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內卷式”競爭;“反內卷”協議;技術創新;反壟斷法規制中圖分類號:F019.3;D922.29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176X(2025)08-0031-14
一、“內卷式”競爭的蔓延與治理:從現象到法律規制
近年來,“內卷”一詞在社會學和經濟學文獻中頻繁出現,用以描述農業產出效率增長乏力的結構困境、地方政府招商引資中的非理性資源競爭和勞動者在職場中面臨的過度績效壓力等現象[1]。在市場競爭維度,“內卷式”競爭主要指企業在技術進步或效率提升放緩的情況下,通過低價或同質化手段爭奪存量市場,從而形成的一種非理性、無序乃至惡性競爭的模式。在多個產業中,“內卷式”競爭已呈現蔓延之勢,從光伏、新能源到電商平臺,企業為爭奪市場份額不惜代價地進行價格戰和補貼戰,導致全產業利潤微薄、產品質量下降和創新乏力。以光伏產業為例,2024年前后,供需失衡引發了惡性價格戰,即便是龍頭企業亦難以擺脫虧損困境,組件質量較以往明顯下降。同樣,在新能源汽車市場,自2023年以來價格戰愈演愈烈,僅2024年前11個月,已有195款車型宣布降價,遠超2023年全年降價車型數量。據乘用車市場信息聯席會統計,2024年前10個月,汽車產業整體利潤為3758億元,同比下降 3.2% ,全產業鏈利潤率僅為4.5% ,明顯低于制造業平均水平[2]。短期內,低價競爭可能為消費者帶來一定的價格紅利,但從長期來看,企業難以積累創新資本,技術進步和產業升級受阻,整個市場陷入“低價—低質—低利潤”的惡性循環。這不僅直接削弱了企業的競爭力,還在深層次上損害了消費者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
作為矯正市場失靈和維護公平競爭秩序的核心制度工具,反壟斷法在價值取向上與“內卷式”競爭的治理具有深層契合性。作為一種形式上激烈但實質上低效的負和博弈狀態,“內卷式”競爭所引發的市場扭曲,亟須反壟斷法予以關注。其典型表現主要體現為兩類主導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模式。其一,為鞏固自身在特定市場的支配地位,或者將其市場影響力延伸至關聯市場,主導企業率先發起價格戰或補貼戰,通過掠奪性定價重塑市場競爭格局,迫使其他市場主體被動卷人“內卷式”競爭中。其二,主導企業依托其在特定市場中形成的支配地位,通過壓低采購價格、延長賬期、轉嫁庫存和成本等方式,向上下游企業轉嫁競爭壓力,致使上下游企業或平臺商家陷人“內卷式”競爭的困境。上述兩類行為模式的共同競爭效應在于:顯著壓縮中小企業的生存空間,限制經營者實施多元化的競爭策略,削弱創新激勵機制的作用,最終損害市場的公平性和可競爭性。
近年來,國家層面高度關注“內卷式”競爭的治理問題,并多次強調要采取有效措施防止市場競爭陷入無序化。2024年7月30日,中央政治局會議指出,需“強化行業自律,防止‘內卷式’惡性競爭”;同年12月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進一步將“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規范地方政府和企業行為”列為重點部署內容;2025年3月5日發布的《政府工作報告》再次強調了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的重要性。在執法層面,2025年2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召開企業座談會,專門就整治“內卷式”競爭聽取意見,并表示將加強反壟斷和反不正當競爭執法,以營造更加公平、更具活力的市場環境。這一系列政策和執法動態充分表明,“內卷式”競爭已成為影響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重要議題。因此,運用反壟斷法介人且遏制這一現象,成為優化市場環境和促進公平競爭的必然選擇。
需要明確的是,“內卷式”競爭行為本身并不必然構成反壟斷法意義上的違法行為。在部分產業或特定市場發展階段,“內卷式”競爭可能是市場機制自發運行的一種表現形式,有助于提升資源配置效率,并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消費者福利。因此,反壟斷法的執法機構在對“內卷式”競爭進行規制時,應秉持審慎干預的原則,避免因過度規制而干擾正常的市場競爭秩序。同時,亦應警惕實踐中部分企業或行業協會以“反內卷”之名,實施價格固定或產量限制等橫向共謀行為,此類行為實質上達成了壟斷協議,嚴重損害了市場的公平競爭環境。
基于上述背景,本文擬在厘清“內卷式”競爭的概念和關鍵特征的基礎上,深入分析反壟斷法所維護的競爭本質,明確何種競爭形態屬于反壟斷法所鼓勵的高質量競爭,并進一步探討運用反壟斷法治理“內卷式”競爭的具體路徑。同時,本文將著重界定反壟斷法的適用邊界,強調在鼓勵合理價格競爭與防范惡性競爭之間實現動態平衡:既要防止將正常的市場競爭誤判為“內卷”,也要防止企業借“反內卷”之名行壟斷之實,從而確保反壟斷法的精準實施,推動相關產業在公平、公正和可持續的市場環境中實現健康發展。
二、企業間“內卷式”競爭的概念與關鍵特征
要深入理解“內卷式”競爭的表現形態及其作用機制,首先需明確其概念和關鍵特征,并在此基礎上探討其在多樣化市場環境下的具體呈現,進而系統評估其對市場競爭效率、創新激勵和消費者剩余等關鍵經濟變量的潛在影響。
(一)“內卷式”競爭的概念起源與市場表現
“內卷”(Involution)一詞最早用以描述文化模式在演進過程中陷人停滯狀態時,其內部結構趨于復雜的現象。后續有學者將其引入對爪哇島稻作農業的研究,指代在缺乏技術創新和外部突破背景下,個體競爭加劇導致資源投人增加,但整體產出效益未提升的社會經濟狀態[3]。后來,有學者將該概念引申至市場競爭語境。“內卷式”競爭指的是企業在技術進步或效率提升放緩的情況下,圍繞存量市場展開單一維度的非理性競爭行為。其典型表現包括產品價格持續下降、企業投入不斷增加,而邊際收益卻趨于下降。此類競爭模式不僅降低了市場資源配置效率,削弱了產業的創新動力,而且可能損害消費者福利和社會公共利益。因此,從反壟斷法的視角來看,“內卷式”競爭是一種典型的低效競爭形態,其所帶來的負外部性需要通過反壟斷法加以規制,以防止市場競爭陷入失衡狀態。
(二)“內卷式”競爭的關鍵特征
1.競爭手段單一化
陷入“內卷式”競爭的企業往往缺乏核心技術和產品創新能力,因而高度依賴價格戰、補貼戰等短期策略[4]。盡管這類策略在短期內能夠吸引消費者,但由于企業利潤空間被大幅壓縮,整個產業容易陷入“以價換量”的惡性循環。以外賣和共享單車等互聯網平臺為例,企業普遍通過大規模補貼爭奪市場份額,導致服務價格持續走低,消費者雖在短期內享受到低價優惠,但這種競爭模式并未帶來技術進步或服務質量的實質性提升,也難以形成長期可持續的發展路徑。相反,這一模式加劇了企業的經營壓力和虧損風險,進而推動市場向少數具備資金優勢的企業集中,形成寡頭壟斷格局。同時,高補貼所構筑的成本壁壘也顯著提高了潛在進人者的進入成本,從而削弱了市場的整體競爭活力。
2.低水平競爭
“內卷式”競爭的另一顯著特征是高度同質化所導致的低水平重復建設和產能過剩。為爭奪有限市場份額,企業往往傾向于模仿既有商業模式,而非通過技術創新或產業升級來開拓新的市場需求[5。這一現象在房地產和制造業等傳統產業中尤為突出。例如,部分城市在短期內過度開發商業地產項目,導致商場空置率持續攀升;在制造業中,某些產業的低端產能嚴重過剩,進一步加劇了資源配置扭曲和市場運行效率的下降[6]。此類低水平競爭不僅阻礙了市場資源的有效配置和流動,還在客觀上增加了進入市場的難度,使相關產業陷入低效的市場均衡狀態,削弱了整體經濟的競爭力和可持續發展能力[]。
3.“內卷式\"競爭的行業廣泛性
“內卷式”競爭在不同市場領域中的具體表現雖有差異,但其本質特征具有一致性。在互聯網平臺中,“內卷式”競爭主要表現為資本驅動的補貼大戰、低價傾銷和“二選一”等具有排他性質的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在傳統制造業中,“內卷式”競爭主要表現為地方層面的重復建設和產能過剩背景下的惡性價格競爭。盡管上述行為形式各異,但其本質均屬于缺乏技術創新支撐的存量博弈。此類競爭并未帶來市場價值的實質性增長,反而加劇了資源配置的低效和扭曲,降低了整體市場運行效率。因此,“內卷式”競爭可被歸類為無效甚至惡性的競爭形態,不僅難以推動產業升級和結構優化,還可能對市場競爭秩序造成長期損害。由此,亟須從反壟斷法的角度對其加以引導和規制,以維護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促進高質量發展。
4.競爭損害長期性
在缺乏技術創新能力和增量市場拓展空間的情況下,企業往往通過持續壓低價格、增加營銷投入等手段爭奪有限的存量市場份額。這種競爭策略并未推動產業升級或產品價值的提升,反而導致企業盈利能力不斷下降。部分經營主體因資金鏈緊張甚至斷裂而被迫退出市場,從而可能引發產業范圍內的破產潮[8。更為嚴重的是,“內卷式”競爭不僅削弱了企業的可持續經營能力,其長期負面影響還可能波及消費者福利和社會整體利益。一方面,在價格競爭加劇的壓力下,企業傾向于削減研發支出,犧牲產品質量,以降低生產成本,導致市場上充斥著低質量、低附加值的產品。盡管消費者在短期內受益于較低的價格,卻不得不承受整體商品質量下滑的后果。另一方面,市場競爭日益集中于價格維度,促使企業壓縮售后保障和附加服務支出,以維持微薄利潤,這直接削弱了消費者的實際權益保障,降低了市場的整體服務質量和用戶體驗水平。
三、企業間“內卷式”競爭的常見類型
(一)價格型“內卷式”競爭
價格型“內卷式”競爭最常見,主要表現為企業通過不斷壓低價格來爭奪市場份額。在此過程中,競爭往往演變為惡性價格戰,導致產品質量下降、利潤減少和產業升級進程受阻等一系列問題。根據市場發展階段和產業特征,此類“內卷式”競爭可進一步分為純粹價格型和產能過剩型兩類。盡管兩者在表現上均呈現激烈的價格競爭態勢,但在成因機制上有所不同。
純粹價格型“內卷式”競爭通常出現在市場進入初期,特別是在技術創新不足、進入門檻較低或政策刺激下的新興產業中。這類競爭的特點是企業以低于成本的價格來爭奪市場份額,主要依靠價格戰而非產品質量提升、技術創新或品牌塑造作為競爭手段。其演化路徑通常是頭部企業為迅速搶占市場,率先大幅降價或提供補貼,其他企業為了避免客戶流失而被動跟進,最終導致全產業利潤率下滑直至集體虧損。部分中小企業由于無法承受持續的資金消耗和用戶流失而退出市場,這一過程最終導致寡頭壟斷格局的形成。例如,在社區團購大戰中,多家頭部互聯網企業涌入社區生鮮團購領域,通過資本補貼支撐的不合理低價搶占市場份額,大量中小型社區團購平臺因難以承受巨大的資金消耗和大范圍的用戶流失而被迫退出市場9。這種行為雖然未直接限制企業參與市場競爭,但事實上使得中小型社區團購平臺難以在價格以外的維度展開差異化競爭,嚴重削弱了相關市場的可競爭性。
產能過剩型“內卷式”競爭主要發生在市場穩定或成熟階段,指的是產業整體供給能力顯著超過市場需求的增長潛力。企業在無法通過技術創新或產品升級實現有效差異化的情況下,被迫依賴降價維持市場份額[10]。產能過剩型“內卷式”競爭的本質在于供需失衡:部分企業在產業政策的鼓勵下迅速擴張產能,而市場需求增速未能與生產能力相匹配,導致產能利用率長期偏低,產業整體陷入“以價換量”的惡性循環[]。近年來,光伏產業已顯現典型的產能過剩型“內卷式”競爭特征。相關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10月,中國多晶硅、硅片、電池片及組件的價格暴跌了 25%-45% 。業界普遍認為,價格持續下滑的根本原因在于產業內市場主體數量過多引發了過度競爭。在這種過度競爭的環境下,企業為確保出貨量不得不持續壓低價格,從而進一步加劇產業整體效益的惡化和資源配置的低效化[12]。
(二)鏈主控制型“內卷式”競爭
鏈主控制型“內卷式”競爭通常出現在產業發展成熟、分工體系較為明確的階段。當產業鏈上下游力量對比失衡時,擁有強大市場力量的鏈主企業能夠將自身的競爭壓力傳導至供應鏈上下游,導致整個產業鏈陷入低水平的“內卷式”競爭。具體而言,鏈主企業利用其市場優勢,通過壓低采購價格、延長賬期、轉嫁庫存和成本等手段,迫使供應商犧牲利潤,以換取有限的合作機會。由于對渠道資源或大客戶訂單的高度依賴,供應鏈上的企業不得不接受這些苛刻的交易條件,被動陷入“內卷式”競爭,利潤空間被極度壓縮。例如,2024年11月,某汽車制造商要求供應商統一降價 10% 的事件引發了廣泛關注。盡管年度議價作為行業慣例并不罕見,但如此大幅度的降價要求超出了大部分供應商的承受能力,使其不可避免地陷入虧損困境。在這種情境下,鏈主企業雖未直接參與“內卷式”競爭,卻通過壓低收購價格或限定交易條件等方式,促使眾多上下游企業展開“內卷式”競爭。
此外,鏈主企業在供應鏈控制方面還通過渠道優勢和資源掌控來增強對鏈上企業的支配力。典型手段包括要求供應商或經銷商只能依附于其體系,并禁止為競爭對手提供服務。這種控制措施使得鏈上企業被鎖定在單一渠道內,無法自主調整市場戰略,只能依賴鏈主提供的有限訂單維持生存,進一步加劇了供應鏈內部的“內卷”傾向。
(三)平臺擠壓型“內卷式”競爭
在平臺經濟領域,“內卷式”競爭表現為平臺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通過低價策略爭奪用戶和流量,同時將經營壓力轉嫁給平臺內的經營者[13]。平臺企業通常依賴大規模補貼和低價傾銷,在短期內迅速搶占市場份額,而由此產生的運營成本和資金壓力則通過提高傭金抽成比例或強制降價等方式轉移給平臺商家,使后者長期處于利潤微薄甚至虧損的狀態。
以電商平臺為例,平臺通常利用算法規則要求且實時監控商家提供全網最低價,或者跟隨平臺活動自動降價。此外,電商平臺還將價格競爭力作為流量扶持的首要指標,進一步提升了價格競爭的強度。外賣平臺通過提高傭金抽成比例,將交易成本轉嫁給商家,迫使商家持續壓縮利潤空間以維持銷量和排名,從而加劇了商家的經營困境。在此模式下,平臺通過犧牲商家的利益來提高自身用戶黏性和擴大收入規模,進一步鞏固其市場支配地位。然而,這導致商家的利潤空間和生存能力被嚴重削弱,難以在產品質量提升或技術創新方面進行有效投入,進而長期鎖定于單一維度的價格競爭中[14]。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幾類“內卷式”競爭形態并非彼此獨立,而是在實踐中相互交織。例如,在某些互聯網產業中,平臺一邊依賴低價競爭爭奪市場份額,一邊又通過各種補貼加強對供應鏈的壓榨,形成復雜的競爭生態。然而,不論具體形式如何,“內卷式”競爭的本質始終如一,即企業普遍追求短期和局部利益的最大化,而忽視整體市場價值創造。
四、反壟斷法視角下“內卷式”競爭的本質與潛在損害
從反壟斷法的視角來看,“內卷式”競爭本質上是一種“競劣”機制,與優勝劣汰的“競優”邏輯背道而馳,也偏離了“基于實力的競爭”所倡導的正當競爭方向。在該類競爭模式下,企業被迫在低層次、同質化的競爭中持續投人資源,不僅未能提升整體市場效率,反而在結果上對致力于產品質量改進和技術創新的企業形成了逆向淘汰。鑒于當前中國經濟正處于轉型升級的關鍵階段,若長期陷入此類非理性競爭格局,將從根本上阻礙新質生產力的培育和高質量發展的實現。因此,有必要厘清反壟斷法所保護的競爭本質,深入識別“內卷式”競爭可能帶來的市場損害和制度挑戰,從而為構建科學、有效的反壟斷規制路徑提供堅實的理論支撐。
(一)反壟斷法視域下的競爭本質
保護競爭不僅是反壟斷法區別于其他市場干預措施的核心要義,更是反壟斷法存在的法理基礎[15]。因此,反壟斷法的解釋重心應回歸至競爭本身。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以下簡稱《反壟斷法》)第一條確立的多元立法價值體系,其不僅以“保護市場公平競爭”為首要目標,還將“鼓勵創新”“提高經濟運行效率”納入核心價值考量。這表明,《反壟斷法》所保護的競爭并非只維護價格機制,而是兼具公平性、效率性和動態創新激勵的價值復合體[16]。
1.價格競爭與反壟斷法規制邊界
價格競爭是市場機制發揮作用的核心要素。通常情況下,價格下降意味著消費者能夠以更低的成本獲取商品或服務,從而直接增加消費者剩余。因此,低價競爭本身并非反壟斷法的規制對象,也不應被視為市場競爭失靈的直接標志。然而,反壟斷法的核心目標并不只在于促成市場價格達到理論上的最低水平,而在于維護競爭機制的實質有效性,即確保競爭行為在合理邊界內運行,防止價格競爭異化為扭曲市場競爭秩序和排除競爭對手的工具[17]。換言之,反壟斷法保護的是競爭機制本身。當價格競爭超出正常商業博弈范疇而演變為不正當排除競爭的手段時,才構成反壟斷法的介人前提。在1986年的美國Matsushita案中,美國詹尼斯收音機公司指控日本松下電器等21家企業長期以低于成本的價格傾銷產品,意圖排擠美國本土競爭者,并通過“燒錢”戰略獲取壟斷地位。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審理該案時對這種掠奪性定價指控持高度審慎的態度,認為在缺乏可信證據證明經營者有可能通過日后提價彌補虧損的情況下,不應輕易將大幅降價視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指出,若貿然將正常的價格競爭行為解讀為壟斷行為,可能會抑制反壟斷法所保護的正當競爭行為。該案確立的司法標準反映了價格競爭的反壟斷法規制邊界,即對基于技術革新和效率提升的競爭性降價予以保護,而對以排除競爭對手和獲取壟斷地位為目標的不當降價依法予以規制。
2.多維競爭與“內卷式\"競爭的規制
反壟斷法所保護的競爭不僅限于價格維度,其制度設計更致力于在質量、技術和服務等多元競爭維度上實現市場效率和消費者福利的最大化[18]。反壟斷法所關注且規制的“內卷式”競爭,主要指企業在缺乏差異化競爭能力的情況下,不合理地將競爭策略收縮至單一價格參數,從而導致產業創新投人遞減、產品質量下降,并最終削弱市場的動態競爭活力。歐洲法院在AKZO案的判決中確立的雙層成本測試標準具有重要的示范意義:當主導企業實施低于平均可變成本的定價行為時,可以據此直接推定其具有排擠競爭對手的主觀意圖;對于定價處于平均可變成本與平均總成本之間的情形,則需結合多種證據綜合判斷其實際競爭效果。如果能夠證明該定價行為是基于排除或限制競爭的策略安排,則同樣可能構成對市場支配地位的濫用。這一判定邏輯表明,即便定價行為未顯著低于生產成本,只要其具有實質性的排他效應,尤其是將效率相當但財務實力較弱的競爭者排擠出市場,就應被納入反壟斷審查的范圍。由此可見,過度的價格競爭可能壓制那些原本具備在產品質量和技術水平方面與主導企業展開有效競爭能力的企業,進而使消費者的選擇空間局限于低價且低質的產品或服務中[19。因此,非價格維度上的惡性競爭同樣構成反壟斷法應當規制的對象。反壟斷法的執法機構應精準識別且制止此類具有排除、限制競爭效果的策略性行為,防止市場競爭機制陷人單一維度的“內卷”,從而引導企業在產品創新、技術進步和服務質量等方面展開良性競爭[20]。
3.動態競爭與技術創新激勵
反壟斷法所保護的競爭不僅限于短期靜態層面的價格和質量競爭,更應體現為對技術創新的長期動態激勵[21]。在平臺經濟和部分傳統制造業領域,市場集中格局(如一家獨大或寡頭壟斷)并不總是源于技術性進入壁壘或網絡效應,還可能是由主導企業憑借資本優勢所推動的非理性甚至惡性的“內卷式”競爭行為而促成。由此衍生出的“掠奪性定價一壟斷定價—創新抑制”的跨期戰略模式,實質上扭曲了市場的動態競爭機制,理應成為反壟斷法關注和規制的重點對象。動態競爭強調以創新驅動為核心的市場競爭邏輯,要求企業通過持續的技術進步和效率提升來維持其市場地位[22]。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內卷式”競爭主要表現為靜態的價格戰和低水平同質化競爭,嚴重抑制相關產業的技術進步和結構升級。一方面,主導企業借助“內卷式”競爭即可迅速建立且維系市場支配地位,從而喪失通過持續技術創新獲取或鞏固競爭優勢的動力。另一方面,在“內卷式”競爭頻發的產業中,盡管中小企業在形式上仍具備進人市場且參與競爭的可能性,但由于激烈的低價競爭和資源過度消耗,其實質上難以實現創新資本的積累和技術能力的提升,進而無法通過差異化創新構建可持續的競爭優勢,最終被排除在以創新為導向的動態競爭體系之外。
(二)企業間“內卷式”競爭的潛在損害
1.市場競爭秩序扭曲:集體非理性與壟斷固化
“內卷式”競爭首先導致市場競爭秩序的扭曲,其典型特征為企業頻繁采用降價、不合理補貼等同質化競爭策略爭奪市場份額,使整個產業陷入集體邊際利潤趨于零的狀態。這種競爭模式在短期內可能提升市場活躍度,但從長期來看,其破壞性將顯著降低產業整體盈利能力,并惡化企業經營環境。市場競爭變為單一的價格戰,質量競爭和技術創新的激勵機制也隨之弱化。這種非理性的競爭模式使得企業看似理性的短期選擇,在市場整體層面轉化為產業利潤萎縮的不合理后果,并陷人典型的囚徒困境。在這種扭曲的競爭環境中,企業被迫削減研發投入和產品優化支出,市場競爭逐漸演變為資源消耗型競爭。更深層次的制度性風險在于,“內卷式”競爭可能加速市場結構向寡頭壟斷甚至完全壟斷形態演進。當大量市場參與者因資源耗竭和盈利空間被持續壓縮而被迫退出市場時,主導企業可借此構建且鞏固其市場支配地位,進而嚴重損害相關市場的開放性和可競爭性。
這一現象在數字經濟領域尤為明顯:處于優勢地位的平臺通過實施“內卷式”競爭策略,依托其規模經濟和網絡效應,能夠承受長期虧損,通過補貼方式迅速擴大用戶群,從而直接擠出現有競爭對手,并大幅提高潛在競爭者的進入成本。以在線教育市場為例,新東方在線、好未來、猿輔導、作業幫和跟誰學等頭部企業采用大規模戰略性虧損手段,犧牲短期利潤,以獲取用戶黏性且壟斷流量入口,從而將獲客成本推至歷史高點。大部分中小機構因無力承擔高昂的成本而被邊緣化直至退出市場。此類競爭模式的本質是依靠資本優勢實施排他性競爭策略,其長期后果是對市場動態競爭機制造成結構性破壞。
2.創新生態瓦解:同質競爭泛濫與創新激勵扭曲
市場競爭的應然功能在于通過創新激勵實現動態效率優化。然而,“內卷式”競爭的核心邏輯卻以價格戰和同質化競爭為主,直接壓縮企業的創新空間,導致整個創新生態的系統性退化。一方面,持續的低價競爭顯著壓低企業利潤率,迫使其基于生存壓力將資源配置重點轉向營銷和價格競爭,研發投人通常成為首先被削減的對象。即使企業具備新的技術構想或創意,也往往因資金匱乏而難以推動技術研發成果的產業化進程。以制造業為例,中國光伏產業曾出現企業在快速擴張過程中不斷降低產品價格,導致產業整體利潤空間被大幅壓縮,進而引發技術創新投入強度下降和專利產出乏力的創新困境,嚴重制約了產業的技術升級路徑。另一方面,“內卷式”競爭所引發的同質化效應進一步造成創新激勵機制的失靈。理論和實證研究表明,競爭與創新之間呈現倒U型關系:適度競爭能夠激發企業創新動力,但當競爭強度超過一定閾值時,企業因盈利水平過低而無力進行研發投資;在高度集中的寡頭壟斷市場結構中,主導企業因穩享壟斷利潤,同樣缺乏創新的動力[23]。在“內卷式”競爭盛行的市場環境中,多家企業提供高度相似的產品或服務,市場產品缺乏有效差異化,潛在的顛覆性創新者難以獲得超額回報,從而進一步削弱了創新的積極性和可行性。
《反壟斷法》第一條明確將“鼓勵創新”列為立法宗旨之一,旨在通過維護公平競爭秩序來保障市場的創新動力。“內卷式”競爭所引發的創新生態系統退化,與這一立法價值取向存在根本性沖突,這表明反壟斷法的執法機構在應對“內卷式”競爭時,不僅應關注價格競爭的合理性,還應從創新保護的角度出發,對可能扼殺市場創新的競爭行為進行審慎識別和有效規制,以維護市場長期的創新活力和技術進步的可持續性。
3.消費者福利減損:短期價格收益與長期福利損害
“內卷式”競爭對消費者福利的影響形成了短期受益和長期受損的福利悖論。從短期來看,“內卷式”競爭能夠帶來消費者剩余的增加;從長期來看,這種競爭格局會削弱消費者福利且損害社會總福利。在競爭初期,企業發動價格戰通常會直接讓利于消費者。企業通過低價甚至倒貼的方式銷售商品或服務,使得消費者確實享受到極低的價格和大量優惠,從而增加了消費者剩余。在此階段,如果僅依據靜態價格指標評估市場競爭狀態,可能會得出市場競爭充分而無需干預的結論。然而,從動態視角來看,短期低價競爭可能以扭曲市場競爭機制為代價,進而抑制市場的競爭活力和技術創新動力。過度關注短期價格下降,還可能忽視“內卷式”競爭對長期社會總福利的影響[24]。當非理性競爭導致市場格局重塑時,價格競爭獲勝的企業往往會通過后續的壟斷定價來抵消前期的競爭成本,從而使消費者在“內卷式”競爭結束后面臨更高的價格和更有限的選擇空間。例如,在網約車和外賣市場的補貼大戰結束后,隨著市場競爭壓力減弱,幸存的平臺企業通常采取提高傭金抽成比例、減少補貼和降低服務質量等措施,彌補因前期“內卷式”競爭而造成的損失。同時,“內卷式”競爭帶來的企業創新動力下降,可能導致產品質量難以保證和技術進步放緩,實質上壓縮了消費者的選擇空間。從長期來看,消費者利益受損遠超短期低價競爭所帶來的福利增益。因此,在評估市場競爭狀況時,不僅要考慮短期的價格效應,還需綜合考量其對市場競爭機制和創新激勵的長遠影響,以確保消費者福利和社會總福利的持續提升。
五、反壟斷法規制企業間“內卷式”競爭的二階路徑
反壟斷法作為規制市場競爭的核心法律工具,在治理“內卷式”競爭的過程中承擔著規范和引導的雙重功能。一方面,反壟斷法通過認定和懲處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有效遏制“內卷式”競爭,防止市場競爭機制被扭曲。另一方面,借助豁免制度,反壟斷法也為提升經濟效率、促進技術創新等正當協同行為保留必要的制度空間。基于上述功能定位,本文提出治理“內卷式”競爭的二階路徑:第一階路徑在于識別且規制構成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內卷式”競爭行為,以維護公平、有序的市場競爭秩序,防止市場陷入低效的負向競爭循環;第二階路徑則是在符合反壟斷法相關規定的基礎上,對有助于提升產業整體效率、推動技術進步或實現公共利益目標的“反內卷”協議給予有限豁免,從而在防范惡性競爭的同時,鼓勵市場主體采取符合競爭政策導向的協同行為。該二階路徑體現了反壟斷法在應對“內卷式”競爭時“嚴控亂象”與“激勵創新”之間的平衡原則,有助于構建更具包容性和引導性的市場競爭治理體系。
(一)第一階路徑:濫用行為的認定
“內卷式”競爭在市場實踐中主要表現為直接“內卷式”競爭和間接“內卷式”競爭兩種類型。前者是指企業主動實施低價競爭策略,以爭奪市場份額;后者則發生在供應鏈或平臺經濟結構中,指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主導企業濫用其優勢地位,通過壓低采購價格、延長賬期和轉嫁成本等方式,迫使上下游企業或平臺商家陷入非理性的低價競爭狀態。
1.直接“內卷式\"競爭:掠奪性定價
“內卷式”競爭最直接的表現形式是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企業實施不正當低價競爭,即通過低于成本的定價排除競爭對手后重構市場格局。這種行為在理論上被稱為掠奪性定價(PredatoryPricing),主要采取兩個步驟:第一步通過不合理低價擠壓競爭對手的生存空間,進而排擠競爭對手;第二步利用市場支配地位將價格提高到競爭性水平以上,以攫取壟斷利潤[25]。此種行為模式可能導致雙重競爭侵害:在低價競爭階段扭曲價格形成機制,降低資源配置效率;在壟斷固化階段減少消費者剩余,破壞市場公平競爭環境。
在違法性認定層面,美國的法律對掠奪性定價的認定強調補償要件,要求證明企業有合理的可能在未來通過提高價格來彌補先前因低價銷售而產生的損失[26]。相較而言,歐盟對掠奪性定價的執法標準更為明確。在AKZO案中,歐洲法院確立了以平均可變成本和平均總成本為基準的判定規則:占據支配地位的企業以低于平均可變成本的價格銷售,該行為可以直接推定為掠奪性行為;若售價介于平均可變成本與平均總成本之間,則需結合主觀意圖和戰略計劃加以考察。這一規則為執法機構提供了相對客觀的標準,在實踐中增強了對惡性價格戰的可預見規制力度。
《反壟斷法》第二十二條明確規定,“沒有正當理由,以低于成本的價格銷售商品”屬于經營者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之一,這為規制掠奪性定價提供了直接的法律依據。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反壟斷法》的表述側重于價格低于成本這一形式要件,而未明確規定后續提價的階段。因此,在司法和執法實踐中應結合行為動機、市場結構和后果進行綜合判斷[27]。在平臺經濟領域,一些大型平臺企業曾通過大規模補貼和“燒錢”大戰來爭奪市場,在短期內給予消費者低價甚至免費的服務,但其真正目的在于搶占用戶、壓制競爭對手,并在獲取壟斷地位后提高收費標準。
2.間接“內卷式\"競爭:限定交易和附加不合理交易條件等
“內卷式”競爭并不總是表現為主導企業通過犧牲自身利益排除競爭對手,許多情況下,其更為隱蔽地體現在主導企業通過不當手段施加競爭壓力,迫使產業鏈上下游企業展開“內卷式”競爭,從而間接獲取壟斷利潤。根據《反壟斷法》的基本原則,這種競爭模式可能涉嫌構成限定交易和附加不合理的交易條件等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這類行為實質上是主導企業利用其結構性優勢轉嫁競爭成本,使供應鏈或平臺生態中的經營者在被動競爭中犧牲利潤。
在平臺擠壓型“內卷”中,平臺企業可能憑借市場支配地位,強制要求交易相對方在其平臺與競爭平臺之間進行排他性選擇,禁止商家同時人駐多個平臺或參與其他平臺的促銷活動,從而壓縮商家在多個市場中的議價空間和利潤空間[28]。在橫向層面,其競爭損害主要體現在限制平臺商家的多歸屬能力,壓縮經營者市場選擇空間,削弱市場競爭強度;在縱向層面,其競爭損害則使平臺商家形成渠道依賴,喪失自主定價權。平臺擠壓型“內卷式”競爭還表現為平臺企業利用低價策略快速吸引消費者,但將降價壓力轉嫁給平臺商家,使后者在極低利潤甚至虧損的狀態下展開“內卷式”競爭。實踐中較為常見的平臺最惠國條款就是這類“內卷式”競爭的主要表現。根據《反壟斷法》的基本原則,平臺對商家施加的全網最低價等要求,可視為一種不合理的交易條件。在鏈主控制型“內卷式”競爭中,鏈主企業可能通過壓低采購價格、變相延長賬期和收取各種不合理費用等剝削供應鏈上下游交易相對方的方式轉嫁競爭壓力,從而迫使上下游交易相對方進行“內卷式”競爭[29]。例如,某大型連鎖超市憑借其買方勢力,強迫供應商以遠低于公平價格的條件供貨,否則將其商品下架。這種供應鏈“內卷式”競爭嚴重破壞價格形成機制,當采購價格持續低于正常市場價格水平時,供應商被迫削減質量成本維持生存,長遠來看還可能迫使上游供應商大量退出,從而損害整個產業的供應鏈韌性。此類行為也屬于反壟斷法所禁止的附加不合理交易條件的情形。
(二)第二階路徑:企業間“反內卷”協議的豁免
1.“反內卷”橫向協議的法律規制與豁免
當長期“內卷式”競爭導致產業整體利潤持續下滑、企業普遍陷入盈虧邊緣時,一些企業可能嘗試通過達成橫向協議,采取限價、限產等措施,以“反內卷”之名維護產業穩定和競爭秩序。盡管反壟斷法對橫向壟斷協議持嚴格規制態度,但也為部分確有正當效率收益的協議預設了制度性豁免空間。換言之,若“反內卷”協議確實有助于避免無序競爭或提升資源配置效率,并且符合法定情形且滿足嚴格條件時,可依法不適用禁止性規定。
2.域外實踐:歐盟和美國的不同路徑
在域外實踐中,歐盟和美國對類似“反內卷”橫向協議的豁免存在不同的分析方法和適用路徑。根據《歐盟運行條約》(TFEU)第101(3)條確立的豁免框架,即便一項協議可能違反第101(1)條的壟斷協議禁令,只要能證明該協議同時滿足以下要求,仍可獲得豁免。一是協議有助于改進產品生產、產品分配,或者促進技術進步。二是消費者可獲得由此產生的公平份額利益。三是該協議對實現上述目的不可或缺。四是協議不會給予參與者消除市場競爭的可能性。
在合成纖維案和荷蘭磚案中,針對產能嚴重過剩問題,經營者協商一致關閉部分產能,以緩解惡性競爭的行為,便構成典型的“反內卷”協議。歐盟委員會在兩案中均認定協議適用《歐盟運行條約》第101(3)條豁免條件。歐盟委員會指出,有限范圍內的產能削減帶來了顯著的效率提升,能夠有序淘汰落后產能而不減少實際供給。在判斷協議是否為不可或缺時,歐盟委員會特別強調需要證明市場機制本身無法有效解決嚴重的產能過剩問題,以及協議僅限于解決產能過剩的特定問題而未超出必要限度。除個案分析外,歐盟委員會還通過制定若干豁免指南和集體豁免條例,為特定類型的協議建立了豁免框架。典型的協議如研發合作、技術標準化協議,因其促進技術兼容性和推動創新,常被認定符合《歐盟運行條約》第101(3)條要件而被給予集體豁免。相較之下,美國的相關法律并無成文的豁免條款,而是通過司法實踐發展出的合理原則或執法指南對相關協議進行競爭效果分析。
3.《反壟斷法》中的豁免制度
《反壟斷法》第二十條借鑒了《歐盟運行條約》第101(3)條的豁免制度,確立涵蓋技術創新、效率提升和公共利益等維度的七類豁免情形。根據法律規定,橫向壟斷協議如符合所列舉的豁免情形,且未嚴重限制相關市場的競爭,并使消費者能夠分享由此產生的利益,則可免予適用壟斷協議的禁止規定。基于此,對于確因市場失靈或外部原因需要必要的協作才能提高整體效率的市場領域,可以給予“反內卷”橫向協議以有限豁免空間。在“內卷式”競爭較為普遍的產業中,企業所達成的“反內卷”橫向協議可援引的豁免情形主要體現為三種協議。一是危機情況下的橫向協議。在產業不景氣時,企業為避免全產業陷入系統性危機而實施控制價格或產量的協議,并承諾在市場競爭好轉后恢復正常競爭秩序。這種危機情況下的橫向協議在符合法定條件時可適用《反壟斷法》第二十條中“因經濟不景氣,為緩解銷售量嚴重下降或者生產明顯過剩”的豁免條款。二是防范短期惡性競爭的協議。為防范短期惡性競爭對長期創新機制造成結構性損害,企業間達成的限制價格或固定產量等橫向協議可適用《反壟斷法》第二十條中“為改進技術、研究開發新產品”的豁免條款。三是技術研發和標準制定協議。企業間通過訂立共享研發成果或聯合制定技術標準的協議,若有助于避免重復投資、實現專業化分工和資源整合,并且未排除彼此后續獨立創新的可能性,可適用《反壟斷法》第二十條中“為提高產品質量、降低成本、增進效率,統一產品規格、標準或者實行專業化分工”的豁免條款。
六、企業間“內卷式”競爭的反壟斷法規制邊界
在“反內卷”理念日益受到關注的背景下,部分企業可能借遏制“內卷式”競爭之名,無限制地達成價格固定或產量限制等橫向協議,實質上實施排除、限制競爭的行為。在此過程中,行業協會亦可能由原本的行業協調平臺異化為市場操縱的中介,進一步加劇壟斷風險。面對“反內卷”協議在實踐中不斷擴展的趨勢,執法與監管機構亟須厘清反壟斷法的規制邊界,以防止制度濫用。一方面,應嚴格審查“反內卷”性質的橫向協議是否符合《反壟斷法》第二十條所規定的豁免條件,確保其的確有助于提升效率或促進技術進步,并未對市場競爭造成不必要限制,從而防止此類協議淪為規避法律約束的工具。另一方面,應明確界定且規范行業協會的行為邊界,防止其組織、推動或默許成員企業達成實質性壟斷協議。同時,反壟斷法的執法機構在應對“反內卷”協議時亦應保持適度克制,堅持審慎干預原則,避免因過度規制而抑制正常的市場競爭活力。只有在維護公平競爭與鼓勵合理協作之間實現動態平衡,才能有效引導市場在有序競爭中實現高質量發展。
(一)“反內卷”橫向協議豁免的適用邊界
豁免制度并非所有“反內卷”協議規避反壟斷法規制的工具。部分企業可能以“反內卷”之名私下達成協議,約定停止價格競爭或劃分市場份額,實質上借“反內卷”之名行限制競爭之實。此類橫向共謀行為本質上屬于《反壟斷法》第十七條所明確禁止的橫向壟斷協議,即具有競爭關系的經營者通過協議固定價格、限制產量和分割市場等方式,直接損害市場競爭機制和消費者福利[30]。在此類協議中,所謂“反內卷”通常是企業操縱市場競爭的借口,其目的和效果均對市場公平競爭機制造成實質性侵害。
21世紀初,歐盟牛肉加工業因產能過剩陷人激烈競爭,市場價格持續下跌,全產業利潤驟減。為解決產業困境,多家愛爾蘭牛肉加工商達成產能調整協議,約定通過補償機制促使部分企業退出市場,剩余企業則承諾通過共同限制產量穩定價格。盡管參與企業辯稱該協議旨在避免過度競爭導致產業崩潰,歐洲法院仍認定該協議本質上是限制產能和分割市場的橫向壟斷協議。歐洲法院強調,“即使協議各方主觀上并無限制競爭意圖,而是為緩解本產業危機而行動,亦不構成違法性阻卻事由”。在中國,《禁止壟斷協議規定》第九條第一款同樣禁止以限制產量、固定產量、停止生產等方式限制商品的生產數量。這意味著,以挽救產業或避免“內卷式”競爭為由的橫向壟斷協議,如果客觀上具有排除、限制競爭的效果,將被法律所禁止。
橫向壟斷協議的豁免必須經過嚴格審查且滿足法律規定的條件,特別是要求該協議對于實現其所主張的正當目的具有必要性和相稱性,即不存在替代性手段,并且限制競爭的程度被控制在實現目的所必需的最小范圍內。換言之,若通過正常的市場競爭機制即可解決“內卷式”競爭問題,則不應允許以橫向協議來干預競爭秩序。以此觀之,豁免授予須嚴格遵循《禁止壟斷協議規定》第二十條確立的審慎原則。反壟斷法的執法機構應詳細考察該協議與解決“內卷式”競爭問題之間是否具備清晰的因果關系,協議條款是否為實現該目標的必要條件和其他相關因素。在此基礎上,執法機構不能僅憑一般性的產業困難假設或對“內卷式”競爭的抽象認知,便徑直認定相關橫向壟斷協議的合法性。審慎科學的豁免機制既可避免“監管俘獲”導致的過度監管,又能在特殊市場情境下緩解“內卷式”競爭所帶來的產業危機,從而實現產業的可持續發展[31]。
(二)行業協會組織“反內卷”協議的行為限度
行業協會在市場治理中扮演著雙重角色。一方面,行業協會通過制定行業標準、協調企業行為和反映產業訴求等方式,促進信息共享和行業自律,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維護行業的整體競爭秩序。另一方面,行業協會也可能異化為市場操縱和壟斷協議的組織平臺。例如,一些行業協會以避免同業企業陷入“內卷式”競爭之名,組織成員企業實施統一價格、限制產能等協同行為,實質上構成對市場競爭機制的不當干預[32]。基于上述風險,《反壟斷法》第二十一條明確禁止行業協會組織本行業的經營者從事壟斷協議行為。同時,《國務院反壟斷反不正當競爭委員會關于行業協會的反壟斷指南》也指出,行業協會應加強反壟斷合規建設,在涉及價格、產量和市場分割等具有高壟斷風險的行為領域,應慎行自律措施,以維護公平、開放的市場競爭秩序。
近年來,實踐中已出現部分行業協會借“反內卷”之名實施干擾正常市場競爭秩序的行為。例如,2023年中國汽車工業協會組織16家汽車企業簽署《汽車行業維護公平市場秩序承諾書》,其中“不以非正常價格擾亂市場公平競爭秩序”的條款雖自稱旨在規范市場行為,但由于存在價格協同的潛在限制競爭風險而受到廣泛質疑,最終被緊急刪除[33]。該事件表明,即便行業協會以“反內卷”之名所采取的行為具有維護行業穩定或保障公平競爭的表象,但其客觀效果一旦具備限制競爭的可能性,仍需接受嚴格的反壟斷法規制,以防止行業協會演變為操縱市場的中介平臺。因此,在引導行業協會依法履行自律職責的同時,反壟斷法的執法機構應強化對其行為的監督和規范。一方面,應鼓勵和支持行業協會在搭建信息交流平臺、參與行業標準制定等方面發揮積極作用。另一方面,應嚴格監督其是否存在越界干預市場價格或限制產量的行為,防止其職能從行業自律異化為行業操控。唯有如此,才能確保市場治理的公正性和競爭環境的透明性,實現行業協會功能的良性回歸和市場競爭機制的有效運行[34]。
(三)“內卷式”競爭反壟斷法規制的審慎要求
監管部門在規制“內卷式”競爭的同時,也需要保障企業在合法邊界內展開價格競爭和技術創新。為此,反壟斷法的執法機構應秉持審慎的執法觀念,既要防止市場因惡性競爭而失序,也需避免市場競爭活力因執法過當而被削弱[35]。美國最高法院在Trinko案中闡明了執法的邊界。該案源于一家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企業拒絕向競爭對手提供必要設施,從而引發了反壟斷訴訟。美國最高法院在判決中明確指出,除極少數情形外,反壟斷法并不強制主導企業協助競爭對手。美國最高法院進一步強調,當行業已有監管機制能夠遏制不當行為時,額外的反壟斷干預對競爭的保護效果有限,反而可能帶來不必要的訴訟和誤判成本,過度介人甚至會壓制反壟斷法本欲保護的正當競爭。由此,該案確認了在市場機制或行業監管體系能有效發揮調節作用的情況下,反壟斷法的適用需保持高度克制。
“內卷式”競爭的反壟斷法規制應追求市場自我調節與法律干預之間的平衡。一方面,在某些具備重大創新潛能且市場進入壁壘較低的產業,盡管“內卷式”競爭可能在短期內表現為激烈的價格戰,但市場機制本身具備較強的糾偏能力。一旦個別企業試圖借此確立支配地位且意圖后續實施高價策略攫取壟斷利潤,潛在進入者所形成的外部競爭壓力通常能自發約束支配地位企業的漲價行為。因此,對于高度開放性和動態性的新興市場,反壟斷法的執法機構應謹慎介人,避免過度干預而扼殺市場競爭活力[36]。另一方面,針對市場難以糾正的壟斷結構和排他行為,反壟斷法干預仍屬必要。特別是在具備網絡效應、規模效應和高轉換成本的市場,一家企業若通過“內卷式”競爭獲取了市場支配地位,進而構建封閉生態系統,新興競爭對手或潛在競爭者可能難以進入相關市場。因此,執法機構在規制“內卷式”競爭行為時,應在充分調查和經濟分析的基礎上確保執法的精準性,嚴格區分激烈但合法的競爭行為與真正違法的壟斷行為,避免將合理競爭誤判為壟斷。一般而言,價格戰作為市場競爭的重要手段,不應輕易被認定違法,除非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企業無正當理由地采取低于成本價的策略,以排擠競爭對手且形成壟斷。
結合上述標準和對排除競爭意圖的分析,執法者既能有效遏制“內卷式”競爭,又可避免錯誤規制正常的價格競爭。通過這種審慎的執法方式,既能維護市場的公平競爭秩序,又能促進企業的持續創新和發展,實現市場自我調節與法律干預之間的最佳平衡。
七、結語
盡管“內卷式”競爭可能在短期內為消費者帶來價格紅利,但從長期來看,其對市場秩序、企業創新能力和整體經濟活力的破壞性遠超其表面利益。此類競爭模式使市場陷入低效均衡,企業資源被無序消耗,產業整體陷人利潤微薄和創新受阻的惡性循環。因此,如何在反壟斷法框架下有效識別且規制“內卷式”競爭,以避免市場競爭失衡,同時維護競爭的可持續性和動態效率,成為當前市場治理的重要課題。
第一,反壟斷法的多維競爭視角。反壟斷法所維護的競爭本質不僅限于價格競爭,還涵蓋質量、技術和服務等多維競爭層面,并強調在動態競爭格局中對技術創新的長期激勵機制。在此背景下,執法機構應精準把握“內卷式”競爭的本質,并構建“規制違法行為一豁免壟斷協議”的二階層規制體系。一方面,對于通過排除、限制競爭方式實施的直接或間接“內卷式”競爭行為應依法加以規制。另一方面,對于旨在維護行業秩序和實現行業自救的橫向協議,若其符合反壟斷法規定的條件,應予以豁免,此舉旨在保障市場發揮資源優化配置和創新激勵的效用。
第二,警惕借“反內卷”之名的共謀行為。需警惕企業或行業協會借“反內卷”之名,實施價格固定或產量限制等橫向共謀行為。此類行為不僅未能真正改善市場競爭環境,反而可能進一步固化市場結構,扭曲競爭過程,損害消費者利益。因此,凡是以“反內卷”之名實則限制競爭的行為,均應納入反壟斷法的嚴格規制范圍,以防范企業通過橫向合謀規避正常競爭壓力,破壞公平競爭秩序。
第三,審慎執法與市場自我調節。盡管“內卷式”競爭可能削弱產業整體的競爭活力和創新動力,但規制部門的過度介入也可能造成誤判風險。對于市場可自我調節的競爭行為,執法機構應保持克制,而在市場失靈且競爭秩序遭受嚴重破壞的情況下,反壟斷法則應果斷介入,恢復和維護公平有效的市場競爭環境。
參考文獻:
[1]黃宗智.再論內卷化,兼論去內卷化[J].開放時代,2021(1):157-168.
[2]鞏兆恩.車市價格戰從年頭打到年底,2025年如何破局?[EB/0L].(2024-12-24)[2025-03-29].htps:/www.21jingji.com/article/20241224/herald/0ca8de74cf26e317943716187f73377e.html.
[3]GEERTZ C.Agricultural involution:the process of 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M].Berkeley:University ofCalifornia Press,1963:80-82.
[4]黃勇,蘇潤生.以競爭政策統籌協調\"內卷式\"競爭的法律規制與綜合治理[J].價格理論與實踐,2025(1):49-53.
[5]周勇,李華民.內需如何促外需:從民生問題解決的視角[J].商業經濟與管理,2012(9):65-72.
[6]辛靈,陳菡彬.我國鋼鐵產業產能過剩的形成機理與影響因素分析[J].統計與決策,2019,35(17):139-142.
[7]黃勇,楊利華.第三方支付平臺企業掠奪性定價的反壟斷法分析[J].河北法學,2016,34(4):29-38.
[8]趙延昇,巫緒芬.論\"惡性價格競爭\"的根本來源及規避策略[J].科技管理研究,2007(5):175-177+180.
[9]市場監管總局對五家社區團購企業不正當價格行為作出行政處罰答[EB/OL].(2021-03-03)[2025-03-29].https://www.samr.gov.cn/j/sjdt/gzdt/art/2023/art_04b345d0f497413cb576493560a94d0d.html.
[10]劉志彪,王兵.中國制造業“內卷式\"惡性競爭的發生機制與破解路徑[J].財經問題研究,2024(12):3-15.
[11]馬軼群.技術進步、政府干預與制造業產能過剩[J].中國科技論壇,2017(1):60-68.
[12]李東海.“量增價減\"\"內卷不斷\"光伏產業如何應對困境走出“寒冬\"?[EB/OL].(2025-01-09)[2025-03-29].https://www.cnenergynews.cn/guangfu/2025/01/09/detail_20250109194273.html.
[13]歐陽日輝,劉璇.數字平臺“內卷式\"競爭的發生機制、潛在風險與破解對策[J].財經問題研究,2025(3):3-19.
[14] 張鴻飛.價值主張驅動創新:中國互聯網平臺內卷化的破解之道[J].編輯之友,2022(1):25-29+56.
[15] 喻張鵬.反壟斷法中的競爭損害:規范立場與解釋框架[J].法學評論,2025,43(2):113-125.
[16] 王曉曄.我國反壟斷法為什么保護競爭[J].法治研究,2024(4):3-16.
[17] SHAPIRO C.Antitrust:what went wrong and how to fix it[J].Antitrust,2021,35(3):33-45.
[18] DORSEY E,MANNE G A,RYBNICEK J,et al. Consumer welfareamp; the rule of law: the case against the newpopulist antitrust movement[J].Pepperdine law review,2020,47(4):861-916.
[19] 焦海濤.反壟斷法上的競爭損害與消費者利益標準[J].南大法學,2022(2):1-17.
[20] 焦海濤.個人信息的反壟斷法保護:從附屬保護到獨立保護[J].法學,2021(4):108-124.
[21] SCHREPEL T.A new structured rule of reason approach for high-tech markets[J].Sufolk university law review,2017,50(1):103-131.
[22]SCHUMPETER JA. Capitalism,socialism and democracy[M]. London:Routledge,2O13:83-84.
[23]AGHIONP,BLOOMN,BLUNDELL R,et al. Competition and innovation:an inverted-U relationship[J].The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2005,120(2) :701-728.
[24]喻玲.系統論視野下反壟斷鼓勵創新制度的重構[J].法制與社會發展,2025,31(1):150-171.
[25] LESLIE C R.Predatory pricing and recoupment[J]. Columbia law review,2013,113(7):1695-1771.
[26] 葉明.互聯網企業掠奪性定價的認定研究[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5,33(5):194-200.
[27]張晨穎.平臺掠奪性定價的反壟斷思路——以反壟斷法預防功能的限度為視角[J].東方法學,2023(2):61-72.
[28]焦海濤“二選一\"行為的反壟斷法分析[J].財經法學,2018(5):78-92+117.
[29] 于強.濫用優勢地位與反壟斷法的適用[J].競爭政策研究,2016(4):64-75.
[30] 焦海濤.我國反壟斷法中壟斷協議違法性的分析模式[J].法學,2024(2):149-164.
[31] 焦海濤.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性質定位與規范修正[J].學報,2022(1):186-200.
[32] 焦海濤.行業協會參與壟斷行為的反壟斷法應對[J].甘肅政法大學學報,2024(2):47-60.
[33] 易繼明.論行業協會市場化改革[J].法學家,2014(4):33-48+177.
[34] 劉振鵬,姜萊.行業協會對橫向壟斷協議執法效率的影響研究[J].南開經濟研究,2023(12):218-236.
[35]RATO MPL,PETITN.Abuse ofdominance in technology-enabled markets:established standards reconsidered?[J].European competition journal,2013,9(1):1-65.
[36]WUT.Taking innovationseriously:antitrust enforcementif innovation materedmost[J].Antitrustlaw joumal,2012,78(2):313-320.
Summary:Fromanantitrustlaw perspective,thisarticledefines thebasicconnotationand maintypes of“involutional\" competitionamong enterprises,thoroughlyanalyzesthecompetitiveharmcausedbythismodelofcompetition,andputs forwardatwo-tierregulatoryaproach that integratesaconduct-identification mechanismwithan“anti-involution” agreement exemption system.
Thisarticle findsthatin termsof marketcompetition,“involutional”competitionrefers toanirational modeof competitioninwhichenterprises lackinganyinnovationorproduct diferentiationresorttolowpricesand other undifferentiatedtactics tovieforsharesof astatic,existing market.Itsspecificmanifestations include:price-driven “involutional”competition,which'encompassespureprice warsand“involutional”competition caused by excess productioncapacity;lead firm-controlled“involutional”competition,characterized bya dominantlead firminasupply chainforcing price reductionsuponupstream and downstream enterprises toofload competitive pressure;and platform-squeezing“involutional”competition,characterized bydigitalplatformsshiftingoperational pressresonto the enterprisesoperating ontheir platforms.Although these practicesmightbring certainshort-term price benefitsto consumers,theydistortthecompetitiveorderofthemarket,underminetheinnovationecosystem,andultimatelydiminish consumerwelfare in the long run.
Thisarticlecontends that“involutional”competition is essentiallya“race to the bottom”mechanism,which runs countertothesurvival-of-the-fitestdynamicofa“racetothetop\".Specificall,whetheritinvolvesdirect“involutional” competition,whereafirmunilaterallyadoptsacut-rate pricing strategy,orindirect“involutional”competition,wherea dominantfirmforcesotherenterprises into viciouscompetition,bothcanbeidentifiedandaddressedthrough theregulatory framework governing abuses ofadominantmarketposition.Meanwhile,horizontal“anti-involution”agreements between competitors inspecificindustriesunderspecialcircumstances,suchasagreements tofixpricesorrestrictoutput,may,if theysatisfytheconditionsoftheantitrustlaw,beexemptedfromthatlaw’sprohibitions.Nevertheles,thescopeofany such exemptionmustbestrictlylimitedtopreventcompaniesfrominvokingthegoalofcurbing cuthroatcompetitionasa pretext for engaging in monopolistic conduct.
Furthermore,thisarticle highlights thedual roleof industryassociations in the governance of“involutional” competition.Ontheonehand,industryasociationsshouldbeencouragedtofacilitateinformationsharingandinustrial self-disciplinebyformulating industrystandards,coordinatingfirms’behavior,andarticulatingindustryconcerns;onthe otherhand,itisnecessrytoguardagainst theseassociationsorganizingtheir membercompanies toreachcollusive agreements such as price coordination or production quota allocation.
KeyWords:“involutional”competition;“anti-involution”agreements;technologicalinovation;antitrustregulation
(責任編輯:鄧菁)
[DOI]10.19654/j.cnki.cjwtyj.2025.08.003
[引用格式]焦海濤,梅珂悅.“內卷式\"競爭的反壟斷法定位及其規制[J].財經問題研究,2025(8):3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