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清丈,古稱“清丈”,是指對全國的土地進行詳細測量和核實的過程。在中國古代,土地清丈是一項重要的國家行政活動,主要目的是確保稅收的公平性和準確性。通過清丈,政府能夠掌握準確的土地面積數據,從而合理征收稅賦,避免因土地信息不準確導致稅收損失。有明一代,洪武、萬歷年間先后進行了兩次規模較大的“清丈”運動,尤以“萬歷清丈”為甚。在此之后,延續數百年的“封建王朝”再沒有組織過全國性的土地“調查”。因此“萬歷清丈”所確定的土地數量作為“原額”被之后的賦役制度所繼承,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土地清丈制度在明代歷經多次變革和調整,反映了政府對土地資源控制的日益強化,以及對社會經濟變遷的適應。明初確立的黃冊制度,初步規范了土地登記與賦役征派。然而,伴隨經濟繁榮與土地流轉加速,舊有的丈量體系漸失精準,賦稅征收日顯混亂。洪武元年(1368年),福建承宣布政使司設立,轄八府(后增福寧州),史稱“八閩”。伴隨衛所屯墾、移民涌入及鼓勵墾荒政策(如“額外墾荒者永不科”)的實行,大量荒地被開墾為民田或衛所軍屬耕種的“科田”,耕地總量顯著增長。
福建田制承襲全國,分官田、民田兩大類,屯田亦占重要地位。屯田經營的特殊性使屯軍家族得以利用制度差異套利。加之福建地貌復雜,客觀上助長了土地兼并。至明中期,屯田制度嚴重廢弛,大量田地被豪強侵占,“屯田之法久廢,徒存虛名。良田為官豪所占…貧窮軍士無寸地可耕。”土地隱匿導致稅負不均,小民困苦,社會矛盾尖銳。嘉靖年間,財政危機加劇,朝野改革呼聲高漲,丈量田畝被視為核心對策。霍韜、桂萼、顧鼎臣等人均力主清丈,但因爭議不斷,終嘉靖一朝未能全國推行。

萬歷初年,首輔張居正力推改革。有感于福建田賦不均尤甚,他于萬歷六年(1578)致信福建巡撫耿定向,強調清丈對閩地長治久安的關鍵作用:“丈地畝、清浮糧,為閩人立經久之計,須審詳精核,不宜草草。”同年十一月,朝廷正式詔令福建率先試行清丈:“以福建田糧不均,偏累小民,命撫按著實清丈。”
福建土地清丈的原則與方法
福建的地理環境復雜,既有廣闊的平原,也有連綿的山地,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清丈的實施策略。在平原地區,清丈可能采用了較為標準化的丈量方法。而在山區,由于地形崎嶇,丈量難度加大,可能需要采用更具靈活性的手段。這種差異性處理體現了清丈制度對地域特征的考慮,以及在實際操作中的因地制宜。地方志記載揭示了清丈的具體原則:萬歷《福州府志》載其法為“履畝丈量,均勻攤補。其則以縣原額為定”;乾隆《汀州府志》記“田分上中下三則,官民(田)一體科糧”;萬歷《福寧州志》詳述針對“浮糧”問題的處理方式,強調“頒刻書冊”。
福建清丈的原則有:實地丈量田畝;清理虛增稅負(“浮糧”);消除官民田賦差異,統一按土地肥瘠劃分為上、中、下三等課稅。萬歷八年(1580)戶部頒布《清丈條例》并將福建清丈之法推行全國,即“戶部奉旨,令各省直清丈田糧,條為八款以請”。
福建土地清丈的數字
從萬歷六年十一月朝廷下令福建試行清丈開始,至萬歷八年頒布《清丈條例》,福建清丈歷時一年多完畢。因原始奏報數據缺失,學界主要依據《福建通志》和《明會典》推算。歷史學家樊樹志的研究成果顯示,清丈前福建田畝原額約為146259.69頃,清丈后增至148574.69頃,凈增約2315頃。這一增幅相對有限,引發對福建作為“典范”成效的思考。
作為清丈成功典范的福建,僅增加了兩千余頃的土地數額,不禁讓人感到疑惑。為了論證這個數據,筆者根據各版地方府志,歸納總結了福建部分地區清丈前后的土地數額,茲列表如下(如表1所示)。
表1明代萬歷初年福建部分行政區土地數額一覽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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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根據萬歷《福州府志》、萬歷《福寧州志》、萬歷《建陽縣志》、萬歷《永安縣志》、嘉靖《邵武府志》、康熙《福建通志》編制。
根據筆者收集的數據可以得出結論:清丈之后的福建各州府,增加的土地數額是十分有限的。這證實了樊樹志推算的僅增加兩千余頃的數據是可以成立的。此外,清丈成果并沒有一直延續,以至于部分地區的土地數額僅在數年間便有所衰減。《明史·食貨志》記載:“總計田數七百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視弘治時贏三百萬頃。”可見,清丈功績之盛。萬歷清丈之后,田地雖有所增加,但不論是以樊樹志的推算,還是據筆者考察的情況而言,福建清丈后增加的田畝數量并不可觀。放眼全國,是否有“視弘治時贏三百萬頃”的“壯舉”,還有待考究。值得注意的是,清丈成果未能穩固維持,部分區域(如延平府建陽縣、福寧州)在清丈后數十年間田畝數額出現明顯回落。對比《明史·食貨志》所載全國清丈后田畝大增的宏大規模,福建個案提示我們需審慎評估全國數據的構成與持續性。
福建土地清丈的影響
土地所有權關系的變化。土地清丈對明代萬歷年間的福建地區產生了深遠影響,尤其對土地所有權關系的重塑。據《汀州府志》所載:長汀知縣朱九卿主持清丈,清丈后全縣官民田總計有1293頃79畝。田分上、中、下三則(即三等)起科,上則每畝科米為4.661升,中則為3.729升,下則為2.797升,全縣共征賦米7744石。并將所丈田畝與所收之稅歸戶成貼,制成“清丈歸戶單”。這說明在清丈過程中,政府官員負責核對地契、丈量土地,確保所有數據準確無誤。這一行動直接挑戰了那些憑借權勢、不法手段占據土地者,使他們無法再隱藏在不完善的丈量體系下。對于擁有合法土地所有權的農民,清丈則意味著他們的權益得到了官方的正式承認,這在一定程度上穩定了小農經濟,增強了他們的耕作信心。
萬歷八年(1580年)的“歸戶由帖”,是汀州府長汀縣奉撫按兩院令頒發給農戶的。“歸戶由帖”與“清丈歸戶單”雖稱謂不同,但二者皆作為征稅及買賣田地的憑證,性質與如今的“田產證”如出一轍。在清丈之前,由于土地交易頻繁、丈量不準確,導致地權歸屬模糊,糾紛頻發。清丈活動的開展,如同一把無形的標尺,重新丈量和核實了每一片王地,明確了土地所有者的權益,這無疑強化了封建土地所有制的秩序。然而,清丈過程并非一帆風順,它在調整土地所有權關系的同時,也加劇了社會階層的分化。清丈后的土地重新分配可能導致一些原本擁有土地的中下層民眾因土地被重新確認而喪失部分或全部土地,使財富在一定程度上向擁有更多資源的上層地主集中。這種土地再分配的過程,雖然在短期內可能提高稅收效率,但從長遠來看,卻可能引發社會不滿,導致地方抵抗與沖突加劇。清丈還對土地市場產生深遠影響。通過核實和公開土地信息,土地市場變得更加透明,有利于土地的合法流轉。對于那些通過清丈獲得明確土地所有權的農民,他們有了更多的選擇,可以自由買賣土地,甚至以土地為資本進行投資,這無疑刺激了土地市場的活躍。然而,土地市場的活躍也可能導致土地價格的波動,對于那些無力購買土地的農民,這可能意味著更加貧困的生活。
土地稅收及農民負擔的變化。土地清丈對明代萬歷年間的福建地區稅收體系產生了顯著影響,它直接重塑了稅收的結構和農民的負擔。以福寧州為例,“嘉靖十一年夏季稅鈔共計一百二十五錠三貫四百四十文,官民秋糧正耗米一萬零九十石一斗一升八合,其中因產崩而糧浮者計五百九十九石七斗二升四合。”清丈之前的土地丈量不準確,導致賦稅計算存在偏差,稅收的公正性和效率受到挑戰。“自萬歷十一年起續收陛科糧十四石三斗七合八勺一抄五撮,共計官民正耗米一萬八千八百八十七石四斗二升四斗四勺二抄五撮。”清丈實施后,政府通過核實土地面積和重新分配土地,力求確保賦稅的公平征收,減少逃稅現象。
清丈過程中,政府官員依據新的丈量結果,重新核定了田賦,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稅收基數。福寧州清丈之后“每民田一畝加官米二合四勺八抄六撮,加耗二合五勺四抄三撮。”對于那些以前被低估或未被納入賦稅范圍的土地,清丈后的賦稅負擔自然上升。然而,張居正引入的“歸戶冊法”,通過將土地與戶籍綁定,減少了因人口流動導致的賦稅漏洞,這在長期來看有助于提高稅收的總體效率和國家的財政收入。
明代福建地區的土地清丈,其影響不僅局限于當時的財政收入和農業結構,更深層次地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社會結構的變遷與矛盾。其研究為我們理解歷史上土地政策的實施及其影響提供了嶄新的切入點。對于那些通過非法手段占有土地的農戶,清丈后的賦稅增加是他們被迫面對的現實,這在一定程度上打擊了不法行為,維護了社會公平。然而,對于原本貧困的農民,稅收的增加可能會加大他們的經濟壓力,導致生活困難。
清丈還影響地方政府的稅收征管。在清丈過程中,地方官員被賦予核實土地信息的職責,他們不得不與士紳、地主和普通農民打交道,處理復雜的土地糾紛。這要求他們具備一定的行政能力。同時,他們的行政實踐也為后世提供了借鑒,尤其在平衡經濟發展與社會公正、穩定與變革的關系方面。未來,我們可以進一步探討清丈對社會流動性和農民生計的具體影響,以及其對地方治理模式的潛在變革。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