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改溪明志

唐元和四年（809年）九月二十八日，柳宗元在東山法華寺西亭發現了西山之“怪特”，于是急匆匆，披荊斬棘，攀登西山，然后寫下“永州八記”首篇《始得西山宴游記》。隨后，又發現了鉆、西小丘、小石潭等風光優美處，于是愛上秀澈的冉溪，從住了五年四次遭大火的城南龍興寺搬遷到冉溪之畔。并改冉溪為愚溪，在這里巧布溪、丘、泉、渠、池、堂、亭、島八景，寫了“八愚詩”、《愚溪詩序》《愚溪對》等詩文，并結茅樹蔬，種植花草，使人賞心悅目。他從苦悶中清醒，在逆境中奮起，立志實現理想抱負，于是，在永州的生活邁出了嶄新的步伐。

柳宗元為什么要改冉溪為愚溪呢？冉溪的得名，柳宗元在《愚溪詩序》里寫道：

冉氏嘗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

從中可見，一是姓冉的居民住在這里，故稱冉溪；二是水的功能可染色，所以叫染溪。土居人常為此溪名爭論不休。這是柳子為冉溪改名的引子。他在《愚溪詩序》中說：

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世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斷斷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此外，柳宗元還命名愚丘、愚泉、愚溝、愚池、愚堂、愚島，加上愚溪，合稱“八愚”，還寫了《八愚詩》，刻在石頭上。其理由與古代的愚公谷有關。據《說苑·政理篇》記載：齊桓公外出打獵，在山谷中遇見一位老翁，便問他這個山谷叫什么名字，老翁回答說叫愚公谷。齊桓公又問取名的由來，老翁說：由于他的母牛生了頭牛，養大后賣了，又買了匹小馬駒。有個少年說牛不能生馬，這馬肯定不是他的，硬把馬駒拉走了。后來他并沒有去告狀，鄰居因此都說他愚蠢，稱他為愚公，并把他所在的山谷取名為愚公谷。管仲聽齊桓公講了這件事，就說這并不是老翁愚蠢，而是政治不明的結果。老翁知道判案不公，即使打官司也打不贏，所以只得讓少年拉走馬駒。柳自稱愚人和給溪水命以愚名，都有深刻的社會原因，暗貶當時社會的不公。同時，也受時賢的影響。早于柳子四十年前的元結，任道州刺史時，他對祁陽的一條無名小溪，因“愛其勝異，遂家溪畔”，將其改名為“浯溪”，意即“我的溪”，并作《浯溪銘》。從元結的“三吾”到柳子的“八愚”，這其中的文化意蘊是一脈相承的。

《愚溪詩序》說：

寧武子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違于理，悖于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余得專而名焉。

寧武子是春秋時衛國大夫。孔子《論語·公冶長》載：

寧武子，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顏子即顏回，字子淵，孔子的門生。《論語·為政》載：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這段話的意思是：寧武子在國家政治腐敗的時候便裝著很愚蠢的樣子，這屬于有智慧的人裝傻；顏回在聽講時整天不提相反意見，好像很愚笨，這是明智而裝作愚蠢的人；他們都不能算真正的笨人。現在我遇上政治清明的時代，而我的言行卻違背了常理，辦錯了事情，所以沒有比我更愚蠢的人了。顯然，這是正言反說。時年33歲，風華正茂、超取顯美的柳宗元，滿腔熱血投入“永貞革新”。“永貞革新”是中唐少數朝官為打擊宦官及保守勢力，加強中央集權，改革腐敗政治而進行的一場斗爭，在歷史上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王叔文集團被稱為“二王、劉、柳”，足可見柳在改革派中的重要地位，故成為宦官及保守勢力主要打擊的對象。柳遭受了殘酷的摧殘，故“放情詠《離騷》”，抒發人生遭遇的感慨，只得像愚公谷的老翁、寧武子等人一樣，裝作愚笨的樣子。

柳在奇文《愚溪對》中進一步做了深刻解釋。此文采用寓言形式，假托在夢中與“溪神”對話，一問一答，道出改名的種種理由。“溪神”說：我清澈優美，有灌溉田園之功，有運載舟船之力，又榮幸地蒙你選中在此居住，你卻沒有感謝之意，反而稱我是“愚”，為什么這樣肆意誣蔑我呢？柳回答說：你本身確定不“愚”，然而你偏偏招引“愚者”在此居住，而且久留此地不離開。你想得到“智”的名稱嗎？那你為什么不叫那些聰明高貴又掌握著朝廷大權的人，到你這里來呢？至于我的“愚”，那是多得說不完的。我不識時務，做事完全背離世俗；冰雪交加的冬天我穿單衣，溽暑炎夏我去烤火……腳踏著陷阱，跌倒在毒蛇旁邊，我竟沒有警惕和恐懼；被提拔了，我不感到滿足，受貶斥了，我不因此屈服。我這樣愚蠢，愿用“愚”字來玷污你，難道不可以嗎？“溪神”聽了這番話以后，同情地嘆息起來，竟被說服了。柳改冉溪為愚溪，寄托著心中的喜樂哀怒，是表示永不投機取巧與世俗同流合污，這是他高尚人格的真實寫照。這也是更改溪名的深層次原因。

柳宗元在逆境中奮斗，一方面通過“善鑒萬類，清瑩透徹，鏘鳴金石”的溪水被“辱而愚之”抒發對自己無罪受辱境遇的憤慨之情，另一方面將愚溪作為寄托心志理想的載體，堅定表達“愚”不能改，“不知愚陋，素意如此”的斗爭精神。柳子是如何改溪明志的呢？

第一，“種漆南園待成器”。他在遷居冉溪后未改溪名前，寫了《古溪》詩：

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為身謀。

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縹囚。

緣囚終老無余事，愿卜湘西再溪地。

卻學壽張樊敬侯，種漆南園待成器。

前四句回顧被貶前的經歷，從小立志建功立業，報效國家，積極投身“永貞革新”。革新失敗后遭受殘酷打擊，落得一個“囚犯”的處境，充滿激烈悲壯的感情。后四句寫當下的生存狀態和心理狀態，抒發堅持理想、有所作所為的打算。卜居冉溪并非隱居，而是磨煉意志的一種方式，他真正的寄托在于“成器”——實現其宏偉的抱負。“種漆南園”使人想起《后漢書·樊重傳》的典故，樊重想做器物，但沒有木材，便在南園栽種梓樹和漆樹，日后樹長成材，器物終于做成了。曾嘲笑過他的人都來借用。還使我們聯想柳培養人才指導后學的事情。早在長安時，柳就“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他熱情輔導青年，“往在京都，后學之士到仆門，日或數十人，仆不敢虛其來意”（《報袁陳秀才避師名書》）。在永州，前來求教者不少，“衡、湘以南為進土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韓愈《柳子厚墓志銘》）。公元813年，韋中立不遠千里從京師來到永州，向柳求教，后又寫信要拜他為師。柳雖然回避師名，卻熱情指導，并回信傳授寫作經驗，韋于819年進士及第。刻在石頭上的“八愚詩“雖已佚，但康熙《永州府志》光緒《湖南通志》收錄了柳宗元的《鉆鷂潭》詩，據學者考證為八愚詩之一：

曾聞南國智，誰識北山愚？

試問溪中水，潺潺只自如。

該詩以溪喻人，運用“愚公移山”的典故，以“南國”與“北山”對舉，“智”與“愚”對舉，與《愚溪詩序》《愚溪對》的內涵一致。“潺潺只自如”的溪水，是愚公挖山不止的精神的體現，也是“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精神的象征。瀟水的支流冉溪自柳宗元更名愚溪后，明朝洪武年間，永州府學教授胡璉，認為“愚溪”之名有辱柳子，于是改為“文溪”，并作《文溪記》。雖然當時有不少文人紛紛響應，但畢竟成為曇花一現，“愚溪”之名繼續流傳，直至今日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

第二，“甘終為永州民”。柳宗元從廟堂之高跌落江湖之遠，永州百姓熱情接納了他，擁抱了他，撫籍他的傷口與心靈。在愚溪之畔安家，構筑“八愚”勝景，心態趨于自適，樂與村民、漁夫交往。搬遷愚溪后，柳娶妻生子，第一個女孩殷賢，大約出生元和六年（811年）。他在寫給前岳父楊憑的長詩中寫道：

但兒供苦筍，倍父饋酸楂。

勸策扶危杖，遂持當酒茶。

柳宗元常常拿著鋤頭引溪泉來灌溉田園，又疏浚溝池，種植花草樹木。當地和外地的親友常來做客，他與客人一起行歌垂釣，登山臨水，望青天白云，自得其樂。自知皇帝不愿起用他們，到愚溪后自比“山林客”，有時又產生了在永州做老百姓的念頭。有一次，他對堂弟講：

吾不智，觸罪挨越楚間六年，筑室茨草，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漁，種黍可以酒，甘終為永州民。（《送從弟謀歸江陵序》）

他在《溪居》中寫道：

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調。

閑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

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

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

從詩中可見，柳宗元儼然又一個陶淵明，但又非是陶淵明。陶是看破紅塵，主動辭官歸隱，柳卻是被迫離開朝廷，他的從政意識并沒有泯滅。柳在寫給親友的信中，透露“今復得好官，猶不辭讓”的潛意識。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如詩刻畫的愚溪成為柳宗元的精神家園，成為永州文化的閃光符號，故不妨稱柳為柳愚溪。他不忘初心，關心民瘼，在《捕蛇者說》中發出“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的吶喊。柳宗元改溪明志，正如孔子所稱贊的是具有進取精神的“狂狷之徒”。

第三，“文以明道”。柳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說：“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這與韓愈的“修其辭以明其道”是一致的，強調文章是用來闡發思想和道理的。他在《愚溪詩序》的結尾中寫道：

余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激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

可見他通過試圖通過發憤寫作，“思報國恩，獨惟文章”，來體現人生的自我價值。他堅持理想，“愚”不能改。他在《寄許京兆孟容書》中說：

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

這與屈原憂國憂民不屈不撓的戰斗精神是一脈相承的。“以愚辭歌愚溪”，“巧者為我拙，智者為我愚”，他創作了大量膾炙人口的佳作，《柳宗元集》收詩文670多篇，其中490多篇寫于永州。他的《永州八記》等開創了中國山水游記的先河，成為永州響當當的名片。他的“論文八書”是青年學習寫作的經典，更是“古文運動”的指導文獻。他的《封建論》《天問》等理論著作，豐富了中華民族精神遺產的寶庫，具有振聾發聵的作用。他的《江雪》《漁翁》等詩獨樹一幟，飄揚千年。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把中國古代民本思想提升到一個嶄新高度，“官為民役”被譽為歷史上最早的“公仆論”。柳宗元不僅是一位充滿智慧的“愚者”，還是唐代杰出的思想家、優秀的文學家，更是具有世界影響的歷史文化名人。

（作者系湖南省永州市教育局原正處級督學，高級講師，曾任中國柳宗元學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