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圖分類號:K23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5)04-0030-07
一、問題之緣起
發(fā)現于長沙子彈庫戰(zhàn)國楚墓的《楚帛書》[1](如圖1所示)長38.7厘米,寬47厘米,是一幅繪在絲帛上的彩色書畫藝術品,也是兼具了考古實物與文字記載二重證據的出土文獻。《楚帛書》上內容豐富龐雜,約九百余字的楚國古文共分為三大部分,書上記載了天象災變、四時運轉、月令禁忌以及傳說中的帝王等內容,從而直接反映了楚地的神話、風俗以及思想文化。
圖1楚帛書全圖(來源于《子彈庫帛書》)

《楚帛書》兩篇相互排列的文章內容為伏羲女的傳世神話,記載著二神結為夫婦再生青干、朱四單、白大橪、墨干四子的故事。在未有日月的時代,這四子即代表四時的四神。《楚帛書》的四面環(huán)繞著姿態(tài)各異的四季共十二月的神像,從正月到十二月,完全是一部古代日歷。每個神像之名亦對應了《爾雅·釋天》所載的月號。其中四月神像“余”是一個有著“一蛇首雙蛇身\"形象的生物(如圖2所示)。蛇首呈青色,口吐歧舌,首側還有伸出的四角;下軀則為一赤一棕的互相纏繞狀雙身軀。筆者認為,這種造型當象征陰陽交合與生生不息的涵義,再加之戰(zhàn)國楚墓《楚帛書》中伏羲女媧傳說的相關內容,“余\"或許亦對應著《莊子》《楚辭》及《山海經》等戰(zhàn)國文獻關于伏羲女媧傳說及其蛇身形象的記載。
物進行對比研究。另外學界主要缺乏對《楚帛書》的“余\"神像意涵展開考釋。所以這就為本文留下足夠的學術空間。
我們實事求是,采用“地下之新材料”來證實“紙上之材料\"的“二重證據法”,進行多學科交叉研究。解讀實物遺存中體現的先民意識,發(fā)現隱藏在歷史煙霧最深處的早期意識,更好地體現“以物證史\"和“透物見人”。擬從雙蛇身形象嬗變歷程、一首雙身“余\"神像意涵以及中外蛇身遺物之涵義對比這三大層面進行綜合考釋,請方家指正。
二、雙蛇身神靈造型之嬗變歷程
蛇崇拜及其形象的神話故事是先民自然神崇拜的重要體現,自然的蛇類尚不具備神秘的力量,于是對蛇形象進行擬人創(chuàng)作后甚至成了先民想象中的神靈。“獸首”“人首\"與蛇身結合的神靈形象也是先民對自然動物神與祖先人類神交并崇拜的集中體現。另外,中國古代許多部族都以蛇為圖騰,而蛇崇拜即是龍信仰的來源,因此蛇的形象無疑是中華民族最早的精神標識之一。
一切歷史遺物都是人類創(chuàng)造并遺留的,神秘的蛇身形象神靈不僅是出現在書面神話傳說中,各地出土的文物中也有大量以帛絹畫、畫像石及墓俑等為載體以反映蛇身造型的物品。“余\"雙蛇身神像無疑是重要的蛇身形象遺物,反映的是從蛇本身造型發(fā)展至人首蛇身期間的重要過渡形象,其肇始及發(fā)展亦當有漫長的嬗變歷程。
(一)殷商雙蛇身纏繞形象“蟲”
圖2楚帛書\"余\"神像(來源于《子彈庫帛書》)

蛇身造型是先民對圖騰的一種“擬人\"或“擬獸\"認知,故作為人文始祖的伏羲女媧為此形象即是可以理解的。關于蛇身神相關神話傳說記載在大量古籍里,其話題也已經研討多年,學界目前更多的是從墓葬中發(fā)現的一般蛇身形象圖像、畫像磚及神煞俑等資料進行延展性研究,相關成果實可謂汗牛充棟。但前賢這些探討或局限為對伏羲女媧傳說及單個遺物的研究,也多從文化影響及藝術視角進行蠡測。尤其對一首雙蛇身獨特形象的綜合論述還不多,更是很少將中外蛇身造型遺
《楚帛書》中“余\"頭部還不是人形,是一種類似饕餮的蛇頭,其軀體則為雙蛇身纏繞,這基本與殷墟侯家莊大墓發(fā)現有雙蛇交尾造型的木器(如圖3所示)一致。此木器之頭部亦呈饕餮狀,雙蛇身交纏呈正反S形,整體涂朱紅色。筆者贊同劉淵臨與朱彥民兩位先生的論點[2],木器雙蛇交尾造型是象征甲骨文中“東母”“西母\"的“蟲\"神,這是一種殷商時期的重要神靈,或許也是后世伏羲女媧交尾造型的重要來源。殷商時期崇神敬天就是上至王族下及平民的最重要精神習俗。一獸首與雙蛇身的結合,如《山海經·北山經》之“有蛇一首兩身,名曰肥遺。”[3](如圖4所示)就是文獻例子。所以,從殷商“蟲”至戰(zhàn)國時期的“余\"神形象遺物仍然處于蛇本體的“擬獸\"階段,尚未出現人首蛇身的“擬人\"造型,但其頭部饕餮化及雙蛇身的出現則說明先民對神靈崇拜意識的提升。
圖3侯家莊大墓雙蛇交尾“蟲”(來源于《甲骨文伏羲女媧探蹤》)

圖4山海經之“肥遺”(來源于《山海經》)

(二)“伏羲女媧\"人首蛇身交尾圖
“巴”義即“蛇”,最早的巴人就是崇拜蛇圖騰的蛇巴部族。傳說中巴人始祖的伏羲就是人首蛇身神靈。而人首蛇身形象者則為許多遠古文獻中所共有,僅《山海經》中就有多處描寫。再反映人首蛇身形象的古代遺物主要有圖像、畫像磚以及鎮(zhèn)墓俑等。
湖北曾侯乙墓一件繪制有一幾呈對稱狀的人首蛇身反向纏繞圖案(如圖5所示)的漆器,郭德維先生認為這就是伏羲女媧形象[4]。筆者贊同此說法,因為戰(zhàn)國曾侯乙墓屬于南方楚文化系統(tǒng),而《楚帛書》上已就有伏羲女媧記載及蛇身形象,說明最遲在戰(zhàn)國早期,伏羲女媧傳說及其人首蛇身形象就已普及荊楚地區(qū)。與之前“一饕餮首\"結合“雙蛇身纏繞\"的造型不同,此蛇身形象的頭部可明確看出首尾各有一對類似人面的造型,由此開始改變了“”“余\"的造型,單一的\"獸首\"開始發(fā)展成兩個“人首”。故而曾侯乙墓人首蛇身像或是目前發(fā)現最早的伏羲女媧畫像,這更證明了伏羲起源地“南方說\"的合理性。

到了漢代,畫像石上的人首蛇身造型就是作為伏羲女的標準形象。由于多受道仙陰陽思想的影響,伏羲屬陽處左,在右屬陰的則是女媧,但漢畫像石中女媧地位有所降低,她只是至上神西王母之下的生育神,畫像內容則主要表現其化育人類的神話。這些反映伏羲女媧形象畫像石在四川、山東、徐州等地區(qū)頻頻出現。如沂南漢墓墓門柱上有展現燧人、伏羲、女媧的石刻畫像,燧人氏立中,左右手分別抱攬伏羲和女媧[5];徐州睢寧縣雙溝的東漢畫像石,刻有伏羲女媧形象,左側刻伏羲,頭戴冠,右側刻女媧,頭戴笄飾,兩人蛇身作交纏狀,下石刻兩小人,也是人首蛇軀。唐時,伏羲女傳說已普傳民間,并常見在壁畫、畫冊中(如圖6所示)。所以,漢以來的人首蛇身畫像已經明確其身份就是伏羲女媧,這種類型的畫像最后流行至唐代。

(三)人首蛇身神煞俑\"地軸”
目前所見最早的“地軸\"題名出現在廣東海康元墓刻磚并刻劃雙人首蛇身圖像(如圖7所示),朝鮮德興里壁畫墓中也發(fā)現一幅雙人首蛇身的形象,并有墨書“地軸一身兩頭”6,并為后面人首蛇身俑提供了早期圖像證據。我們贊成學界普遍認同人首蛇身神煞俑是“地軸\"俑的說法,亦作“勾陳”。這種作為鎮(zhèn)墓功能的明器,流行于北朝至宋元期間。《天平經》據載“地軸\"是魔王被真君所降服后顯現出的“巨蛇\"本形[7]。又《地理新書》來看地軸僅是對神煞的一種方位劃分,再《玉髓真經》《鐵圍山叢談》亦證明在宋人觀念中已將其作為蛇的形象[8]。而勾陳也是作為掌握方位標識及兵革的道教神靈,表現對墓主的保護的用意。
圖7海康元墓雙人首蛇身\"地軸\"刻磚

(來源于《唐墓地軸的再認識—兼談唐代鎮(zhèn)墓俑組合》)
“地軸”神煞俑目前在北方地域僅出土在山西、河北地區(qū),南方則在江蘇地區(qū)多有發(fā)現。不同地域的遺物其造型存在差異,有的人首處于兩端,還有蛇身相交呈圈狀,也有獨頭而背部隆起的,人首形制則有戴帽、發(fā)髻以及光頭等等。人首蛇身地軸俑是非常出色的藝術品,兼具浪漫主義與神秘色彩,并再現古代工藝家的審美,神煞俑人物的面目大多安詳靜謐,蛇軀身部則被描繪得靈動鮮活。筆者對此贊同學界對這些“地軸\"俑多闡釋為伏羲女媧形象和《山海經》中的神靈以及可能與道教信仰有關的觀點。
在形形色色人首蛇身的“地軸\"俑中,有不少雙蛇身的造型,其多為雙人首相背而雙蛇身相纏(如圖8所示),人首部位則有兩位男性或一男一女之分。筆者認為,古時大地多連年天災,又戰(zhàn)事頻繁,如此殘酷環(huán)境下人們迫切希望得到擬人化神靈的護佑。所以墓中神怪俑的形象多借助蛇身形象之神靈,也很可能是對造人始祖伏羲女媧的崇拜,并期望逝者能與乘龍快婿幸福相伴,表明死者在地下世界仍然擁有曾經人間的一切,從而陰陽相生。
圖8南唐雙人首蛇身交纏地軸俑

(來源于《南方地區(qū)唐宋墓葬中的蛇身俑及其幽冥想象》)
因此,蛇身形象在各個時期有不同的含義。至先秦時期開始普及蛇身造型。再漢以來伏羲女媧蛇身形象多出現在墓葬的壁畫、畫像磚以及石棺和墓闕上且圖文并茂,唐時其圖像載體則從畫磚發(fā)展到絹畫。而人首上的帽子、發(fā)髻以及服飾等特點則說明其涵義逐漸世俗生活化。我們認為,這種形象當是象征陰陽合一、平和祥和以及繁衍子孫萬代的寓意;其次希望墓中伏羲女媧能夠驅惡避邪,守護亡者精魂并在天堂可以獲得再生,體現了東漢以來受道家神仙思想的靈魂飛升、羽化登仙等觀念影響;最后伏羲女媧手持的規(guī)、矩代表宇宙時空及統(tǒng)治天下,體現制度的重要規(guī)范。
三、“余\"神像意涵考
古代蛇身形象遺物源遠流長,或人首、獸首。與后世蛇身遺物相比,“余”蛇身神像是一個蛇首雙蛇身的造型,沒有人首特征,所以體現了當時的蛇神形象仍然停留在蛇原本的造型階段。從造型上看,“余”雙蛇身神像同殷墟饕餮首與雙蛇身結合的造型,是典型的“獸首蛇身\"遺物。蛇身形象的生物也為許多遠古傳說中所共有,僅《山海經》中就有多處描寫,是古籍中關于此形象的最早記載。蛇身形象也是先民對始祖的一種認知,雖然沒有證據說明楚帛書“余\"就是伏羲的形象,但其無疑是反映戰(zhàn)國時期就有蛇身形象的重要物證。“余”神像顯示出很強的寫實性和藝術氣息,描繪得細致真切,栩栩如生,可謂用筆之工、描繪之細分毫不爽,并蘊涵著先民的精神世界。
(一)“余\"神像彰顯之日神信仰
由于先民對自然世界及人類本自身缺乏足夠理性的認識,從而產生了“萬物有靈\"觀念,再出于對萬物依賴和畏懼的心理,原始宗教信仰也由此萌生。從世界文明起源及發(fā)展歷程看,人類最初往往奉行自然主神的崇拜習俗,而這種自然主神崇拜的具體對象又往往是太陽神。從古至今,天上的太陽無不影響著先民的生產生活,是故對太陽的崇拜在人們精神世界中有著重要影響。筆者贊同蛇與太陽有關聯(lián)的說法[9],如印度神話中的創(chuàng)世神毗濕奴即出現于由蛇盤曲的圓上。四月是烈日時節(jié)夏天的開始,故象征四月的“余\"神像也許就和天上的日輪有關。
眾所周知,楚人崇拜太陽,“楚\"之金文即是日照森林狀,作為楚人祖先的火神祝融亦為日神。而楚地先民的太陽崇拜意識由來已久,早在史前時代,長江中游地區(qū)的主神崇拜在文明進程中呈現出趨同的發(fā)展趨勢,其中對日神的崇拜是十分重要及典型的。距今8000年前高廟遺址的陶器上普遍有豐富的太陽紋飾及日鳥圖案,說明這些陶器很可能是有目的擺設的祭器祭祀器具。除了傳統(tǒng)太陽日輪形象的圖像外,雙鳥負日神是高廟文化新的太陽神形象,這無疑是高廟先民崇拜的一種神靈,也許還是當時人們心目中的鳳凰形象,體現先民期盼陽光雨露和五谷豐登的信仰崇拜[10]。上古時代的飛鳥形象多象征太陽,即象征太陽是由神鳥馱著東升西降。后世楚地也把日神稱作“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的“東君\"[]。
高廟文化的雙鳥負日紋飾或許還是后世伏羲女媧對偶形象的來源之一,伏羲之“羲\"即有太陽的含義,伏羲更是東方天帝,是執(zhí)掌東方、象征著春之神。所以,“余”神像反映了楚人日神崇拜理念的進一步深化發(fā)展,而古代農作物播種的時節(jié)需要充足的日光普照,即所謂“萬物生長靠太陽”,日神崇拜觀念亦當是當年農業(yè)社會發(fā)展的縮影。
(二)“余\"神像反映之重農意識
楚帛書上十二月神像的“題記\"載有每月的適宜和禁忌以及每個月神主管的事務,作為象征四月的“余\"神,當是意味著夏初的到來。時節(jié)對農業(yè)發(fā)展十分重要,這說明當時楚國的農業(yè)生產力及相關時節(jié)理論已經比較成熟。楚地是中國早期農業(yè)的重要發(fā)生發(fā)展區(qū),湖南玉蟾巖遺址就出土了距今一萬八千年前世界最早的人工栽培稻遺物。再至金戈鐵馬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農業(yè)是決定一個諸侯國興亡的重要內部因素,所以當時各諸侯國統(tǒng)治者普遍重視農業(yè)發(fā)展。
“余\"神像造型為一首雙身的蛇神,蛇對農業(yè)發(fā)展也有重要作用。在農業(yè)生產中,害蟲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而蛇是一種天然的控害者,能夠幫助農民控制害蟲數量,在農業(yè)活動中起到保護作物的作用;其次蛇能夠維護生態(tài)平衡,從而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蛇可以捕食和控制破壞農地動物的數量,從而減少其對莊稼的危害;最后,蛇還能改善土壤肥力,蛇日常排的出糞便中含有大量的營養(yǎng)物質,這些物質對于植物的生長十分重要。因此,蛇在農業(y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先民自然而然會把蛇視為農業(yè)的保護神。
第一代神農就是伏羲,是最早的父系首領[2]。筆者認為,“神農\"稱號當來源于“農神”,最早的農業(yè)社會只有農神信仰,再以此逐漸演變成神農的尊號,但無論“農神\"還是“神農”,都是指導先民進行農業(yè)生產的部落首領,所以農神崇拜當顯現在農業(yè)文明的發(fā)生發(fā)展歷程中。傳說伏羲教化先民進行養(yǎng)殖、捕魚、農桑等農事活動,無疑是后世公認的農神,故而楚帛書上載有伏羲的事跡當是可以理解的因素。農業(yè)生產的發(fā)達促進食物產量的提升,從而創(chuàng)造有利于先民生育子孫的物質環(huán)境。農業(yè)生長與人類生殖結合,完全體現古人的生殖崇拜意識。
(三)“余\"神像體現之生育觀念
在自然主神的崇拜時代,生殖觀念的崇拜對象多見于象征強大繁衍力的生物,反映的是先民的對族群繁衍的渴望。在世界各國的文獻傳說及宗教信仰里,蛇通常是生殖繁衍的代表[13]。人類總是賦予與自身有利害關系的動物以神格,并將其作為圖騰來崇拜。古代民眾生存環(huán)境也極其惡劣,族群繁衍對人們來說是十分重要并推崇的,蛇是繁殖能力較強的生物,意味著生命不息的涵義。蛇頭亦神似男性生殖器,蛇的產卵繁殖能力,故逐漸授予其作為始祖神的地位,也希望其能夠賦予人們力量。
我們認為,生殖崇拜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仍然是一種普遍流行的意識,是楚國民眾祈盼人口增長和族群興旺的一種表達方式,人們由此形成了某種具象的崇拜文化,并多利用巫術等習俗來表現渴望族群繁盛的心愿。史前楚地也是先民生殖崇拜意識的發(fā)達地區(qū),如城頭山H011祭祀坑也發(fā)現“祖\"的陶器,屈家?guī)X遺址還發(fā)現一些帶紅色陶衣的陶祖[14]。生殖崇拜相關的祭祀活動內容豐富、規(guī)模盛大,也是一種娛樂活動,體現了生業(yè)的發(fā)展與人口的增長。楚帛書所載十二月神的每月題記都有三字用以指明這個月神相關適宜的行事,“余\"既是主管此四月之神,同時又是職司此夏季之神,而“余取女\"即代表此月可以迎取女人為妻內。據此可知,“余\"神像本身也象征四月婚取女性的婚姻生育意義。“余\"之蛇身為雙蛇相纏,這或許就是兩性交合的象征。
在楚帛書中,12個神像列于文字的四圍,姿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楚帛書里的“余\"雙蛇身神像當是圖像遺物反映的蛇身造型,是重要的蛇身形象遺物,其意涵彰顯的是古人對神靈的尊崇及早期人文意識的成熟。
四、中外蛇身遺物之涵義對比
“余\"雙蛇身神像神秘而又獨特。中國各類人蛇神遺物的內涵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特點,是中國先民神靈觀念、祖先形象以及墓葬風格影響的產物,多體現古人對生后世界的認識及想象。國外的人蛇形象遺物反映了各地區(qū)之間宗教神話的相互吸收、認同,以及上升到了具備現世政治權威的象征,政治與宗教的色彩濃厚。東西方的人蛇神靈表現出在形象、地位以及貢獻等方面的一致,代表了世界先民各自的宗教信仰與精神寄托,從而體現全人類所共有的早期理性思維。
(一)中國蛇身遺物蘊含之“亡者安寧”
在遠古崇蛇先民中,中國人也是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如作為人文始祖的伏羲女媧夫婦就是人蛇形象的大神。在反映人蛇形象的中國遺物方面,主要分為圖像和畫磚體現的平面人蛇形象及鎮(zhèn)墓俑與裝飾品反映的立體人蛇造型。作為“余\"蛇身形象載體的楚帛書發(fā)現于墓中,可見其亦為隨葬器物。人蛇形象的伏羲女媧交尾圖在各個時期有不同的含義,先秦時期人蛇形象多記載于文獻而實物較少;到了漢代,畫像石上的人蛇造型就是作為伏羲女媧的形象,以對偶神的形象出現,體現明顯的夫妻形態(tài);唐時,伏羲女媧傳說已普傳民間,常見在壁畫、畫冊中;而人蛇神煞俑作為鎮(zhèn)墓功能,則流行于北朝至宋元期間。
在中國古代傳說中,蛇通常是龍的重要形象來源。如伏義女媧交尾圖“人首蛇身\"亦為“人首龍身”,代表先民從自然崇拜到圖騰創(chuàng)造的理性思維。從新石器遺物的玉龍到中華民族的龍圖騰,中國人對龍是有特殊情感的,傳說當年伏羲統(tǒng)領九大部落,北方兩部落圖騰為鹿、虎;南方三部落圖騰為鱷、蜥、鯉;西方部落圖騰為鷹;東方兩部落以鯨、鯊為圖騰;最強大居中的伏羲部落則以蟒蛇為圖騰,伏羲再結合所有圖騰最終創(chuàng)造了龍的形象[15]。龍是族群的標識,也是一種具有神秘力量的附身符,更是歷代祖先的化身。而龍形象也代表人作為動物本能的一面,即對驅邪避害及生命永恒的渴望。所以,由于古代戰(zhàn)爭頻繁,生命隨時消亡,古人即幻想利用墓中的圖像及神怪俑來獲取神靈的護佑,辟邪除害,永保“亡者安寧”
(二)外國蛇身遺物表達之“生者權威”
幾乎世界各地先民都曾有過崇蛇意識,這種蜿蜒修長又無足能走,且能致命亦心靈狡詐的生物自然能引起人類的敬畏。而反映外國人蛇形象的遺物各具特色、涵義深遠。作為生育神的成對人蛇夫妻神,是人們祈求繁衍子孫萬代的觀念反映,如恩啟和寧胡爾薩格、塞拉比斯與伊西斯以及那伽、那吉的夫妻神形象,是先民對自己始祖及人類由來的豐富想象,體現祖先神與生殖神崇拜的意識,更是用神靈擬化權力的一種象征。
由于蛇的醫(yī)學價值,它也被古希臘、羅馬人視為治病之神,傳說雅典衛(wèi)城即由巨蛇來保衛(wèi)。隨著克里特島和邁錫尼文明的考古發(fā)現,作為西方文明之源的古希臘成為繼四大文明古國外的“第五古國”,克里特人即奉蛇為“地母”,克里特遺址也發(fā)現有“持蛇女神\"的雕像,并代表了克里特人對女性形象神靈的崇拜[16]。外國蛇身形象遺物是多宗教融合與傳播以及象征東西方文化交流的物證,帶有象征政教合一王權的神圣性,有蘊含統(tǒng)治階級借助神力主宰萬物,維護自己政權統(tǒng)治的目的。故這些遺物反映了外國先民“崇蛇\"的常態(tài)化狀態(tài),并與自己的現世訴求緊密相關。
不過神話中的人蛇形象并不都是正派和美好的,有些形象還象征邪惡與殘酷。故而如古希臘拉彌亞、美杜莎等蛇身女妖的形象都比較暗黑的。再后來,蛇也成為了《圣經》中惡魔撒旦的化身。《圣經·創(chuàng)世紀》釋“蛇\"本義為“舌”,即“色心”的表現[17]。哈雷克特涅也認為蛇是色情、性欲的象征。\"[18]但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外國先民并不用此類遺物作為殉葬明器,從而彰顯了“生者權威\"的用意。
(三)蛇身遺物顯現中外先民共有之理性思維
世界各國先民普遍崇蛇以及對蛇形象加以擬人改造,就有了人蛇形象的神靈,并結合蛇類優(yōu)越的繁衍力,即人蛇神多象征生育及創(chuàng)世的職能。至少在基督教影響西方之前,人們對蛇的認知是偏向積極正面的,除了膜拜其生育涵義,蛇也代表著美好收獲及統(tǒng)治權威。東西方蛇身神靈展現出在形象、地位以及貢獻等方面的一致性凸顯了這種形象可能有相互借用的歷程,無疑與古人之間跨區(qū)域交流往來有關,從而將自己特色的元素傳入其他地區(qū),并與當地傳統(tǒng)文化結合以逐漸本土化。彰顯出東西方先民各自的宗教信仰與人文精神,從而顯現全人類所共有的理性思維。
五、結語
通過本文考釋,我們知曉《楚帛書》上描繪有象征四月的一首雙身蛇“余\"神像,彰顯了楚地先民對太陽、農業(yè)、生育的早期認識。蛇身形象者承載在世界古代各類文獻及遺物中,是先民宗教信仰與人文精神的重要體現,也反映了全人類所共有之理性思維。而“一首雙身\"的蛇神形象作為二重證據出現在相關文獻及考古遺物里,這種造型映襯著先民對早期蛇神的刻劃,甚至不排除是后世“人首蛇身\"形象的重要來源。蛇身形象在各個時期有不同的含義。大量形形色色地承載蛇身形象的考古遺物符合傳說中伏羲“人首蛇身”等記載,并證明了早期中國就已經有了成熟的蛇圖騰崇拜觀念,伏羲女媧也是生育神,所以這些形象是反映先民渴望子孫萬代的寓意。“余\"神像反映的精神內涵還體現了生動的早期天人觀念,更證明當時神靈已經完成“擬人”化的建構,喻示著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性觀念,甚至與道家思想甚至后世道教觀念等都有著不可排除的關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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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好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