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某次學(xué)術(shù)會議上,我與陳尚君教授共坐,聊及學(xué)術(shù)史上頗有爭議的論題,他直言問道":“《南詞敘錄》的作者問題,我們復(fù)旦的駱玉明他們?nèi)昵熬鸵呀?jīng)解決了,那篇論文寫作的時候,我也提供過許多建議,你們做戲曲的人怎么完全不理的呢?”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復(fù)。此后時常想起此問,直到十年后方覓得新資料,以為有了確解。
《南詞敘錄》是中國古代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研究南戲的專書,記錄了宋元及明初的劇目以及早期南戲史料,遂使南戲源流分明。如果沒有此書,中國戲曲的形成歷史就沒法寫得完整。
但這部書在當(dāng)時及之后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問世不過三十余年(若按寫于明嘉靖三十八年計,則問世不過十余年),王世貞等素以學(xué)問著稱的名家,就已不知南戲的由來。王世貞篤定地說,南戲是從北曲衍生而來的,是“北曲不快南耳”之后的產(chǎn)物(《曲藻》)。這意味著南戲的產(chǎn)生是在元滅南宋之后,比《南詞敘錄》所載的南戲形成時間(北宋末或南宋初)晚了一百五十多年。此后,這部與王世貞為代表的主流觀點明顯不同的著述,既未見晚明人引用,也不受抄藏者重視,更無人為之刊刻,僅有一部明抄本,僥幸傳到了清初學(xué)者何焯的手里。何焯最喜收這類異書,閱讀后用紅筆作了批校,補充了《香囊記》等十五個劇目,卻未作題識,也未鈐本人印章,可見并未對此書另眼相看。到清嘉慶、道光年間,《南詞敘錄》出現(xiàn)過兩個同源異流的傳抄本,姚燮《今樂考證》曾作引用,不過此書很快就再度隱身。
王國維在一九一二年底寫《宋元戲曲史》時,并不知道有《南詞敘錄》這部書存世。雖然他找到了南宋已有南戲的文獻記載,因未見實物,所以他重點考察了有元刊本存世的雜劇(共用了六章篇幅),而把形成時間并不晚于雜劇,但只有明人改本存世的南戲,放到了后面,只以兩章篇幅草草了事。
一九一七年,董康誦芬室編印《讀曲叢刊》,才第一次將《南詞敘錄》公布于世。他在目錄欄中,將此書署作“明"徐渭”,并連帶收錄了《舊編南九宮目錄》一卷和《十三調(diào)南曲音節(jié)譜》一卷,均署“前人”,即同視為徐渭所作。在董康之后,《南詞敘錄》有過多種標(biāo)點整理本及詳注本,作為戲曲史的重要典籍被廣為引用,引者均注作者為“明"徐渭”。
徐渭(一五二一至一五九三),是明代中葉一位傳奇人物。他是浙江紹興人,才華橫溢,詩、詞、曲以及繪畫、書法,莫不精通,在文學(xué)史、戲曲史、繪畫史和書法史均占重要章節(jié)。但有意思的是,《南詞敘錄》既為重要的曲學(xué)著作,而學(xué)者在討論徐渭的思想觀念、戲曲創(chuàng)作和戲曲理論時,卻基本上不引此書的文字和觀點。
何以如此?原因無他,皆因其作者究竟為誰,實為難解之謎。
據(jù)董康刻本,《南詞敘錄》卷首有天池道人的自敘,謂夏日無聊,在福建撰成此書,署“嘉靖己未夏六月”,即嘉靖三十八年(一五五九)夏天。徐渭字文長,號天池,也署天池道人,這年三十九歲,看起來別號、時間均與此書相符。
然而,細查徐渭的行歷,嘉靖三十八年,他夏天娶了杭州某氏,整個暑期都在杭州,并沒去過福建。在這之前的嘉靖三十六年和之后的四十一年,他倒是去過福建,但時間不長,也沒在那里度過夏天。徐侖在所撰《徐文長》(一九六二)最先注意到這點,他確信此書為徐渭所作,于是從這個角度為之解釋":徐渭在嘉靖三十六年到過福建,《南詞敘錄》可能就是那時所寫,只是自敘是兩年后的追記。此后學(xué)者也大多接受了這個解釋。
但一九八七年,駱玉明、董如龍這兩位當(dāng)時的年輕人卻并不這么委婉":既然那一年徐渭沒有到過福建,就說明作者不是徐渭。他們根據(jù)這一核心論點再細繹原書,認為書中多用吳語方言而徐渭并無在吳地長期生活的經(jīng)歷,徐渭其他著述均未見有與此書相同的觀點,其弟子王驥德也未引用,等等,總而論之,不可能是徐渭所作。他們還在附注中指出,上海圖書館所藏清抄本《南詞敘錄》,自序所署時間為“嘉靖乙未”,即嘉靖十四年(一五三五),這一年徐渭才十五歲。在否定作者為徐渭的基礎(chǔ)上,他們又推出一個新的作者":蘇州人陸采,號天池,蘇州人,也是戲曲家,嘉靖十四年夏天正好在福建。
他們的論文題作《〈南詞敘錄〉非徐渭作》,刊于《復(fù)旦學(xué)報》一九八七年第六期。徐朔方先生讀到后,即刻寫了《〈南詞敘錄〉的作者問題》一文作回應(yīng)。他認為駱、董二人的觀點“可備一說”,但“證據(jù)不夠充分”,仍有其他線索將作者指向徐渭,既可以找到更多符合這種推測的材料,也同樣存在著許多相反的例證。關(guān)鍵還在于“最早的原件收藏者把天池道人還原為真實姓名,必有依據(jù)”,所以要推翻徐渭的著作權(quán),還需要更為直接的證據(jù)。
又二十年后,中國人民大學(xué)的鄭志良老師查核了《南詞敘錄》現(xiàn)存兩個清抄本,一是駱、董二人文章已引用的上海圖書館藏清抄本,一為南京圖書館藏清道光間魯氏抄本,在對各本做詳細比勘的基礎(chǔ)上,撰寫了《關(guān)于〈南詞敘錄〉的版本問題》一文,討論此書的版本問題,其中一節(jié)回應(yīng)了作者問題,認為“在目前還沒有鐵定的理由”時,“懷疑歸懷疑,還應(yīng)保持徐渭的著作權(quán)”。
概要言之,《南詞敘錄》的作者自署天池道人,今存兩個清抄本,自序所署時間,一作嘉靖乙未(一五三五),一作嘉靖己未(一五五九),前后相差二十四年。目前兩個抄本各得一票,無法斷定孰是孰非。如果以嘉靖十四年乙未為是,則肯定與徐渭無涉;如果作于嘉靖三十八年己未為是,與徐渭的年歲雖無沖突,卻與其行跡不符。將此書內(nèi)容與徐渭其他著作相比較,確實看不到其間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但如果否定徐渭為此書作者,也還需要解答何以清人抄本都題徐渭的問題。我想這便是學(xué)界一方面覺得駱、董二人之說有道理,另一方面仍維持原有題署的原因吧。至于學(xué)者研討徐渭思想而不引此書,正是對徐渭是否為此書作者保持了一種謹慎的態(tài)度。
二〇〇七年傅惜華去世一百周年之際,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出版了《傅惜華戲曲論叢》,其中收錄《中國戲曲小說之浩劫》一文,初刊于一九三二年八月六日《北京畫報》。傅氏在文中羅列了被日軍焚毀的涵芬樓所藏戲曲,第三十一種為“《南詞敘錄》明徐渭撰"明鈔本"一冊(集字六四八號)”。我曾將此信息提供給鄭志良兄,他撰文時也未做進一步討論。十年后,我在考證此書作者時,重新查核了今存的兩種清抄本和董康刻本,先后寫改多稿,始終不能滿意,也因沒有找到關(guān)鍵性新證據(jù)。最后卻又柳暗花明,是迂回曲折地回到涵芬樓所藏這一抄本,在相關(guān)信息中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鑰匙。

這一條關(guān)鍵的新證據(jù),來自傅增湘。他于一九一七年在涵芬樓讀過這個藏本,并在筆記里做了記錄。他的讀書筆記,由其孫子整理為《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于一九八三年出版";也因經(jīng)過“整理”,改變了部分面貌。聞中華書局正組織將《藏園老人手稿》原稿影印,我通過時任中華書局總編輯徐俊,在印刷之前先獲得了書影。據(jù)第七冊《古書所見錄(丁巳)》所錄如下":
南詞敘錄一卷"前有嘉靖乙未夏六月天池道人志四行"何義門朱筆批校
舊編南九宮目錄一卷十三調(diào)南曲音節(jié)譜一卷
這條簡短的記錄,含有珍貴的信息,可以說明此書與徐渭確實是沒有關(guān)系的":
一、自序所署是“嘉靖乙未”,可證“乙未”是對的,“己未”則有問題";二、除了“天池道人”自署,沒有其他署名,也即沒有徐渭有關(guān)內(nèi)容。
另據(jù)《涵芬樓原存善本草目》,有“南詞敘錄明抄本"蔡圣涯藏印”一條。又查《涵芬樓藏善本目錄》,作“南詞敘錄"抄本"明抄"有蔡圣涯藏印”。兩種目錄都定為明抄本,記了蔡氏藏印,但未能辨識出書中朱筆批校系何焯(義門") 筆跡";皆未言及徐天池或徐文長,可證此抄本確實未署作者。
現(xiàn)存兩種清抄本。一為上圖藏本,扉頁有墨筆題“徐文長南詞敘錄”;卷末有朱筆記“右徐文長南詞序(敘)錄十一頁”,經(jīng)黃丕烈收藏,抄錄時間不晚于嘉慶年間。二為南圖藏本,道光間蕭山魯氏抄本,書衣有墨筆小字記“徐天池著”,正文題“南詞敘錄”,書名下空兩格小字添注:“何義門評”;與此書同一冊裝訂于后的,還有《舊編南九宮目錄》《十三調(diào)南曲音節(jié)譜》各一卷,可知與傅增湘所見經(jīng)何焯批校的明抄本相同。董刻本亦收錄有此二種,一并歸入徐渭名下,可知董刻本的署名及內(nèi)容,主要據(jù)魯氏抄本而來。上圖本只有《南詞敘錄》,無此二種。
清道光、咸豐年間,姚燮(一八〇五至一八六四)撰《今樂考證》,大量引錄了《南詞敘錄》的內(nèi)容,稱“徐渭云”或“徐文長云”。姚燮說,“本朝”欄書眉所增《香囊記》等十五種,系“何義門焯補錄明人編本”。上圖本因為單抄《南詞敘錄》,遂將這十五種直接抄錄于正文之后,成為正文的一部分,改變了原書面貌。南圖本仍抄于書眉處,但有四五個劇名已殘失,僅用“□□”表示。兩本的批語基本相同,只是上圖本曾經(jīng)黃丕烈、韓應(yīng)陛之手,兩人均不知批語原為何焯所批,故韓應(yīng)陛《讀有用書齋藏書志》云":“《南詞敘錄》一卷。舊抄本。明徐渭撰。卷中有不署名朱筆按記,末有一行云":‘右徐文長南詞敘錄十一頁’。檢卷中按語有述及‘遵王’云者,但究不知為誰氏筆。收藏有‘天都山樵’白文長方印,‘平江黃氏圖書’朱文方印。”南圖本則已注明為何義門批。這些情況說明,何焯批校本是這兩個清抄本的共同祖本。
顯然,何焯沒有考出此書真實作者。何焯之后清代抄藏者,都曾努力為此書尋找明確的作者,因徐渭曾號天池道人,也是戲曲家,年代大致相符,遂歸于徐渭名下,分別在書衣和扉頁上補題“徐文長”“徐天池”字樣。南圖藏本的抄錄者或已注意到作乙未與徐渭年歲不相符合,便在抄錄自序時將干支改為“己未”,只是他們沒有想到,細按徐渭該年的行跡,仍不相符合。
據(jù)上,可小結(jié)如下":《南詞敘錄》有一個明抄本傳到何焯手中,他曾作批校、補錄。何焯之后的抄藏者,因別號相同,將此書歸于徐渭名下,其中一個抄本改“乙未”為“己未”,讓它與徐渭年輩相符合。但何焯批校本以及經(jīng)黃丕烈收藏的清抄本都作“乙未”,這一年徐渭才十五歲,絕不可能是此書的作者。同時我們也可確認,此書記載的是嘉靖十四年之前的情況。至于此書作者是否為另一位號“天池”的戲曲家陸采,目前缺乏直接依據(jù),還是將作者署為“天池道人”為好。
于此,我也可以回答尚君先生之問了。不知尚君先生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