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昆古驛道是古代政令傳遞、商貿往來與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懷化段地處湘西多民族交匯區,是連接中原與西南邊疆的樞紐之一。政治與軍事防御、移民政策與商貿驅動等因素影響沿線驛鋪空間的演變以及多元文化形態上的適應性變化。文章采用田野考察、歷史文獻互證與文化闡釋等方法,闡述京昆古驛道的概況及其沿線懷化段驛鋪形成與發展的動因,并從宏觀與中觀層面探討驛鋪的空間演變特征及其互動關系。
京昆古驛道歷經元、明、清三代的建設發展,形成連接北京(大都/京師)與昆明(云南府)的國家級官道網絡,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發揮重要功能。其沿線的驛鋪聚落空間形態,是研究古代交通體系與社會互動的重要載體。懷化段作為京昆古驛道的重要組成部分,保存了眾多具有地域特色的驛站、急遞鋪、遞運所等歷史空間遺存,這些驛鋪空間形態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既受到當地自然環境、傳統文化的影響,也因商貿移民活動而發生演變。
京昆古驛道(懷化段)驛路概況
京昆古驛道的形成與中央政權對西南地區的經略和中原文化南進密切相關。史書記載:“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這記錄了秦漢時期中央王朝開辟五尺道、靈關道,實施“大一統”政策的史實。唐代南詔通石門關道,試圖打通烏蒙地區,但受限于技術和管理,驛傳體系并不完善。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元世祖忽必烈下令開通連接云南和中原內地的交通干線——通京大道。這條驛道從中慶(今昆明)出發,途經云南行省的楊林、馬龍、曲靖,再進入今貴州境內的塔刺迷(盤州南部)、普安(盤州)、普定,隨后進入湖廣行省,經貴州(今貴陽一帶)、葛龍、麻峽、黃平、偏橋,最終抵達鎮遠,再經河南江北行省的江陵、荊門、襄陽、南陽、河南府(今洛陽)、鄭州以及中書省的衛輝、彰德、邯鄲、順德、真定、保定、涿州等地至京師大都。其中,湖南境內經由沅州路、辰州路、常德路、澧州路。而中慶往南前往緬甸、南掌和孟加拉國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國際通道。
據記載,早在漢代懷化境內已設有驛站,承擔傳遞信息和接待往來官員、商旅等任務。唐宋時期,隨著經濟重心的南移,驛道成為管控湘西少數民族的軍政要道。懷化段驛道的交通地位日益凸顯,設有“辰州都督府”(今沅陵),商貿活動頻繁,人口逐漸聚集,沿線的城鎮和村落也隨之繁榮發展。宋代,“沅州”(今芷江)成為官方開發西南的驛路重要節點,設立遞鋪(如芷江羅舊鋪),傳遞文書。明代,湖南境內的驛站布局主要沿兩條主干道展開:一條從北部的臨湘向南延伸,經岳陽、湘陰、長沙、衡陽、祁陽、零陵,最終抵達道縣;另一條則從西北的澧縣向西南延伸,途經常德、桃源、沅陵、辰溪、懷化、芷江,直至新晃縣。據《明會典》所載驛考,設在今懷化段的驛站有溆浦縣境內的江口驛;沅陵縣境內的界亭驛、馬底驛、辰陽馬驛、北溶驛、怡容水驛;辰溪縣境內的辰陽水驛、船溪驛、山塘馬驛;中方縣境內的懷化驛;芷江縣境內的羅舊驛、盈口驛、盧黔驛、沅水驛、便水馬驛;新晃縣境內的晃州馬驛。已革驛考:辰州府沅州境內的安江驛、竹寨驛;辰州府瀘溪縣境內的武溪驛。未載驛考:辰州府沅陵縣境內的楊溪驛、荔枝驛、清浪驛。
沿線驛鋪體系的生成機理
政治制度與軍事防御。從驛道發展歷史來看,驛站是伴隨統治者對該地區的開發開辟而發展起來的。在“羈縻”制度與土司政權體系下,驛鋪空間主要承擔軍事服務功能,并由此形成以資軍貿易為主導的發展模式。
唐宋時期,在西南地區設立“黔中道”,其中一條從黔州經辰州(今沅陵)至敘州(今懷化洪江),貫穿懷化地區連接羈縻州。由羈縻州官員負責管理驛站,協助朝廷傳遞文書、接待官員。同時,確保朝廷與邊疆的聯絡,也用于鎮壓蠻族叛亂等軍事調度。元代以后,羈縻制度逐漸演變為土司制度,在湘西(轄今懷化部分地區)設“辰沅靖安撫司”,并在驛道上設立“站赤”,如沅州站、晃州站,對驛鋪的控制更加嚴格,形成“土驛”系統。明朝為加強對區域的控制,建立了許多軍事屯堡,用于軍需轉運與交易,朝廷推行“改土歸流\"政策,要求地方土司協助建立府、廳、州、縣等行政機構,并由中央委派流官接管治理權。沅陵、芷江等驛站成為流官赴任和行政管理的樞紐。清代,驛站作為行政節點,承擔官員巡查、科舉往返等職能,設立的驛站有芷江驛、洪江驛(商業重鎮)等。
古驛道上的“鋪”主要源自急遞鋪和驛鋪制度,歸入郵傳體系,與驛站并行。鋪需憑敕符(朝廷批文)、遞牒(公文憑證)運作,體現官方壟斷性。《宋會要輯稿·方域》第十一冊原文載:“急遞鋪,諸路每十里設一鋪,每鋪置鋪兵五人(內節級一名 + 四名鋪兵)。傳遞公文,晝夜行四百里(約合今180公里)。不得輒入馬遞及輒令送官物”“諸道州府界,舊有遞鋪,亦乞依此置立。其無驛處,即就鋪量差人船”“鋪兵選少壯健捷者充,給朱漆木匣、銅鈴、纓槍等物。文書到鋪,即時傳遞,無致稽滯”。該制度規定:急遞鋪的鋪兵需“少壯健捷”,以確保具備快速傳遞公文所需的強健體能與耐力。明代,鋪制普及,形成包含“鋪司”“鋪兵”的基層文書傳遞網絡。清代,鋪遞功能逐漸并入驛,部分消亡。
移民政策與商貿驅動。自明清以來,移民活動成為該地域重要的社會變遷動力,主要表現為軍屯、商貿及生產性移民的持續遷入。人口流動不僅促進了不同地域文化、技術與生活方式的傳播,更通過與本土文化的互動融合,為驛鋪空間體系的形成與發展奠定了重要基礎。
軍屯移民:明朝為守衛西南,進行了大規模的軍事移民。在懷化境內設置沅州衛(芷江)、辰州衛(沅陵),并建立了許多軍事屯堡,如沅陵的窯頭古城、軍事堡壘地黔陽。清王朝為解決屯兵給養,實行屯田制度,在地界內每驛置一堡,每堡置屯田戍卒二百人駐守。政府還積極鼓勵漢族平民來此地開荒種地,促使中原及鄰近省份的農民紛紛前往充為“軍屯”。同時,通過推行“納米中鹽”等商貿政策保障軍需供給。在這一政策實施過程中,承擔物資運輸、倉儲與銷售等功能的碼頭、街市、商鋪空間客觀上促進了聚落(陸路)和驛站(水路)配套功能空間的興起和發展,如驛道沿線設有的驛站(如晃州驛、辰陽驛)、遞鋪、哨卡,部分演變為村落,并逐漸發展成為沅水流域最早的商品集散與貿易中心。
商貿移民:明清時期,政府實行了一系列鼓勵商業發展的政策,吸引了眾多商人來驛道周邊進行資源開發并定居。懷化段沿線豐富的自然資源如木材、桐油、茶葉、煙葉、藥材等特產,販運至大山外面,再換回食鹽、布匹、瓷器、百貨等生活所需物品。移民們不僅與驛道沿線的城鎮和村落進行貿易往來,還將貿易范圍擴展到周邊地區,甚至遠至國外,構建了龐大的貿易網絡。例如,通過與貴州、云南等地的貿易往來,將懷化的商品運往西南地區,同時引進當地的特色商品,如貴州的藥材、云南的珠寶等。川鹽經沅水驛(芷江)轉陸路入湘,驛站周邊因形成集市(如洪江古商城)商業流通而繁榮。清代“改土歸流”后,商貿移民沿沅水、驛道進入貴州,洪江、浦市、鎮遠等沿河市鎮形成“軍商結合”的聚落,也為商貿活動提供了豐富的物資基礎。
生產移民:懷化地處沅水流域中上游,武陵山脈與雪峰山脈之間,地形復雜、人口稀少,大量荒蕪的土地為移民墾殖提供了條件。元末明初,湖南因戰亂導致土地拋荒,而江西百姓因賦稅繁重紛紛外遷,形成“江西填湖南”的移民潮。在懷化地區,盡管無水流域穿越傳統苗侗聚居區,但因地處“通京大道”沿線,水陸交通便利,經長期開發逐漸形成以漢人為主的雜居格局:上游漢苗混居,中游漢侗混居,下游至黔陽一帶則以漢人為主。辰水上游因臨近烏江航道,早期便有巴蜀漢人南下定居,形成漢族聚居區;中游則屬武陵山區,分布著苗族群落;下游辰水于辰溪鎮注入沅水,靠近沅水主航道,為苗漢雜居。
京昆古驛道沿線驛鋪空間的分布特征
“驛一鋪”梯度空間分布。京昆古驛道沿線的驛鋪空間布局呈線性排列,構成了較為完善的交通廊道。在空間布局上,驛站通常設置于行政中心或交通要沖,速遞鋪則均勻分布在驛與驛之間的通道上,形成“驛為節點,鋪為脈絡”的網絡結構。隨著明清時期驛傳制度的完善,驛與鋪的協同運作更趨緊密,最終發展為支撐國家治理的重要驛傳網絡。《沅陵縣志》記述:“秦漢設西南驛道…元增設界亭驛驛設驛丞,備馬108匹,健夫50人,扛夫179人…可達云貴。”在驛路距離上,明代驛鋪標準間距為10~30里,懷化段因山區地形,間距略有調整,政治軍事要地(如芷江、沅陵)附近驛鋪較密集約10~15里為一鋪。偏遠山區(如溆浦南部、新晃西部)驛鋪的間距拉大至20~30里。驛鋪設于要沖集鎮(如沅陵驛、辰溪驛30~50里間距)。
驛鋪呈梯度網絡分布對沿線城鎮發展具有重要影響。
例如,沅陵縣因驛站密集,逐漸發展為沅水中游的重要商埠,成為區域經濟中心;辰溪縣依托船溪驛等驛站形成以航運和商貿為主的城鎮經濟。同時,驛鋪分布也促進了沿線村落的興起,如荊坪古驛道沿線分布的多個村落,均因驛道交通而繁榮。
“點一軸”水陸聯運交通網絡。明清兩代為改善交通條件投入了大量資源,不僅整治了河道險灘以保障水路暢通,還完善了陸路驛道系統。從現存驛鋪的分布格局來看,其空間結構呈現出“點(驛站節點)一軸(主要交通干線)一網(整體交通網絡)”的層級特征,反映了當時不同河道的航運價值與驛道走向密切關聯的官商道空間格局。
水軸:從地理上看,京昆古驛道(懷化段)處在沅水流域中上游,沅水及其酉水、武水、辰水、溆水、溉水等支流水系發達、溪河眾多,沿水分布的城鎮一一如沅陵、瀘溪、辰溪、洪江、黔陽等,因地處水路要沖,發展成為串聯中原與西南地區的交通樞紐節點,構成了一條關鍵的水驛運輸軸線。在懷化境內,先后有清浪驛、北溶驛、怡容驛、辰溪驛、江口驛、銅安驛、安江驛、洪江驛、中方驛、沅水驛、便水驛等水驛。
陸軸:京昆古驛道懷化段被武陵山脈、雪峰山脈、苗嶺幾大山系所夾,呈現出典型的山地一—河谷交錯地貌特征。根據地理要沖布局和驛道主要走向,驛鋪空間布局分布呈現“一主軸,兩核心”的空間布局。主軸:界亭驛一馬底驛—辰陽驛一船溪驛一辰溪驛一山塘驛一懷化驛—羅舊驛一便水驛一晃州驛。兩核心:北部辰州府管沅陵一辰溪段沅陵縣(府治所在地,今懷化市沅陵縣)、辰溪縣(今懷化市辰溪縣)、溆浦縣(今懷化市溆浦縣)、瀘溪縣(今湘西州瀘溪縣);西南部沅州府管芷江一黔陽段芷江縣(府治所在地,今懷化芷江侗族自治縣)、黔陽縣(今懷化洪江市黔城鎮)。
水陸軸:元代在全國范圍內修建了驛道,經明清不斷修繕和增補,成為在內陸西南絲綢之路的重要延伸,驛鋪空間布局分布呈現“點一軸一網”的空間布局。通京大道事實上有水陸兩條:
一條自辰州(沅陵)至沅州(芷江)鋪有一段陸路,自縣前總鋪至長田鋪、新安鋪、陶飯鋪、松溪鋪、白霧鋪、馬底鋪、楠木鋪、獅子鋪、馬鞍鋪、潘香鋪、清捷鋪、沐濯鋪、黃土鋪、寧鄉鋪、太平鋪。另一條由岳陽、常德沿沅水可至辰州(今湖南沅陵),經辰陽(今湖南辰溪)驛改水路,經江口驛、銅安驛、安江驛、洪江驛轉沅水最大支流無水的中方驛、沅水驛、便水驛到晃州驛。
“多元文化”建筑形態。京昆古驛道懷化段的建筑形態多元性是中原文化、少數民族文化、商道文化與自然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從驛站、民居、會館到裝飾藝術,每一處建筑都承載著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記憶。
官式與民居建筑:官式建筑嚴格遵循明清官方營造法式,以沅州驛為代表的驛站建筑群呈現“前堂后寢”格局,照壁、馬神廟等融入地方特色。它采用磚木結構,外墻底部以青石砌筑,上方用青磚圍砌,東西兩側設半圓形拱門,平面呈方形,體現了明清時期驛站的典型布局。唐代龍興講寺等官辦建筑雖為佛教寺廟,卻采用中原殿堂式布局,同時融入湘西山地建筑的靈活處理手法,如依山就勢的臺基設計和檐角起翹的地域風格。民居建筑融合了漢族、侗族、苗族等多民族建筑文化。侗族干欄式吊腳樓是典型代表,依山坡而建,底層架空用于儲物,二層住人,三層設倉庫,木構建筑不用一釘一鉚,全憑榫卯連接。古驛道沿線的防御建筑融合了漢族軍事技術與少數民族居住智慧。古碉類建筑位于湘黔交界處,利用天然溶洞修建棧道和鐵門,形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軍事屏障,同時碉內設有居住空間,體現了“以碉為寨”的軍民兩用理念。
會館與商貿建筑:懷化段古驛道沿線的會館與商貿建筑,是在區域經濟繁榮、人口流動加劇及商人階層社會地位提升的背景下興建的。這些建筑在空間格局上呈現出鮮明的地域特色:各省會館均采用南方典型的天井合院制式,以天井為核心空間單元,由戲臺、廂樓、正廳、后廳及居住用房多重進深的組合方式構建整體建筑布局,形成統一的形制特征。細微的差別是有無戲臺,以及建筑造型和裝飾體現出不同的地域文化特色。例如,洪江古商城江西會館采用徽派馬頭墻與木雕裝飾,福建會館則融入閩派紅磚元素。在洪江、托口、黔陽、新晃、芷江有數百棟用于商貿的“窨子屋”建筑,商貿活動和日常生活雜糅在一起,底層為商鋪,二層為居住區,形成“前店后宅”的復合功能。這些建筑具有鮮明的防御性特征:整體設計強調安全防護,采用高墻圍合的封閉式結構,外立面開窗極少(兼具防火、防盜、防匪功能);商行建筑多沿街道密集排列,呈現出“前窄后深”的典型布局;同時通過在天井加建屋頂的創新做法,有效提升了建筑空間的利用率。
建筑裝飾藝術:洪江古商城的墻體福字紋由喜鵲、仙鶴、鹿、烏龜等動物抽象而成,寓意“福、祿、壽、喜、財”五福俱全,既吸收了漢族吉祥文化,又融入商道文化的務實精神。侗族鼓樓的彩繪和雕刻以龍鳳、花鳥為主,同時融入侗族大歌、蘆笙舞等生活場景,體現了藝術與民俗的結合。苗族建筑的木雕和石刻則常見蚩尤、盤瓠等圖騰符號,與漢族“二十四孝”等儒家題材并存,形成文化對話。此外,宗教建筑的裝飾更具多元性,如芷江天后宮的青石浮雕融合閩派石雕技藝與湖湘文化符號,沅陵的鳳凰寺壁畫既有佛教故事,又有張學良將軍的歷史印記,展現了宗教與世俗的交融。漢族傳統民居封火墻高聳,天井采光通風,既保留了徽派建筑的馬頭墻元素,又融入湘西山地建筑的緊湊布局。苗族民居則在吊腳樓基礎上發展出“懸貼式”結構,廂房采用懸空支撐,既適應山地地形,又增強防御功能。
千年一瞬,古道滄桑。在京昆古驛道懷化段的青石板上,曾留下無數動人的行旅圖景:往來的官吏、疾馳的驛卒、貶謫的文人、商旅的隊伍鐫刻下深沉的歷史印記,丈量出艱難的“古道行旅圖”。京昆古驛道懷化段的驛鋪空間不僅是歷史文化的見證,也是現代文化旅游的重要資源。新的時代,高鐵、高速、航海、航空等現代交通網絡日新月異,一條條古驛路,從古老的歲月深處出發,穿越時空,跨越山海,走向更加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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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衡陽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