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郭沫若一生中,參與國民革命軍北伐戰爭是一重要轉折點。北伐之前,他是蜚聲文壇的詩人,由于文學創作方面的聲望,1926年3月被聘為廣東大學文科學長和教授。不過,任職未久,同年7月,他就放棄廣東大學文科學長職務,而改任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宣傳科科長,并隨即參加北伐,由文學家搖身一變而為軍隊的政工干部、革命家、政治家。郭沫若對其北伐戰爭時期的經歷相當重視,曾撰寫自傳文章《北伐途次》回憶這段生活,期待為歷史留下寶貴材料。由于材料缺乏,他的文章只能采取回想錄的方式:
記憶比較明確的地方寫得自然會詳,記憶比較淡薄的地方寫得自然會簡略。這樣,文章便會流為是斷片的,但也只好聽其斷片。
由于材料和記憶所限,他的《北伐途次》沒有從北伐的起始時間點1926年7月開始,而是選擇從1926年“八月二十四日離開長沙時寫起。要從這兒寫起的是因為從長沙到武昌在北伐期中是自然成一段落的”。這樣一來,郭沫若北伐期間長沙之前的一段經歷就成為一段空白,存在不少史實不清之處。對于這一段經歷,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1892—1978年)》記載也比較簡略,其所記為:1926年7月下旬,“與總政治部人員到韶關后改徒步行進,翻越大瑤山進入湖南,經郴縣、耒陽到達衡陽。與鄧演達、鐵羅尼、李民治等自衡陽乘木船,沿湘江往長沙”。此條史料的來源為《李一氓回憶錄》。李一氓在回憶錄中大概描述了乘火車從廣州到韶關后到樂昌,翻越大瑤山進入湖南郴縣,奔耒陽進衡陽,然后由衡陽沿湘江巫木船到長沙的大概情況。由于年代久遠,李一氓對北伐時期的經歷只能有粗線條的呈現,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回憶錄的史料價值。不過,由于國民革命軍的北伐戰爭為一重大歷史事件,對中國的政治、社會產生過廣泛而深遠影響,即在當時,已飽受關注,不但報紙記者對其進行報道,參與北伐的當事人,有的亦以特約記者身份,對身歷之事進行詳盡記錄和報道,由此留下不少珍貴歷史文獻。我在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8月18日第3版看到一則《前方通信》,其作者署名為“本報特約記者梁紹文”。這則材料,對北伐戰爭初期總政治部人員從韶關到長沙的一段經歷,有頗為生動的呈現。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該記錄還涉及郭沫若與李民治(李一氓當時的名字),對研究郭沫若北伐時期從韶關到長沙的一段經歷,有著重要文獻價值。由于文章不長,現整理如下:
記者自韶關通訊后,連日披星戴月,忙于奔程,途中無非野樹孤村,崇山峻嶺,故竟無機會傳遞消息,直至今日始有執筆余,此即通信延滯之原因也。
在韶關勾留一日,即由水道至樂昌,再取道向郴州前進,歷七日到達郴州,現正整裝向衡州出發,沿途頗有可紀者,茲分述之,以為通訊材料。
(一)曲江引棒
曲江景致頗佳,水清澈見底,兩岸積砂,河床滿布石子,流急而滴激,在韶關之舟中,列舫成衢,可以吟風賞月,可以灌足清流,其雅趣超出珠江而上,記者公余之暇,晚浴于河上,與一友俱,舟子煮溫湯二桶,浴罷暢酣之極,清風徐來,相與談日間出發之盛,夜深始去,僅耗小角二枚耳。
韶關以下,水愈急,灘愈多,總政治部于七月廿四日偕航空處、黨紅會及政務局等雇大船數十,蔽江逆流而上,沿岸牽纜之人,百十成群,杭育互應,助以水聲潺潺,蟬聲唧唧,誠佳趣也。舟居兩日,居未能伸,則又學為撐篇,或為扯纜,籍纖郁郁,無不精神十倍,盡忘舟車困頓之跡,然而學為之者,喜則試焉,倦則舍之矣,舟人則何如,稍一不力,傾覆隨之,洵如諺所稱,“逆水行舟”者,則舟人之苦,不言可喻矣。
樂昌居曲江上流,為湘粵交界之區,連日駐軍甚多,頓遙熱鬧紛忙之象,惟時疫流行,且迫于前進,故總統治部登岸后即向前行,趕三十里至嶺子頭宿營。
(二)張九齡化之韶州
東粵以遠隔中原之故,開化獨遲,漢以前,直與中原文化無關,漢以后,始逐漸發皇,其輸進中原文明之要道有二,一自西至東,則由桂林象郡而來,一自北至南,韶關實其中樞,故韶州儼然為百粵文化先進之境,廣東歷史上之人物,無不知有開元名輔張九齡者,九齡韶人,學術治績,為一代所宗,而弼佐明皇,蔚為開元之治,其功尤偉,明皇曾譽為“有宰相風度”,此語,韶之人引以為貴,至今名其街曰“風度街”,名其樓曰“風度樓”,以示不忘九齡得宰相風度篇昔嘉譽之意。張九齡之流風余韻,隨處可見,此不過其一端耳,余因名之曰“張九齡化之韶州”。
(三)落伍
久居城市,未習軍人生活者,決不諳落伍之慘痛而可憐,一至軍中——尤其在行軍時期——此現象便燎然于目前,在樂昌出發之第二日,行于湘粵交界之九峰山中,道途崎嶇,峰巒重疊,大有蜀道難行之嘆,七月廿七日,總政治部由嶺子頭出發,經九峰而達兩江口,路程六十里,天熱山高,攀行不易,體質強、毅力富、有濃厚之革命性而又能耐勞苦者,自然能按時到達目的地,體質不強、不耐勞苦而又意志薄弱、且缺乏革命性者,不期然而然,頻頻落伍,脫離本隊原定之秩序,而自陷于悲境矣,嘗見途中或一人或二人,伶仃憔悴,佝僂呻吟,草間樹下,慘然而臥者,此即落伍之人也。是日下午六時,本部已抵目的地宿營,而落伍者,竟至深夜十一時尚不能齊集,浼人燭之,有倒臥于五里外之山徑者,蹴之醒,然后方知前進,此雖小事,大足為時代落伍者之說明也。
(四)足踏湘粵兩省
過大庾嶺而入贛,過小庾嶺而入湘,距九峰四十里之處有地曰塘村,過塘村十五里之處曰界石,是粵湘分界之地也,有山曰庾嶺,又名蔚嶺關,高出群山之上,峰回路轉,凹坳獨多,一山已過,一山又橫梗當前,行者莫不額相告,視為難關,記者與二三同志載行載談,藉以忘倦,以阿爾卑斯山之險,拿破侖可一呼而渡,是小庾嶺,安定困擾者,于是三人皆一越而登其巔矣,三人者,郭沫若同志,李民治同志及記者也,登嶺后,朱若同志有句云:“翻然投筆暫從戎,住足南華第一峰”,紀實也。
庾嶺安渡后,未幾而至界石,石之下為廣東界,石之上為湖南界,中有茅店三四,煮茶享客,以博微利,石置于小山之上,方形,入地數尺,若在歐洲,則森嚴一國界也,記者以左足踏于湘邊,右足立于粵境,約五分鐘,豪然自喜,此日竟得足踏湘粵兩省矣。
(五)載道謳歌
此次革命軍數千里行軍,不特秋毫無犯,而且交易公平,深得民眾歡心,一盤冷茶,兵士飲后,必給回銅仙一枚,窮鄉僻壤之人民,在此大軍行動時期,僅沽茶一項,亦足以抵其半年勞力所得,有一叟,年已七十八矣,自言由咸豐年間,以至今日,未嘗見文明如革命軍者。湘粵邊境,凡大軍到處之居民,莫不色然以喜,樂與革命軍接近。稍大之村鎮,則郊迎十里,以示歡迎之誠意,有譽以王者之師,余以革命軍,即以革命軍譽之可也。蓋真正能革命之軍隊,其舉動自能與民眾深相結合矣。某君謂歐美之大飛行家或大探險家,每至一處,當地之女子爭與接吻,以為慰勞勇士之贈品,中國雖無大飛行家與探險家,然如今日之革命軍,當在可慰之列,而常不獲一慰之機,極以為憾,言下大有可惜之意。余以為革命成功之后,社會經濟建立穩固基礎,政治力強健,男女得到真實之平等幸福,則女子之能以接吻慰勞革命軍者,豈足為奇,否則中國經濟落后,男女均陷于帝國主義者之深阱中,人的生活,尚不能獲得,以臭氣滿口,纏足垢面之女子,雖欲與革命軍吻,革命軍未必便接受也。
(六)沿途之虎烈拉
由黃沙車站起,直至現地(湖南邯州)虎烈拉之流行,至為驚人,此癥初起時,壯疴,繼而作嘔,終則抽筋,遂無救矣。死人極速,起止不過三四點鐘耳,染之者,必皮瘦骨立而斃,其病源在于飲食不潔,凡生冷食物多為病菌傳播之媒,韶州、樂昌、郴州等處,染此死者不知若干,沿途所過,新墳突立,皆此新亡之鬼也。行軍時極其小心,故軍士病者極少數,而輿伕苦力因亂飲冷水,病者踵接,本部、政務局與黨紅會等諸同志,均康健可慰也。
(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8月18日第3版)

《前方通信》的作者為梁紹文。梁紹文(1896-"1990),又名少文、梁空,廣東順德人。與惲代英在中華大學求學時是同班同學,曾任工會組織統一委員會委員,互助社創始人,利群書社、少年中國學會成員。1946年,梁紹文移居香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外交學會工作。梁紹文著作很多,代表性著作為《南洋旅行漫記》,上海中華書局1924年10月初版。該游記在當時影響很大,1924年出版后不到10年時間再版9次,是名副其實的暢銷書。《中國新文學大系·史料索引》(1917-"1927)的按語評價這本書:“此書在游記文學中,當時算是最好、最有社會性的一部。”關于此人,李一氓在回憶錄中提到過:
至于梁紹文、余程萬、丁默村、賈伯濤、甘乃光、王志遠、余酒度、曾擴情等,其中后來一些人是改組派,一些人是蔣介石的特務軍官,費點力氣去查一下,也會有些收獲。
而有意思的是,梁紹文在《前方通信》中特意提到過郭沫若與李一氓:
過塘村十五里之處舊界石,是粵湘分界之地也,有山曰庾嶺,又名蔚嶺關,高出群山之上,峰回路轉,凹坳獨多,一山已過,一山又橫梗當前,行者莫不顛相告,視為難關,記者與二三同志載行載談,藉以忘倦,以阿爾卑斯山之險,拿破侖可一呼而渡,是小庾嶺,安足困我者,于是三人皆一越而登其巔矣,三人者,郭沫若同志,李民治同志及記者也。
“李民治”即李一氓,郭沫若在《北伐途次》中所說的“李德謨”指的也是他。梁紹文文中提到“塘村”這個地方,而良友圖書印刷有限公司出版的《北伐畫史》(1928年8月1日)有一張郭沫若的照片,該照片的說明為:“總政治部前任副部長郭沫若(執鞭者是)出發到塘村時攝影”。比《北伐畫史》出版較早的《上海時報》附贈的《圖畫時報》第317期(1926年9月5日)有一張郭沫若與他人的合影照,與這張照片完全一樣,但照片的說明文字則更為詳細:“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職員,左立科長郭沫若,右立編纂梁紹文,坐者秘書李民治。”與《北伐畫史》的照片題為“總政治部前任副部長郭沫若(執鞭者是)出發到塘村時攝影”不同,《圖畫時報》的這張照片沒有具體名字,只是與其他照片一起有一個總標題:“在長沙之國民革命軍”。梁鴻威《郭沫若與梁紹文的交往與創作考論》一文對這張照片的《北伐畫史》版與《圖畫時報》版有細致的比較分析。他認為,由于《圖畫時報》搞錯郭沫若“曲江合影”的拍攝地,所以,把郭沫若、梁紹文、李民治三人的合影地標注為長沙,在可信度上便大打折扣。而《北伐畫史》對郭沫若塘村合影的處理同樣存在問題:
1926年7月中旬,北伐軍攻占了長沙,郭沫若后來(同年7月21日)才從廣州去往長沙,其所在軍隊是否到過塘村,我們不得而知,而他的《北伐途次》又是從長沙寫起,缺失了從廣州到長沙的行軍細節。因此,這為我們辨認郭沫若此照是否拍攝于塘村增加了難度。
梁紹文《前方通信》一文則可充分證實《北伐畫史》的照片把拍攝地標記為“塘村”是正確的,《圖畫時報》把合影地標注為長沙則是錯誤的。因為梁紹文在《前方通信》中明確提到了“塘村”這個地方,說明當時的北伐軍確實從這個地方經過。梁紹文稱過塘村十五里為界石,是粵湘分界地,有山名小庾嶺,他與郭沫若、李民治三人一起翻過這座山就到了湖南境內。結合《塘村留影》三人的合影照,說明在北伐途中,在韶關到長沙的這一路中,三人作為總政治部工作人員,是一直結伴在一起的。因此,他所報道的此段路程,無論在時間還是地點上,應該與郭沫若、李民治(李一氓)是完全一致的。由他的這篇報道,可推定郭沫若這段經歷的一些史實。
對于北伐中從韶關到長沙這一段行程,李一氓有粗略的回憶,而《前方通信》與他的回憶不但可形成互文,還可補充修正他回憶的模糊不清之處。李一氓的回憶為:
到了韶關以后,連我們坐火車去的人,也要徒步前進了。大體上沿京廣線的南端向北,由韶關到樂昌,翻過大瑤山,這個山現在由于修衡廣線的復線,已打通了一個三十多里長的隧道。不過當時確實是徒步上山、下山的。下山就進入湖橫境內的郴縣,而后奔耒陽,進衡陽。這已是六十年以前的事了,縣與縣之間究竟渡過什么水?經過什么市鎮?每天在哪里宿營?已經不能確指了。
在大體的行軍路線上,李一氓的回憶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于缺乏細節和時間。由《前方通信》可知,由韶關到樂昌這段行程,郭沫若等人走的是水路:
總政治部于七月廿四日偕航空處、黨紅會及政務局等雇大船數十,蔽江逆流而上,沿岸牽纜之人,百十成群,杭育互應,助以水聲潺潺,蟬聲唧唧,誠情趣也。
結合他在此句話之前所說的“在韶關勾留一日,即由水道至樂昌,再取道向郴州前進”,可確定他與郭沫若等總政治部人員乘火車到達韶關的日期為1926年7月23日。郭沫若與總政治部人員從廣州黃沙車站乘車北上的日期為7月22日。這與郭沫若等人于23日到達韶關在日期上是完全吻合的。到韶關后,總政治部一行人在此停留一天。
郭沫若有一張非常著名的照片,題為“曲江河畔”,該照片為他與俄國顧問鐵羅尼及總政治部主任鄧演達等人的合照,此照片亦見于良友圖書印刷有限公司出版的《北伐畫史》。在《圖畫時報》中,這種照片被作了處理,郭沫若的圖像不見了,只保留鄧演達和鐵羅尼,照片說明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主任鄧演達與俄顧問談話之情形”,照片總題為“在長沙之國民革命軍”,照片的拍攝地“曲江河畔”亦被遮蔽。《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3卷在正文之前收錄的第一張照片即這張《曲江河畔》,則是恢復歷史原貌的完整版。郭沫若對這張照片相當珍愛,1937年4月29日為這張照片寫有幾段說明性文字,其中說道:
原片背后寫有兩行說明,是:“廣州出發后,搭乘火車至韶關,此乃翌朝在韶關曲江河畔待舟時。七月二十五日。”大約是北伐第二年的一九二七年在武昌寫的。
這說明郭沫若在原照片背后所題文字寫于1927年7月25日。那么,這張照片拍攝于什么時間呢?郭沫若只是說“由廣州出發時是在七月尾間,日期記不清爽了。照片是藝術股的股員攝的”,沒有提及照片具體拍攝日期。這張照片的拍攝日期可由《前方通信》得到推定。該文中提到“總政治部于七月廿四日偕航空處、黨紅會及政務局等雇大船數十,蔽江逆流而上”,而郭沫若明確提到這張照片是“翌朝在韶關曲江河畔待舟時”拍攝的,這說明照片的拍攝日期為1926年7月24日,與1927年7月25日他在該照片背后題字相隔時間正好一年。據郭沫若所說,他們搭乘火車至韶關,第二天早晨在韶關曲江河畔待舟出發。這說明總政治部在韶關停留了一天時間,與《前方通信》所述亦完全相合。
《前方通信》言“舟居兩日,屈未能伸”,這說明從韶關到樂昌走水路用了整整兩天時間。從韶關出發是24日,那么,到樂昌應該已經到25日晚或26日晨:
樂昌居曲江上流,為湘粵交界之區,連日駐軍甚多,頓退熱鬧紛忙之象,惟時疫流行,且迫于前進,故總政治部登岸后即向前行,趕三十里至嶺子頭宿營。
查樂昌附近未有“嶺子頭”地名,而有“嶺頭子”,而嶺頭子恰在樂昌與九峰山之間。因此,“嶺子頭”當為“嶺頭子”之誤。這說明總政治部到樂昌后因時疫流行和行程緊急,從水路上岸到樂昌后并未在此駐留,而是前行三十里在嶺頭子宿營;
七月廿七日,總政治部由嶺子頭出發,經九峰而達兩江口,路程六十里。
推算時間,總政治部一行人在嶺頭子有近一天的休整,7月27日出發,經過九峰到達兩江口。按照地理方位和路程計算,此句話中的“九峰”當指“九峰鎮”,與上句中的“九峰山”所指不同。九峰鎮位于樂昌縣北部,西與兩江鄉相連,北和湖南省汝城縣的延壽鄉交界。九峰鎮境內有九座山峰:五指峰、向日峰、青云峰、紫微峰、云祖峰、太乙峰、羊角峰、三星峰、馬蹄峰。“兩江口”為一地名,譚延闿1923年11月14日日記中曾提到此地:
(上午)十一時始至棠村,魏一小學校,故鄉賢祠也。三時度蔚嶺五時至兩江口,蓋兩澗會合處。澗水聲如瀑,夾岸松杉蔚,伐木橫道中者隨處皆是,該產木區也。其地小有鋪屋,詠安已定居于此,余輩仍前行。
譚延闿日記所記路線為由湖南南下廣東,所以,是由北而南,由棠村上山過蔚嶺,下山到兩江口,與總政治部人員北伐路線正好相反。據譚延闿日記,兩江口有鋪屋,可以居住,又是交通要道,所以,總政治部人員北伐同樣要經過此地,并在此留宿。《前方通信》稱:“是日下午六時,本部已抵目的地宿營”,這說明總政治部人員到達兩江口宿營地的時間為7月27日下午6時。
《前方通信》稱:“在樂昌出發之第二日,行于湘粵交界之九峰山中”,此句話要結合上下文義才能確定其確切含義。由前面的分析可知,總政治部到達樂昌后并未停留,而是宿營于樂昌北約三十里之嶺頭子。所以說,“從樂昌出發”之“樂昌”實指“嶺頭子”,因此地同樣在樂昌境內。總政治部人員7月27日從嶺頭子出發,經九峰鎮而達兩江口,當晚宿營于此。結合這一點,“在樂昌出發之第二日,行于湘粵交界之九峰山中”中的“第二日”,當指7月28日,這一天,總政治部從兩江口出發,開始翻越湘粵交界的九峰山。對于翻越九峰山,《前方通信》有記述:
過小庾嶺而入湘,距九峰四十里之處有地日塘村,過塘村十五里之處日界石,是粵湘分界之地也,有山曰庾嶺,又名蔚嶺關,高出群山之上,峰回路轉,凹坳獨多,一山已過,一山又橫梗當前。
該句中的“九峰”依然指“九峰鎮”。塘村則屬于樂昌市黃圃鄉。由此段話可知,總政治部一行人7月28日晨從兩江口出發,經過塘村,此地在九峰鎮也四十里,過塘村十五里就到界石,此處是粵湘分界之地。蔚嶺關,在九峰鎮與慶云鄉之間的獅子山附近,清光緒十八年(1892)重建。據《樂昌縣志》記載:
蔚嶺關距縣城一百二十里,在九峰、黃圃之間,當通郡宜大道,嶺最高峻,又名小庾嶺。縣北第一要害也。
譚延闿1923年11月14日日記中提到蔚嶺關:
(下午)三時度蔚嶺,嶺上有關,壬辰所修,上嶺殊不覺峻,下則頗斗絕。俯視群山,行人如在九案。
這說明“蔚嶺關”指蔚嶺山上所建的關隘,蔚嶺又名“小庾嶺”。《前方通信》中“有山曰庾嶺,又名蔚嶺關”當為“有山曰小庾嶺,又名蔚嶺,嶺上有關隘稱‘蔚嶺關’”。
依據《前方通信》,總政治部一行經過塘村的時間為1926年7月28日,由此可確定郭沫若那張有名的“塘村合影”照片的具體拍攝時間為1926年7月28日。
依據《前方通信》,梁紹文與郭沫若、李一氓三人登上蔚嶺后,郭沫若還寫有詩歌“翻然投筆誓從戎,住足南華第一峰”作為紀念。值得注意的是該詩的前句“翻然投筆誓從戎”,這是郭沫若對一己當下人生道路的真實寫照,充分說明“投筆從戎”是他的自覺選擇。兩句詩合起來展示出郭沫若獨特的詩人性格和浪漫情懷,吉光片羽,彌足珍貴。郭沫若1937年7月24日在歸國前一天,寫有一首詩《歸國志感》,步魯迅《慣于長夜》一詩的韻,該詩發表于1937年8月3日上海《立報·吉林》,收入他1937年8月1日創作的散文《由日本回來了》。這首詩的第一句為“又當投筆請纓時”,與“翻然投筆誓從戎”剛好形成有趣的互應。
依據《前方通信》,可對梁鴻威《郭沫若與梁紹文的交往與創作考論》對塘村位置的推測下一定論。他依據佚名《北伐前敵戰士之一封書》所述北伐戰士之行軍路線得出結論:
可見,塘村出現在廣東的韶關、樂昌、九峰山之后,湖南的良田、郴州之前,其地理位置應當處于粵湘交界這一塊區域。
這個推論基本符合事實。但他由此而得出的結論則是值得商榷的,他認為:
《北伐畫史》對郭沫若塘村合影的處理是存在問題的,《北伐畫史》編者梁得所要么對塘村的方位認識有誤,要么是記錯了照片的拍攝地。
《北伐畫史》把郭沫若的塘村合影放置于很靠前的位置,僅次于照片“出發時各要人合影于粵漢車站”之后,在照片“總政治部整隊出發之前”,其意圖應該是為了凸顯郭沫若的政治身份。因為該照片為三人合影,但卻單單突出郭沫若本人,且強調其“總政治部前任副部長”的職務,“副部長”當為“副主任”。郭沫若1926年10月9日任總政治部副主任,少將軍銜。《北伐畫史》編者梁得所應該清楚塘村位置,他這樣做當是有意為之。
《前方通信》稱:
在韶關勾留一日,即由水道至樂昌,再取道向郴州前進,歷七日到達郴州,現正輕裝向衡州出發。
郭沫若等總政治部人員乘火車到達韶關的日期為1926年7月23日,7月24日從韶關出發。若從這一天算起,經過七日到達郴州,那么,到達郴州的時間大概是7月30日或31日。可惜的是,梁紹文的文章僅僅報道了廣東境內從韶關到粵湘交界的界石這一段,對于湖南境內的行軍情況則較少涉及。不過,就現有他提供的這些材料,已可對郭沫若北伐途中由韶關到粵湘交界這一路的行軍情況,有較為深入的了解,其文獻價值是不言而喻的。
(作者系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