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又將啟程了。幾個箱子規規矩矩地堆放在院子里,鼓鼓囊囊的。我心情雖有些沉重,卻仍強打起精神,面上浮著笑意,絮絮叨叨地叮囑著:“東西帶全了沒有?可別落下了。”
兒子默默地點著頭,忽然伸過手來,輕輕摟住我的肩膀。這個動作使我不由得心中微微一顫。孩子素來穩重內斂,這樣親昵的舉動是少有的。他聲音柔和,卻仿佛帶著穿透歲月的力量:“媽媽,無論我到哪里定居,永遠都有您的一間房。”
他的話音輕輕落下,瞬間便如風一般吹散了我心里的沉悶,也吹開了我心頭盤踞的愁緒。我抬眼望著他,目光所及之處,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小小少年。他第一次背上書包離家去寄宿學校,也是這般立于門前。彼時的孩子,眼神里盛滿了怯生生的不安,一步三回頭。
如今,門外的孩子已長成高大青年,也將邁向更遠的未來。他臨別的話語,是允諾,是慰藉,更是一份鄭重其事的誓言,默默無聲地穿透了空間與歲月,消解我的思念與孤寂。我想起他幼時每每放學歸家,會在門前高聲歡叫起來,仿佛要把他整個小小身軀里的歡喜,響亮地播撒進這方屋檐下。
兒子小時候居住的房間,我依舊日日打掃。窗明幾凈,床鋪齊整,連他小時候喜歡的幾件玩具,也被端端正正擺放在舊書桌旁。有時夜深人靜,我會不知不覺踱步進去,開燈,默默坐上一會兒。屋內陳設依舊,仿佛兒子隨時會推門進來。然而門總是寂靜著,只有窗外流瀉的月光悄無聲息地流淌在地面上,無聲地提醒著時間的流逝。我輕輕撫過書桌,仿佛指尖輕觸的并非木頭,而是往昔那些喧鬧而溫熱的時光。
車到了,兒子提起行李準備上車。我心中千言萬語在翻滾,卻終究只凝成一句:“常打電話回來。”他點點頭,兒媳溫婉的聲音傳來:“媽,冬天冷,也沒什么農活,到時去天津跟我們一起住吧,等天暖和了再回來。”我不想打擾孩子們,除非我失能了。我祈求上蒼,讓這一天來得晚些,再晚些。看著孩子們離去,我兀自佇立原地。
回家后,我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衣兜,指腹碰觸到一把鑰匙。這是兒子臨行前鄭重交到我手中的,他天津新居的鑰匙。我緩緩推開兒子房間的窗戶,清爽的風裹挾著外面青草與泥土的氣息涌了進來。陽光也趁機灑落,在潔凈的地板上鋪開一片柔和明亮的光斑,其中浮動著的細小塵埃,無聲地跳著舞。
兒子那句“永遠有您的一間房”,便如這把鑰匙般沉甸甸地落在我心中。它并非虛渺的安慰,而是生命彼此相認的信物:無論我們行至哪座城,總有一隅燈火是留給對方棲身的。我留的這間房,則如一個守候歸鳥的舊巢,縱使羽翼飛向遙遠天際,也始終在故枝上默默為它敞開著。
然而此刻,攥著這枚小小的鑰匙,心頭涌上的,遠不只是被撫慰的暖意,更是一種沉甸甸的倚仗。它意味著無論世事如何變遷,總有一扇門為我虛掩,總有一方天地容我安身立命,免我流離失所、孤苦無依。那間房,不再僅僅是思念的寄托,更是暮年行路上一個可以隨時投奔、遮風避雨的港灣。原來最深的牽掛與最堅實的依靠,早已凝縮成這把鑰匙、這句承諾,它無聲地告訴我,縱使歲月催人老,我依然擁有這世上最堅實的屋檐。
或許世間母子的羈絆,本就是一場永不停歇的雙向奔赴。他在異鄉的樓宇間為我預留一盞燈,我在老屋檐下守著他童年的舊物,等待下一次候鳥歸巢。
編輯|張辰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