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寫老上海的旗手
孫樹棻(1932-2005),是在上海出生、接受教育、成長的,熱衷于寫老上海,2005年9月2日在其出生的華東醫院(原名宏恩醫院,是當時遠東最豪華的醫院,由鄔達克設計)病逝,至今已經20年了。他寫作多用“樹棻”之名,1963年就開始發表作品。1978年10月,他就出版了粉碎“四人幫”后上海第一部長篇小說《姑蘇春》,后被改編成電影《特高科在行動》,風靡一時。同年成為上海作協專業作家,曾任第五屆理事,1982年加入中國作協。1984年,中篇紀實小說《夜深沉》獲上海市第一屆文學作品獎。他一共出版了至少56部著作、幾千篇筆記,總計發表1000多萬字。其作品大致可分為以下幾個系列:海上舊夢小說、繁華舊夢、洋場小說、老上海回憶錄等。他寫老上海,其關鍵詞可歸納為:十里洋場、各色人等、歌舞升平、醉生夢死、光怪陸離、風云突變……較為真實地記錄了那一獨特時期的上海。他1993年移居香港,成為香港作家與報刊專欄作者,一直來往于滬港兩地。
雖然他的作品以長篇小說為多,但可以說都是紀實的——都是他所接觸過的現實生活,包括人名、地名、年代等,都是真實存在,而非虛構的。比如,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的“繁華夢三部曲”《暴發世家》《風雨洋場》《百足之蟲》,里面所有的人物都是他的家族成員,用的全都是真名,包括他的曾祖父孫竹道(原籍地名也是真實的:浙江會稽縣孫端村)、祖父孫直齋、父親孫伯繩、母親費寶樹等;又比如:中篇紀實小說《夜深沉》里的主人公就是京劇大師周信芳,而其活動場所也都是真實的;而長篇紀實小說《洋場浪子》主人公沈仲誼,其原型就是他的親叔叔孫仲誼(上海話“孫”“沈”同音)。
樹棻寫老上海的時間也很重要,他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就開始寫的,從此一發而不可收,直至他病故。當時的中國百廢待興,經濟問題最為突出,人們對文化方面如老上海故事都關心尚少。對于后生——如像我這樣出生于上海的“50后”來說,當時實際上還處于“補課”階段,因為老上海的人物、故事,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基本銷聲匿跡了。樹棻則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大致到了2010年后,上海社會層面才開始逐步掀起了老上海熱,但樹棻已在2005年去世了。老天沒給他更多時間,否則他一定還能寫出很多很多,惜哉!
2018年7月,同濟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向鄔達克致敬》(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支持項目),我在后記中特別寫道:“實際上要寫鄔達克,最好是與鄔達克同時代的人來寫,或者求其次,由孫樹棻這樣的上海老作家來寫,他屬于真正的‘老克勒’,不僅出生于上海,年輕時還生活在上海的中上層。有些人雖然也在上海出生、生活,但一直在底層或邊緣,不一定能寫出真實的老上海歷史。”

最后一代“老克勒”
所謂“老克勒”,其狹義指:在上海生活工作的、接受過西方教育的(或者是留學的,或者在上海接受西式教育)、家境富裕的、有紳士風度的男人。樹棻正是這樣的“老克勒”,但卻可以說是最后一代(再后來若干年出生的人,最多只能算廣義的“老克勒”了)。他上的是中西女校附屬幼稚園(2年)及其附小(7年),從小就接受英文教育。后進東吳大學附中、麥倫中學(教會學校)等。1954年從華東政法學院(原圣約翰大學,現華東政法大學)政法系畢業,再到上海第十六中學教書。他從1978年開始以寫作為生,而且專寫老上海,大致有以下特點:
其一,他本身就是一個“老克勒”,出身于豪門富家,從小生活在“上只角”。其曾祖孫竹堂(約1854-1908),原籍浙江紹興(會稽縣)孫端村,寄籍江蘇常熟,做過師爺,后在官府,發財后在常熟、上海(三馬路、四馬路)大量購地。其祖父孫直齋(約1875-1951)在上海經營了惠豐錢莊、惠中旅舍(新、老兩家)、市房、常通輪船公司(上海-常熟航運)等,但喜吃喝嫖賭,1938年又遭綁票,交了1200兩黃金贖金才得以生還。其父孫伯繩(1894-1969),1915年畢業于東吳大學,辦過銀行(1931年倒閉,但仍有祖產),1933年住進愚園路668弄占地一畝的三開間三層英式洋房(建筑面積600多平方米)。其母費寶樹(1909-?),常熟人,小其父15歲,生育一子(樹棻,行四)五女。樹棻二姑母孫鳳萊嫁匯豐銀行第二任買辦席正甫之孫席德明,三姑母孫鳳蕙嫁紡織巨子榮宗敬次子榮輔仁……
1943年中秋節,上海20位生于農歷甲午年(1894)的社會名流成立了“甲午同庚會”,因為那年清廷慘敗于日本,而當年(1943年)中國又遭日本侵略,乃樹不做漢奸之志。20位均虛年齡五十歲,故又稱“千齡會”,成員分別來自文化、藝術、工商界等,其中包括樹棻之父孫伯繩,以及梅蘭芳、周信芳、吳湖帆、鄭午昌、范煙橋、汪亞塵等。樹棻因此與上海不少名流有世交之誼。
其二,他的作品記錄了當時老上海的風俗習慣,包括俚語、地名、行當、生活的方方面面。以1990年出版的《昨夜風雨》為例,主人公丘潞生、章禮偉都是上海灘的大漢奸,實有其人,且均是他的隔壁鄰居。其他人名(包括日偽頭面人物)、地名也都是真實的。書中出現的上海俚語,他不寫出來就失傳了,彌足珍貴,如:“野雞包車”——(一般上海人會以為是“妓女包車”),其實是“不是專門受雇于一家富戶,而是受雇于幾家中等人家的黃包車”;“吃油炒飯”——指警察、特務及黑幫成員;“剪邊”——奪人女友;“臺使”——給送禮來的對方傭人賞錢;“響導社”——應召女郎;“螞蝗”——為妓女拉客的皮條客(吸妓女血汗錢的人);“臺基”——私娼窩……當然,他還寫了更多老上海的精彩紛呈的奇聞軼事。
其三,他對老上海并非一味懷舊、吹捧,反而是抱著批判的眼光。我曾問過他:社會上的子女寫父母,均褒揚有加,絕無一丁點兒的批評,好像上輩就是“神”。但您寫家族,多為揭露批判,不涂脂抹粉,這不是家丑外揚了嗎?他說:這個問題連香港出版社老總都提過的,現在社會不少人花錢出書,目的是為自己樹碑立傳、往先祖臉上貼金而已。但我要實事求是,不胡編亂造,這樣對得起花錢買書的讀者!
樹棻1932年11月出生于宏恩醫院(華東醫院),算他7歲記事,那就是1939年的事了,而當時日軍已侵占上海華界,靜安寺以西的越界筑路地段變成了日寇橫行霸道的“滬西歹土”,而重慶方面派來的特工、愛國義士與日偽勢力日夜搏殺。1941年12月,日軍偷襲珍珠港,馬上侵占了上海“孤島”(租界),上海處于腥風血雨之中,而極司菲爾路76號“魔窟”汪偽特務機關(今萬航渡路435號),就在樹棻家北面四五百米遠,“魔頭”吳四寶、李士群等所居住的愚園路749弄,則在樹棻家西南面約兩三百米遠(附樹棻家位置示意圖。方毓強繪)。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接下來是全面內戰,上海又處于風雨飄搖之中。1927年至1937年所謂上海的“黃金十年”,樹棻并未真正經歷過。所以,樹棻對他所處的老上海時段,抱著批判的態度,是事出有因的,這也才是真實、本色的樹棻吧。
老上海作家是分年齡段的,僅以“上只角”(富人區)出身的作家為例:邵洵美(1906-1968)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出現的名家;張愛玲(1920-1995)則是20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現的名家(樹棻說過,張愛玲曾到訪他家),而樹棻可以算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出現的名家了。

鄰居·忘年交
現在的愚園路已是網紅路段了。樹棻住在愚園路668弄15號英式花園洋房30多年之久。愚園路668弄在1953年被拓為不通公交車的窄路“鎮寧路”,樹棻家花園大部被馬路所占,門牌號改為鎮寧路367號。我家則在他家斜對面約五十米,而南北向的鎮寧路恰好是靜安、長寧兩區的分界線,我家與他家相距很近,但分屬兩區——他是長寧區江蘇路街道,我是靜安區愚園路街道,更不屬同一居委了,因而距離很近,而管轄關系卻遠。1966年8月底紅衛兵抄家時,本地段屬重災區:大隆機器廠、天原化工廠、大中華橡膠廠、王開照相等老板均居住于此,其中也包括了樹棻家。當時我只有13歲,懵懵懂懂,跟著小伙伴到處看“鬧猛”。還記得樹棻父親被揪到家門口外面,頭上頂著絲綢被,紅衛兵對他粗魯動手,罵他老家伙了,還蓋這么富貴的被子,其父就是一個勁地求饒。而樹棻則站在其父左側陪斗,紅衛兵按下他的頭,但他卻耿直地抬起;紅衛兵再按,他再倔強地反彈起來,如此反復……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身高約1米85,死不肯低頭彎腰,而是瞪眼直視!當時大字報寫有其父之名“孫伯繩”,所以我有印象,但當時我沒見到“孫樹棻”之名,故我后來一直不知樹棻其人。抄家后不久,上述老板及家屬們,都被迫搬到附近的平民住宅里,而樹棻則搬到附近的鎮寧路465弄了。由于他個子比一般人高出一個頭,我在路上老遠就能認出他來。
改革開放后不久,我看到有人以“樹棻”之名,大寫特寫老上海,而愚園路668弄、萬航渡路“76號魔窟”等都在我家周圍,這引起了我的好奇。直到后來看到了書上作者的照片,我才恍然大悟。不過雖然居住于馬路對面,但仍無緣相識。
終于,2001年3月的一天,樹棻來威海路755號報業大廈的《文匯讀書周報》編輯部,找褚副主編聊天,而當時我也臨時從《新民晚報》調到該報當主編助理(兼編輯),我按捺住激動心情,坐在辦公桌前悄然靜候。等到他起身向褚副主編告辭時,我一個箭步上前,開口說“1966年8月底……”他無比驚訝地說:“你那時就在現場啊!寫出來,寫出來!你見證了我當年的不屈不撓!……”這可謂是從1966年之后,相隔35年后的“第一次握手”,彼此一下子成了“老”朋友。我就向他約稿,他隨即發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一稿(我刊于2001年3月31日)。同年,他聽說我有港澳之行,介紹我去拜訪幾家出版社,并囑我到澳門,一定要去海邊半山某西餐廳就餐,環境幽靜,氣氛高雅,有異國情調……
此后,我們就成了忘年交了,約見之處多為巨鹿路市作協或某咖啡館。他有一段時間還租住在復興中路539號獨立別墅的二樓(現已改造成為思南公館之一部)。我們常談起愚園路鎮寧路一帶鄰居,從段祺瑞的原配家庭(樹棻說,1946年他見過蔣介石去吊唁過段祺瑞原配),到杜重遠遺孀及其一子兩女……他說與我交談有意思,他書中的所有鄰居及其地名,外人不一定都搞得清楚,卻只有我最懂到底是指哪里,比如:“后弄”是指鎮寧路405弄、“錢家巷”是指鎮寧路北近萬航渡路口、“嚴家宅”是指鎮寧路466弄內本地房片區、“馬路橋”是指萬航渡路鎮寧路口……他還托我去車墩影視基地仿造的惠中旅舍拍照(因為原址在浙江中路的惠中旅舍是他家祖產,后被拆除了),以便他出書之用……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陜西南路地鐵1號線站內的季風書園。鑒于我從1983年通過公開考試,被《新民晚報》擇優錄取,18年來寫過、編過很多文字,所以他多次熱情表示,要介紹我加入上海作協,但因我公務忙一直沒填表,而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以為來日方長,總有機會交表格給他的,豈料2005年他突然病逝,就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