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飛

前不久，行旅意大利首都羅馬，在游覽了斗獸場、凱旋門后去萬神殿的路上，經過羅馬圣王路易堂，我專門進去看了該教堂收藏的意大利巴洛克藝術大師卡拉瓦喬的三幅名畫《圣馬太蒙召》《圣馬太的靈感》《圣馬太殉道》。卡拉瓦喬那生動的明暗對比和典型的場景敘事，曾對陳逸飛產生過創作上的影響。在紀念陳逸飛逝世20周年的日子里，浦東美術館舉辦了大型展覽《時代逸飛：陳逸飛回顧展》（2025年4月26日至10月12日）。如果說時間使認知深化，歲月將價值凸顯，那么如今我們再來看陳逸飛的繪畫成就和從藝之路，應當確認：陳逸飛是一位當代中國美術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而我們對他的研究與評論，至今沒有真正進入到理論系統、學術范疇與史述層面。

我和陳逸飛相識于20世紀70年代初的上海市工人文化宮，當時市宮請他來輔導工人業余美術作者。因為那時他已創作了主題重大、敘事恢宏的《開路先鋒》（與魏景山合作）、《黃河頌》、《寫于長夜——魯迅》等成名作。他的講課主要是結合自己的創作體會介紹一些油畫技法。如談到《黃河頌》時，他說原是畫了一個羊倌，感到主題不鮮明，也沒有氣勢。他記得曾為一位英武俊秀的解放軍小戰士畫過速寫——與其畫一群羊與羊倌，還不如畫一個紅軍小戰士站在黃河之巔更為壯觀、更有氣勢、更富詩意。為了畫龍點睛，他還巧妙地增加了一個小細節——在戰士的槍管插上了一朵紅色的小花，但也有人認為這是小資情調。陳逸飛卻堅持戰士也是有情懷的，戰地之花更反映一種情操。在當時那種創作環境下這也是一種突破。

改革開放時代的覺醒者

20世紀80年代初，他出國前，我在一次美展上遇見他。問及為何赴美時，他笑著說：現在國家開放了，我想出去開開眼界。張充仁先生曾說過，我們畫油畫的，總要去國外看看。從歷史階段與時代背景來看，中國改革開放的起點為1978年12月，以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為標志。該會議確立把黨和國家工作重心轉向經濟建設，正式實施改革開放政策。陳逸飛正是抓住了這一契機，在改革開放之初，成為第一代出國弄潮兒，也是新時期第一批放眼看世界者。唯其如此，在陳逸飛的角色定位上，應當確認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覺醒者。他是自覺地立足在民族精神與傳統審美認知的基礎上，感到需要學習、融入歐美油畫的藝術理念、創作方法與技法形態來充實提高自己的創作。這既體現了一種文化自信與藝術自覺，又展示了一種參照意識與變法求新，更凸顯了一種創作轉機與風格尋覓。

陳逸飛在羅耶藝術修復與裝裱公司修復油畫時，零距離接觸了大量西方經典作品與大師名畫，后又專程到歐洲各大博物館及大畫廊參觀考察，特別是對卡拉瓦喬和倫勃朗兩位藝術大師很是推崇，對歐洲寫實主義多有取法。正是這段藝術踐行、拜瞻大師與名作解讀，再加上他在紐約亨特學院的四年求學，讓他在創作思想、藝術理念、美學追求、技法變通乃至風格抉擇上開始覺醒，使他對繪畫題材實行了重大的突破，從出國前的政治題材、宏大敘事轉向鄉土回眸、歷史尋根、海上魔都等，如《故鄉的回憶》《夜宴》《上海灘》《玉堂春暖》等，正是這種覺醒者的追求使他的繪畫真正具有了國際范與世界性，從而標志著中國當代油畫在新時期的轉型及和國際的接軌，使沉寂多年的中國油畫真正開始時代性地崛起，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傳統的油畫創作的取向、表現的圖式與題材的局限。

對于陳逸飛在改革開放新時期的覺醒者角色、使命擔當、創作貢獻、國際影響，中國當代美術史是忽略的，并沒有進入研究范疇，而新時期的海派藝術史也沒有給予學術上的評估，也沒有進行理論上的詮釋。畫家、雕塑家熊秉明曾說：“邏輯與時間相結合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實現在群體的思想史上，另一種結合是實現在個人的思想史上。”而陳逸飛正是以這種個體在思想史意義上的覺醒，并以自己的藝術探索、創作取向、審美變通及風格鑄造，成了中國當代美術的開路先鋒，使當代中國油畫風貌煥然一新，也使世界美術界刮目相看、為之震撼，正是這種覺醒者的效應與推動，使他的繪畫打破了不同意識形態的局限，消解了不同政治概念的標簽，超越了不同社會制度的隔閡，成為公眾共同的審美愛好與欣賞范圍，讓美超越了國界，也使他成為首位在西方主流藝術市場引發關注、好評與收藏熱潮的中國當代畫家，從而真正開啟了中國當代油畫的創造性轉化和海派城市文化的創新性發展之歷程。

陳逸飛曾告訴我他當年是懷揣著38塊美元到美國的。起初的生活是艱苦的，有朋友對他說憑你的畫畫功力，你去街上畫人物肖像是來錢很快的。但他不為所動，依然堅持求學深造與專心致志地修復古典名畫。作為一名覺醒者，他有著崇高的人生理想與自覺的藝術追求。

海派藝術拓展的覺醒者

上海作為中國近代美術的濫觴之地、中國油畫的發源之處，曾形成了一個極有影響力、創造力的海派油畫群體，他們以深厚精湛的造詣、開放先進的理念、中西兼容的意識、傳承創新的精神、開宗立派的氣度及家國情懷的追求，使海派油畫在中國藝術史上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凸顯了輝煌的成就和深遠的影響，成為上海整個城市化進程中重要的文化現象。一個藝術家的成長與成才，是和相應的歷史條件、社會背景、文化氛圍及地域文明分不開的。因此，應當將陳逸飛放在整個上海城市文化的大背景與整個海派油畫的大時空中來評述、考量與研究。陳逸飛的崛起，標志著他是海派油畫創作新生代的覺醒者。

上海自1843年開埠后，隨著西風東漸與華洋交融，特別是到了清末民初，土山灣畫館作為中國西洋畫的搖籃，已培養出中國最早的西畫人才，如周湘、張聿光、杭穉英、張充仁、傅伯安等，形成了最早的海派油畫家群體。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赴歐美留學西畫者有林風眠、徐悲鴻、劉海粟、吳大羽、周碧初、張充仁、顏文樑、常書鴻等。赴日留學西畫者有李叔同、江小鶼、朱屺瞻、俞寄凡、關良、關紫蘭等。他們回國后主要從事創作和教學，形成了在全國具有領軍作用的海派油畫家精英群體，并創辦了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等美術高校，開設了專門的油畫專業，使西洋畫納入了學院化的教育體系。如林風眠當時就提出了“整理中國藝術，介紹西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的理念。這批海派油畫家群體工于素描、長于寫生、精于技法、擅于構圖、專于造型，在陳逸飛的老師中如張充仁、周碧初、俞云階、孟光等，就是這批海派油畫家的代表性人物，他們的言傳身教、創作理念、技法傳授與風格取向，使陳逸飛得到了良好的培養和高邁的師承，打下了扎實深厚的功底，具備了完善的技法功力和獨特的造型能力，為他日后的崛起夯實了基礎。

然而，海派油畫乃至整個中國油畫，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及至七十年代初，整體上陷入了低谷階段。面對嚴峻的抉擇，陳逸飛作為海派油畫新生代中的覺醒者，從海派油畫的歷史與現狀中突圍，從低迷與式微中突破，從思想與理念上突進，他的這種覺醒是在題材上的拓展與技法上的創新。早期階段，他在題材上規避了概念化、標簽化與圖解化，而用理想化、詩意化與文學化來進行展示，而創作于1979年的《踱步》更具有反思性、憂患性與指向性。記得當時我在《上海文化藝術報》，就《踱步》的創作采訪了他，他說這幅作品代表了他（實際上也代表了我們這代人）對歷史的回眸，對當代的思考，對未來的憧憬。

從20世紀80年代初赴美留學、繪畫及90年代回上海后的創作，他是用一個覺醒者的踐行，以寫實主義、浪漫主義與東方情致的理念，對海派油畫題材進行了歷史性的突破、時代性的開拓、流派性的更新與轉型性的改變，呈現了一種經典性、浪漫性與史詩性，形成了尋根系列、鄉土系列、魔都系列、麗人系列、音樂系列、西藏系列等，在傳承海派油畫精致、大氣、雍容的畫風基礎上，凸顯了精湛、堂皇、宏大的氣派格局、敘事功能、審美語境與浪漫情懷，從而使海派油畫乃至中國油畫在題材上真正具有了民族性、地域性與國際性、普世性。

陳逸飛自1999年在田子坊建立工作室后，有一次我去拜訪他，并談到很晚。我專門談了他早期的油畫是以老一代，也就是他師輩油畫家的技法為主，受到了歐洲古典主義與俄羅斯寫實主義的雙重影響，即講究精工、精致為主的精細平涂筆觸，如《黃河頌》《踱步》等。而赴美及歸國后，尤其是在90年代后的《潯陽遺韻》《玉堂春暖》及《山地風》后，就轉變成一種更為質實、質樸的肌理罩染法，使畫面更有質感的厚度，并借用了電影鏡頭蒙太奇的光影造型。我又從他的《仕女與鳥籠》《玉堂春暖》等畫中人物面部的明暗輪廓造型與邊緣線際的光影勾勒講到了意大利古典畫家卡拉瓦喬的繪畫。陳逸飛認為卡拉瓦喬盡管是一位激進的自然主義畫家，但他對于事物精確嚴謹的觀察和對于場景生動細膩的展示，還是具有借鑒意義的。這位巴洛克大師的明暗對比畫法、光線運用的變化和戲劇性的構圖展示了歐洲古典繪畫高度的藝術成就。由此來看陳逸飛的繪畫在光影的對比、明暗的對照、光暈的對應及場景的設計、環境的營造及細節的設計上，更具有精致性、敘事性與鏡頭性。

海派大美術觀念的覺醒者

從社會學意義上來看海派藝術家群體，他們擁有都市文化地域優勢、都市經濟支撐優勢、都市對外交流優勢、都市人才集聚優勢、都市市場活躍優勢及都市民眾接受優勢等，這就使海派藝術家在社會認知、公共精神、城市意識、從藝方式、審美理念上具有先進性、開放性與多元性。唯其如此，不少優秀的海派藝術家都具有多才多藝的特點和多種能力的匯聚，這便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海派藝術家別的門類暫且不論，就從海派油畫家本體來講，如周湘、李叔同、劉海粟、林風眠、徐悲鴻、張充仁、顏文樑、俞濟凡、關紫蘭等，他們除了油畫專長外，還擅國畫、文學、雕塑、戲劇、音樂、辦學、辦報、出版、著述、收藏、鑒定、翻譯等，從而有力地促進了海派大文化圈的繁榮，這也即是從“何謂海派”“何以海派”到“何止海派”。

有一次在陳逸飛的服飾時裝發布會上，我曾問他涉及那么多行當，你現在的身份該如何界定？他直率而謙虛地回答：你這個問題其他朋友也問過我，那我就算是視覺藝術家吧。每次經過浦東世紀大道與楊高路交匯處，見到那座氣勢磅礴、造型奇崛的《東方之光》日晷，感到這個浦東開發開放紀念碑式的雕塑，是陳逸飛留給他父母之邦的永恒紀念，成為我們這座城市亮麗的文化風景線。從而也佐證了陳逸飛是當代海派大美術理念的覺醒者，他像那些前輩海派藝術家那樣，以自己的多才多藝及多種能量，用自覺而強烈的使命責任和公共精神，把美的創造擴展到時裝、影視、模特、網絡、雜志、家居、環藝等領域，由此來踐行他的“大美術”與“大視覺”理念。

客觀地講，陳逸飛的這種大美術觀的推行，實際上是具有現代社會化的文化藝術改造與文明建設意義的。而上海要真正成為現代國際化的大都市，必須具備這方面的資源優勢、條件與設施。我們對陳逸飛在這方面所呈現的社會作用、文化價值與當代貢獻是缺乏足夠的認識的。陳逸飛正是以一種大構想、大氣魄來建設整個城市文明的大格局、城市文化的大氣象、城市藝術的大作品、城市環境的大升華，從而成為城市文明的生長邏輯與發展動力，提升了上海文化創造力、影響力與傳播力，讓人們能更好地詩意地棲居。

在最后的十多年中，陳逸飛作為海派大藝術理念的覺醒者，從影視、時裝、網絡到雕塑、雜志、家居等，構建了陳逸飛大美術譜系。為此，他畫得相對少了，不少朋友為此感到惋惜。然而他卻無怨無悔、孜孜不倦。陳逸飛認為能動的大美術視覺效應勝過平面靜止的繪畫，也就是說大美術觀念的推廣應用，其社會意義、藝術價值及時代影響要大于單純的個人畫作。陳逸飛是想真正有效地推進環境設計、引領時尚產業、提升城市公共藝術，從而和國際接軌，和世界對話。陳逸飛在自己整個的跨界范圍與實驗系統中，都有自己獨特的追求、新穎的主張、界限的突破及風格的建樹。他的大美術設計與推行，體現了鮮明的時代性、飽滿的親民性、即時的社會性、廣大的包容性與親和的世界性，從而托舉了城市的藝術品位和文化建設，提升了大眾的文明素質和審美能力，這將有益于加快上海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國際大都市的步伐。

陳逸飛是帶著未竟的理想、未完的事業遠行的。如何賡續他的精神、傳承他的追求、實現他的宏愿，應當講是一個當下的追問與時代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