仇巖喊：“姐，謝謝啊?！薄安唬?，不用謝?！毙”庇悬c喘不過氣來，心跳到嗓子眼了。

之后，小北一直故意空著門口的晾衣繩，仇巖也不客氣，常來晾衣服。

好兩周沒聽到劇場演戲了，劇場門衛(wèi)大爺說內裝修，快，個把月吧文華隔三岔五地過來。

‘站南街那邊買肉不要票了。南邊的貨，在火車站廣場擺地攤了。供銷社東西不好賣。\"文華用力吸一口煙說。小北沒心思聽

小北打聽到，仇巖是老灘的。從小在舅舅的戲班里當學徒，唱念做打樣樣第一。后來專練筱派唱腔，小有名氣。

劇場開業(yè)，小北場場不落

仇巖的門縫里常收到小北的手抄詩：“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來炫耀自己·\"\"我相信，我會成為船的，踏著細浪走進你的雙眼…

周日，雨一直下。小北想回三里河，可感冒發(fā)燒，不想動。

仇巖和大眼晴的女孩兒過來拜訪，女孩手里拎了一網兜水果罐頭和蘋果。仇巖介紹說，這是他老婆，剛結的婚。小北沒站穩(wěn)，一頭跌了下去。

醒來時，小北媽坐在床邊椅子上，問她想吃點啥，她搖搖頭。

“癡癡看，燭淚流，寸寸成灰…”小北最喜歡《琵琶壽》里的這句臺詞。她很自責，這段時間太過專注，自己還年輕，要趕快走出來

淚水無聲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