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雅各布的房間》里,有許多物件被細致描繪,一次次喚起雅各布的母親貝蒂、摯友邦德、女傭桑德拉等人對逝者的追思。書桌上堆疊著的各類書籍、筆尖還殘留著墨水的鋼筆、半掩的衣柜、精致的禮服、墻上掛著的世界地圖、地圖周邊張貼的來自不同地方的明信片,都在無聲地言說著有關雅各布的一切。
在"美"國"華"裔"作"家"李"翊"云二〇二五年最新的回憶錄《自然萬物只是生長》中,大兒子文森特的手機、二兒子詹姆斯的背包也成了觸發作者對兩位逝者(二人分別于二〇一七年、二〇二四年因自殺離世,離世時年僅十六歲與十九歲)思考的關鍵觸點。與被留在雅各布空房間里的那些物件不同,這些物件是被警方還回來的。在那一刻,它們就是詹姆斯,就是文森特。或者說,詹姆斯、文森特的靈魂就附著在這背包、這手機之上。
觸景生念,睹物思人,這是人之常情,李翊云自然也不例外。只不過,即使是在如此艱難的時刻,她也能保有一種超出常人的洞察力。她并沒有流于對這些物件的細節描寫,而是上升到對物本身的思考。在她看來,與占有物的人相比,物是沒有死這一說的。當人在的時候,物與人相伴相隨。當人不在的時候,物就不再只是人的物,而是變成了(或者說,回歸成)物本身。物本身不會說話,不想說話,所以,也不要強迫它們說話。不要非得賦予它們什么意義不可,它們并不能照亮逝者最后的那些時刻。
可以說,在這個意義上,李翊云不是伍爾夫,也不同于那些沉湎于以物象為核心構建哀悼儀式的寫作者。她為自己的這一態度起了一個名字—"“徹底"/ 全然接納”(radical"acceptance)。她坦言這并非應對生命無常的唯一正解,卻是自己主動擇取且篤信不疑的生存姿態。她希望自己能夠安靜、客觀地審視這些物,思考它們本身的意義。
事實上,李翊云思考的物,不僅是那些物件,更是自然萬物。她這本回憶錄的標題—“自然萬物只是生長”便是最好的證明。作為小說家的她,熱衷于想象與虛構。而當她自己做了園丁之后,才懂得,花園里的自然萬物并不只是隱喻與象征。或者說,所謂的隱喻與象征看似高級,卻也會成為一種執念,一種陷阱,一種陳詞濫調。當人們看到花兒各種各樣的情緒時,未嘗不是自我心理的一種投射。自然萬物從來“只是”生長,也只有這一個目標。
與物件和自然萬物相比,李翊云最熟悉也最讓她愛恨交織的物,是她創作的一本又一本的書。她之前曾經為悼念大兒子文森特創作了小說《理性終結之處》,為自己構建了一個超越時空限制的對話空間。在這個空間里,母親與“栩栩如生”的兒子展開那些未及言說的虛構對談。憑借著她強大的情感與虛幻的能力,她讓兒子在書中成功“復活”。然而,這一次,她不想再過分依賴情感來寫作這本新書了。她知道,二兒子詹姆斯不會喜歡這樣寫出來的東西,因為它并非“自然”生長。
與前作《理性終結之處》相比,《自然萬物只是生長》更像是理性“開始”之處。與其說前作是李翊云“為”大兒子所寫,不如說是“由”大兒子與自己合作完成。這部新作雖然同樣是“為”二兒子所寫,卻不再能“由”兒子與自己一起完成了,也變得愈難下筆。書寫任何人或事,若是不能保持足夠的克制與距離,未嘗不是一種過度的干預與介入。
李翊云不僅要讓自己的新書回歸“物"/ 理性”,更要讓自己“物”化。在她看來,這是她在“后詹姆斯”的歲月里一種非常有必要的修煉—“除了繼續做我能做的事,讓身體得到滋養與活力,讓心智保持專注與敏銳,我還能做什么呢?”
這種自我的“物化”,在鋼琴練習中達到了令人震撼的具象化呈現。不同于尋常演奏者傾注情感、追求藝術表現力的彈奏方式,李翊云選擇哈農《鋼琴練指法(六十首練習曲)》中的練習曲作為演奏曲目,自有其深意。哈農練習曲以高度重復、機械化的指法訓練聞名,每一組音符的排列、每一次手指起落的力度與節奏,都遵循著精確到近乎嚴苛的規則。她將自己完全沉浸在這種規則之中。
這一行為背后,是她對科學研究思維的深刻內化。曾在科研領域深耕的她,將這種科研精神遷移到“后詹姆斯”時期的自我重塑中,把彈鋼琴變成一場對自我的實驗。她反復驗證著“去情感化”的可能性,試圖通過無數次機械的練習,將自己打磨成不受情感浪潮沖擊的“物件”。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物化”確實是一種過人意志的象征。
只有如物一般堅毅,她才能頑強地凝視自己這如深淵一般的人生,并把深淵當成自己余生每一天的棲息之地。她不僅要在此棲息,還要以自己的方式好好棲息。
在喪子之痛的驚濤駭浪中,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紛至沓來。有人寄來飽含同情的信件,字里行間流淌著共情的溫度";也有人在暗處投來揣測與批判,用尖銳的話語撕開她的傷口。面對這一切,李翊云以近乎決絕的姿態,清晰劃定了自己的邊界。她禮貌地回應著親友與陌生人的關切,卻毫不留情地拒絕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期待——無論是那些帶著窺探欲的“為你好”式建議,還是那些以同情為名、實則越界的“狂熱提議”。
這種拒絕或許在旁人看來不近人情,甚至會引發反感與受傷情緒,但李翊云深知,此刻的她正處于一場與自我的角力之中。她選擇將自己“物”化,不是逃避,而是一種清醒的自救。在她精心構筑的“物化”生活體系里,每個動作都需要精準而克制,每一份情感都必須被妥善封存。而那些陌生人的期待與提議,如同不速之客般闖入她用理性搭建的避風港,打破了她努力維持的秩序與平衡,成為干擾她自我療愈進程的分心之物。她現在更想一心一意地如“物”一般生活。
李翊云不僅將自己鍛造成摒棄情感波瀾的“物件”,也將文森特與詹姆斯同樣“物”化。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文森特過去是,現在是,以后也一直是文森特。詹姆斯過去是,現在是,以后也一直是文森特”。文森特不再只是那個曾在青春里綻放又驟然凋零的少年,而是凝固成永恒的存在—他過去是課桌前低頭書寫的學子,是用畫筆勾勒世界的追夢者";現在是記憶中永不褪色的剪影,是信件里未說完的句子";未來也將永遠佇立在時光的琥珀中,保持著十六歲時的模樣。詹姆斯同樣如此,從咿呀學語的孩童到十九歲的翩翩少年,他的每個階段都像被貼上標簽的標本,定格在母親的記憶陳列柜里。
《自然萬物只是生長》最后幾頁“多”空出來的白紙,意味深長,幾乎是對作品結尾處的“現在、現在、現在與現在”的完美回應。世界在繼續,自然萬物在繼續,失去孩子的母親也要繼續那一個又一個的“現在”。這是“物”的責任,也是“物”應有之義。
當然,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拒絕戀“物”,甚至將自己“物化”,對于陷入絕境的李翊云來說,固然是一種適合她的自救"/ 愈方式,但也將她拖入另一種困境的深淵。人終究是血肉之軀,即便用“物化”邏輯重塑自我,心臟仍會在某個午夜因記憶的觸須而驟然抽痛。狄更斯在《艱難時世》中展示的“葛擂硬式教育”,正是將人異化為只懂計算的“理性機器”,最終導致女兒露易莎情感荒漠的悲劇。李翊云的“物化”修行當然與葛擂硬有本質上的不同,但卻又吊詭地與之殊途同歸":兩者都試圖用絕對理性碾壓人性的復雜肌理,卻忽略了情感本就是生命的底色—過分濃烈會灼傷靈魂,完全剝離同樣會讓生命本身枯萎成標本。
或許真正的困境從來不在“物化”與否,而在于人類始終在尋找與痛苦共存的方式。李翊云用“物化”構建的避難所,既是對抗虛無的堡壘,也是囚禁自我的玻璃罩。而生命的悖論正在于此":我們既需要理性作為舟楫渡過苦難的河流,又不能讓舟楫本身成為困住靈魂的牢籠。或許在這場漫長的自我修煉中,李翊云終將發現":真正的救贖不在于成為無悲無喜的“物”,而在于學會與破碎的自我和解——如同石縫里長出的草,既帶著傷痕,又向著光亮。
(Yiyun"Li, Things in Nature MerelyGrow,London:4th Estate,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