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北平,大多數底層婚姻建立在一個對等交換模式之上,妻子謀生的能力非常薄弱,擁有“職業”身份,獲得正式工作的機會更是非常渺茫,基本只能靠丈夫供養。持續戰亂導致城市經濟陷入長期蕭條,惡性通貨膨脹、糧食短缺,底層家庭普遍面臨困境,婚姻結構也受到沖擊。當男性無法履行對配偶的經濟責任時,一些底層女性在沒有解除婚姻關系的前提下“棄夫潛逃”(英文書名對應的原詞為“runaway”)。她們竭力搜尋所有可利用的資源,通過“非正規經濟活動”(informal"economy,也可譯為“灰色經濟”),諸如重婚、同居、出賣身體或其他不合法的“犯罪”方式,謀求新的出路。
“棄夫潛逃”是一種比較久遠的歷史現象。如果把時空框架置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北平,在特定的城市空間中,會呈現哪些新的時代特征?背后又映射出什么樣的社會紋理?這正是馬釗關注的問題。他自二〇〇三年起就開始在北京市檔案館等地方查閱民國北京地方法院的刑事審判檔案,閱讀和抄錄各種有關“通奸”“誘拐”和“重婚”的內容。二〇一五年,作為馬釗在霍普金斯大學博士學習的成果出版。十年之后,中文版面世,名為《棄夫潛逃":戰時北平底層婦女的生活與犯罪(1937—1949)》。
馬釗在本書前言中引用了一句":“Well-behaved"women seldommake history.”(“循規蹈矩的女人很少創造歷史。”)作者討論的正是一些不太“循規蹈矩”的底層女性,她們原本都是無名小卒,是歷史中非常邊緣的群體,只是因為一些“非常態”的生活經歷被記錄進司法檔案。那些名字進入當代歷史學家的討論視野中是一件比較偶然的事情,我們于是有了更多機會了解她們的故事。
底層女性群體的“失聲”是被經常討論的問題,但司法檔案提供了一種可能,可以部分“復原”她們的生活世界與場景。檔案中記載的內容很瑣碎,但足夠鮮活,帶有生活體感,一些法庭上的對話場景似乎讓讀者來到了歷史現場。馬釗將眾多個體經歷置放于更廣闊的政治與社會變遷之中,提取其中的信息,運用性別史、法律史等視角,通過微觀敘事與結構分析的互動,將那些凌亂的細節、雜亂的聲音文本拼接起來,歷史中一些“沉默的大多數”通過這種方式被“打撈”上來。雖然故事很不完整,有時只呈現某個瞬間或片段,但讀者可以借此窺見那些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的苦痛、焦慮、無助,以及渺茫的希望。這些司法文書因此成為一個“多棱鏡”,鉤沉出北平的“城市層疊性”。
馬釗想要表達的是,二十世紀上半期的北平存在兩個世界。“地上世界”是由行政規定、法律條文、治安措施等規定,呈現官方、秩序、文明等特征,且由男性主導。而“地下世界”充斥著邊緣群體,“非法”的社會關系、經濟活動以及約定俗成的行為模式等,它是一個非官方的、靈活的、不守規矩的、混亂的地帶,是被“覆蓋”的一個世界,我們對此知之甚少。
最初引發作者思考這個問題的源頭來自法庭上的對話。法官經常使用的是一套“五四”以來的新文化話語,而底層當事人往往沿用傳統表述,比如,法官用現代婚姻關系定義丈夫與妻子的角色時,而當事人只是習慣用“找主”這個詞。這是兩種不同話語體系之間的對撞,也是兩種不同規則的對撞。“地下世界”同樣遵循一套自發形成的運行邏輯,那里并非毫無秩序。它可能無法得到官方的認可,但正是因為自發形成,基于最基本的規則,反而具有更強的穩固性與延續性。探討“地下世界”不是為了否定“地上世界”,而是相互補充。“地下世界”不是社會主流,但是構成歷史整體性與豐富性的重要拼圖,甚至也是重構新的宏大敘事的一部分。
灰色是“地下世界”的底色。馬釗始終有一種自覺意識,嘗試超越自己作為二十一世紀的歷史學家與生活在二十世紀上半期北平的普通人之間的時光差距,去呈現那個“地下世界”的組織規則。底層女性游走于傳統、習俗、法律和制度的縫隙之中。她們有獨特的生存策略、自我支持系統,以及另一套道德標準。這套標準可能合情、合理,但不“合法”。她們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定義自己的生活,努力拓展生活和生存空間。馬釗同情那些女性的遭遇,強調她們“犯罪”行為背后的合理性因素,這是一種重構北平底層女性生存倫理的努力。相對于法庭的定罪,他更傾向于認為,那些婦女并非道德墮落,不能簡單適用傳統的道德評判框架。“棄夫潛逃”是一個經濟問題、社會問題,那些“通奸”“重婚”等案件背后,實則是女性通過逃離傳統婚姻關系換取生存資源的事例,本質是極端環境下采取的一種自救與生存策略。
經濟因素確實至關重要,但通過這些案例的分析,也不能否認促使一些潛逃行為發生的背后有情感因素的存在,不應忽略那些“情感動機”。一些庭審內容已經表明,部分女性在做出逃離選擇時并非完全是因為家庭經濟困難,她們也在尋求新的情感慰藉以及身體上的感官刺激,尤其當這種本能缺乏有力的控制時。很多案例都是婚姻雙方經常處于分離狀態下發生的。在戰亂背景下,丈夫出于生計考慮經常被迫外出謀生,原本并不穩固的婚姻出現了更大的縫隙。不過,在面對法官時,那些女性往往會自動隱匿這方面的內容,因為這會對判決結果不利。作者在討論的過程中較少有這方面的考慮。實際上,不應建立起經濟困境與離家出走之間的必然邏輯關系,大多數底層女性在面對困頓時仍然是無助的。那些有能力選擇逃離的女性,都是建立在一定條件支持之上的,比如,可借助的社會關系網絡、身體資源,甚至敢于承擔風險的勇氣。
這也挑戰了關于底層婦女只是“被動的受害者”的敘事。一般認為,底層女性被迫過著由傳統或某種靜態的社會文化安排所決定的生活,“嫁雞隨雞”經常被用來描述這種特性。但司法案卷中那些婦女的庭審抗辯與逃亡策略重構了其作為歷史行動者的主體性。當生活的重壓襲來,她們并非總是無所適從、逆來順受、忍氣吞聲,而是撿起“弱者的武器”,竭力搜尋所有可利用的資源來進行反抗,甚至采取冒險的“犯罪”行為。她們處于黑白之間,既脆弱,又韌性十足。
相對于農村,城市生活為底層女性提供了進入更多社會關系的可能,這是能夠“潛逃”的重要條件。她們無法進入現代的學校、工廠、社會團體,但并非總是孤立無援。她們大多居住在大雜院之中,鄰里之間的近距離接觸構成了一個基本的社交網絡。雜院是一個混雜的、流動的空間,居住的人口經常變化,社會關系隨時在中斷,也隨時在產生。馬釗借用了社會學家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 的“弱關系的力量”概念指出,同一雜院的婦女間的聯系在本質上是薄弱的,但這種“弱關系”(weakties)"并沒有阻礙她們建立互助關系網,且適應性更強,可以在相似的處境下提供情感間的相互慰藉,也可以提供額外的經濟機會,甚至比政府建立的各種社會救助機構更為有效。她們之間也可能有更復雜的關系或糾葛,有時在離家出走的過程中起到重要輔助作用。一些案例表明,這種網絡甚至促使了更多的犯罪行為的發生。很多女性棄夫潛逃正是借助鄰居的介紹與牽引,有鄰居在收取報酬后變成“媒人”。
進入二十世紀之后,國家權力在基層社會表現出持續擴張的歷史脈絡。清末開始的戶籍改革、警察制度、司法改革、婚姻登記制度等,都是基本例證,表明試圖去消除“地下世界”存在的政治模糊性、道德的曖昧性和犯罪的可能性。但在這一過程中,官方在處理具體問題時也顯示出一定的“彈性”。以婚姻為例,政府引入新的婚姻立法,《民法典》第一次規定了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婚姻構成條件,將之前的一些私人活動置于國家監督之下,對婚姻和家庭進行更嚴格的管控與審查。北平市政府推行現代婚姻管理手段,包括登記方式、婚書注冊制度等,目的是重構社會秩序,實現更好的治安管理。但許多底層女性無視結婚證書和官方登記程序,她們更傾向于通過傳統婚禮儀式以及鄰居和證人對婚姻的承認,獲取對于婚姻有效性的確認,如請媒人、下聘禮、雇轎子、擺酒席、拜天地等。通過這些儀式,婦女獲得了“正式妻子”的地位,即所謂明媒正娶。
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兩種基本模式在同時運行,雖然國家權力的下移是一個不可阻遏的趨勢,但并不意味著必然爆發激烈沖突,問題并非無法解決,政府沒有強行將“地上世界”的那一整套規則復制到“地下世界”之中,司法和民事機構并沒有否認這些傳統婚姻禮俗與未登記的婚姻關系的合法性,仍為底層大眾留下了自主空間。在本書作者討論的一些案例中,法律并沒有絕對對抗現實,一些判決留有余地,這是一個法律與習俗之間如何調適的永恒問題。
如果本書內容僅僅局限在以上這些層面,那么,它的論述深度與廣度可能是有限的。作者將視野延展到一九四九年之后,通過蘇大媽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的“翻身”經歷,講述了北平底層女性的革命史與解放史。新中國的建立并不僅僅是簡單的新舊政權更替,而是一套全新的政治場景、行為標準與意識形態的登場。中國共產黨采取了一系列雷厲風行的新舉措,用多種方式將女性“組織起來”,一些底層婦女有幸獲得了參與公共事務的機會,她們先前生活的那個“地下世界”經過改造成為社會主義國家體系的一部分,她們在社會和經濟邊緣苦苦掙扎的經歷經過重塑,被賦予了嶄新的政治意義。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口號開始席卷中華大地,近代以來婦女解放觀念在社會主義新中國有了新的意涵。
(《棄夫潛逃":戰時北平底層婦女的生活與犯罪(1937—1949)》,馬釗著,上海教育出版社二〇二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